幻世
作者:沧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9772

Act-1-剑妖

鼎剑阁。

秋。十一月。

高宅深院里,一个四壁都是高墙的天井中,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仆人。

他们已经跪了很久了。为了等待门里的主人召唤他们进去。

然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恐惧的神色——因为,前面所有进去的两个人,都没有再出来。

门里面的那个少主,那个据说十六岁就成为江南第一剑的少主,鼎剑阁第二代的继承者,在江湖的传闻中,是一个嗜血成性的修罗。每个月的月圆之夜,他都要找三个人进去,然后,永远都不会再看见那些人活着出来。

现在,已经进去了两个人——就是说,还有一份厄运,必然要降临在他们当中的某人头上。所以,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忽然,那扇似乎永远都是关闭的门忽然开了!

外面等候的大群侍女仆人齐齐一惊,收敛了疲惫的神色,看着那黑沉沉房间里走出的人。那是一个多月以来,第一个从他们的少主人房间里,走出的活人。

“幽草!”

看见穿着淡绿色衫子的年轻侍女开门出来,所有下人都低低惊呼了一声,那声音里,也不知道是轻松,还是嫉妒。更多的,是恐惧——对于鼎剑阁中,唯一能安好的留在少主身边的人,所有下人们都怀着异样的敬畏。

仿佛,这个和他们一样身份的绿衣侍女,也是如同少主那样的杀人如麻。

“大家可以回去了。少主倦了,不想再见第三个人。”

没有走到天井里,她只是站在门外的廊道底下,带着谦卑的微笑,对着那些和自己一样身份的,惴惴不安的仆人们说。看见那些人从鬼门关回来一趟似的脸色,她只是继续微笑着敛襟道了个万福,自顾自的关门。

再次把门中的世界和外面一切隔开。

隔开。那里面,只有她和那个人,那个他们以为是恶鬼的人。没有别人。没有。

忽然,她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拉开了门,叫住那群四散的仆人:“请等一下,少主还有吩咐!”那些人的脸色,再度的惨白,看见她去而复返,有些人已经开始颤抖。

幽草只是继续温柔的笑着,对为首的一名仆人道:“徐福,少主说,天气已经热了,那个钉在墙壁上的洛河少侠的尸体开始烂了,气味难闻的很!……少主要你叫几个人来清理一下房间。”

她说的很自然,似乎只是打翻了一盏茶要人来收拾碎片一般,然,所有下人的脸都开始恐惧的扭曲,被点名的徐福更是结结巴巴,半天才回答:“是,是是……属下,知道。”

“恩,徐大哥辛苦了。”绿衣女子毫无少主唯一侍女的架子,点头微笑。

然而徐福已经象受了惊吓的猫一样,立时领人退了出去,连说客套的时间都没有。

十天以后,一个消息传遍了江湖。

曾试图向江南第一剑谢少渊挑战的江北第一人:洛河少侠莫宁,在鼎剑阁被谢少渊杀死,从此,天下第一剑只有一个:鼎剑阁少主谢少渊!

看来,在老少两代阁主的武功势力之下,鼎剑阁拓展的势头已经锐不可当。

然,让武林人窃窃私语的,是莫宁尸体可怖的死相——他是被一剑刺入喉头,活活钉死在墙壁上的,然后,尸体的四肢被一根根的切下,凌乱的扔了一地。据进去收尸的仆人私下说,那个漆黑的房间里,鲜血涂满了半面墙壁。

鼎剑阁的少主,是一个武功绝顶的疯子。

武林中,所有人都那么说。

剑妖。谢少渊。

“少主。”

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窗外的月光淡淡洒入。

她走到那个凭窗而立的人身后,轻轻低下头,叫了一声,便站在了那里。

那个被称为“少主”的人没有回头看——从很久以前开始,能站在他身后一丈之内说话的人,也就剩下了这一个——其他的,都已经被他钉上了墙壁。

“那个脏东西弄走了?”黑发白袍的青年,伸出手指拨弄着窗外摇曳的竹枝,看着天上的满月,有些懒散的问,对于生前曾和自己齐名的一代少侠剑客,他却嫌恶到用“那脏东西”来形容。

“是的。”

“那把剑替我扔了,沾过死人的血,也是脏东西。”

谢少渊的脸色冷冷的,在月光下有一种孤傲和高洁,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和病态——很多时候,即使是幽草,都隐约的觉得,少主,的确是有病的。

“是的。”她再回答。

“幽草……外面的人怎么说这次的事情?是说我是个疯子吗?”带着轻微不屑的笑意,谢少渊折下一枝青竹,问。

“……是的。”沉默许久,淡绿衫子的女子终于回答。

“那么,你呢?也许你心里也认为我是个疯子,是个如同传闻里那样的杀人魔吧?”白袍少主忽然莫名的有了怒气,“是的是的!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两个字?”

“不是。”终于,幽草回答,“少主说了,那个洛河少侠有死的理由……”

“啊……一个疯子说的话,你也相信吗?”看着她,谢少渊的嘴角忽然扬起了一个弧度,忽然,眼色变冷,问:“当年你是主动请求做我的侍女的罢?当时下人们都已经在说,我是个经常杀身边侍从以杀人为乐的人,不是吗?为什么你不怕?”

青竹的枝条,有意无意的,轻轻点在她颈部。

“那只是传闻而已。”

感觉到了忽然的窒息和杀气,幽草的脸有些苍白起来,强烈的剑气让她的血脉都无法上行。她仍然微微笑着,回答。

“但是,你现在知道那都是真的了?”

谢少渊忽然大笑起来,漆黑的长发如同被风吹起一样猎猎舞动,眼睛里的光如同剑般凌厉:“我,的确是,一个疯子……一个疯子而已!我今天杀的人还不够三个——如何?”

他手中的青竹枝微微加力,看着幽草白皙肌肤下,淡蓝色的血管有些可怖地扭曲起来,大笑着问,眼睛里,有近乎病态和疯狂的光芒。

“不,不……不如何。”

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然而她挣扎着回答——“少主……少主想怎么做,是少主的事……然而,要做少主的侍女,是,是幽草……幽草自己的事!”

一段几乎无法觉察的沉默,看着黑暗中的少女,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再度微笑:“看来……你也是个疯子。一个不要命的疯子。”

他忽然收手,注满了杀气的竹枝“夺”的一声,从幽草脖子边擦过,将架子上的鹦鹉钉死在紫檀木的屏风上!

“第三个。”谢少渊缓缓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眉头有些苦痛地皱了起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小瓶,倾覆过来,许久,仅有的一粒黑色药丸从瓶中不情愿的滚出,被他急急吞入咽喉。几乎已经无法控制的杀气终于缓缓从他身上褪去。

许久许久,他忽然抬手,颤抖的抚摩着侍女的秀发,长长叹息:“你不怕……我倒是有些怕。或许,真的有一天,我忍不住……会连你也杀了。”

幽草微微一哆嗦,抬头看着他,看见他有些清瘦的脸颊,总是喜欢皱眉头,所以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让整张的脸,都有些煞气。

她的秀发在他手中如同波浪般拂动,漆黑的一握,如同窗外的夜色。鼎剑阁的少主低头,俯首于那如同瀑布般的发丝中,嗅着发间淡淡的白梅香。

Act-2-紫函

“大哥。”忽然间,有人在门外轻呼。一个少年的声音。

黑暗中,谢少渊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如同闪电!

幽草看见他的身体猛然绷直,眼神在瞬间变幻了无数次。

“是二公子少卿。”

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幽草低低的禀告她的主人,但是并没有过去开门迎接的意思——她知道,即使是兄弟,但是两个人却从来都是隔着门对话的。

二公子少卿是个典型的豪族佳公子,开朗亲切——完全不同于怪僻危险的大公子少渊。深得所有人的宠爱,和老阁主一起把持着鼎剑阁日常的内外事务。在下人中也有着很好的口碑,每次为他更换使女,都有大批的姐妹抢着争先。

大公子……真的一点也不象是二公子的哥哥呢!

偶尔聊天,姐妹们都如此说,嬉笑着,带着怜悯和敬畏的眼光,看着一边沉默的幽草。

然而,青衣的侍女只是沉默。

“有什么事?”

等目光里的亮色渐渐黯淡,谢少渊才吐出了这句话。

“父亲说,要我把这个交给大哥。”

外面的声音依旧是恭谨而开朗的,看来,这个少年,一直对于他传奇般的兄长保持着尊敬和景仰,然后,一阵轻轻的稀簌声,似乎有什么从门的下边塞了进来。

看着少主点了点头,幽草走了过去,从门下捡起了一封紫色的信函。

不用点灯,谢少渊只是就着窗外满月的光辉拆开看了看,眼色再度的变得很奇怪——那一瞬间,幽草几乎看见有野兽一般的残酷,烈火般在他眼里燃烧!

“少主?”连她都忍不住吓了一跳,问。

谢少渊没有回答,看完以后双手一搓,凭空里燃起了一团火光,纸笺化成了灰烬。然后,他对着门外的弟弟淡淡道:“回去告诉父亲,我知道了。”

“那么,大哥,我告退了。你好好休息。”

门外,少年的声音,似乎永远都带着欢快和欣悦。

听姐妹们说起,二公子近来有了心上人,难怪连说话都带着笑影。

谢少渊静静站在黑暗中,许久不动,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弟弟?弟弟!……哈哈哈哈!幽草,从小到大,你知道我见过他几面?”

“只有两次!”

“我自己的亲弟弟,我居然只见过他……两次。”

他笑得很突然,在漆黑寂静的大房子里,如同幽灵般的回响。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直以来,她和其他下人们一样,都知道这一家人之间奇怪的状况,但是,却无从问起——只知道,从来,老爷就把大少爷和二少爷分开来养大,几乎不给两个兄弟见面的机会。而大少爷似乎从小身体就不好,要频繁的吃药,也许因为这样,久而久之,连性格都变得很孤僻。

不仅是外人,有时候,甚至是她,都觉得少阁主……或许真的有些疯狂。

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问:“少主……又要出远门了吗?”

她知道,每一次接到紫色信笺以后,少主就要从鼎剑阁里消失一段时间。

然后,在少主回到这个漆黑房间以后不久,江湖中都会有惊人的消息传来,说是有什么武林大豪死去,或者有什么门派被一夜间灭门。

那些名震一方的大侠的尸体,都是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法,被钉在大门的门楣上。

雪亮的利剑,摇晃的尸体,仿佛是下手的人在嘲笑着世间的一切。

那是疯子做的事情。

剑妖公子。谢少渊。

鼎剑阁的少主没有回答,忽然幽幽的问了一句:“据说……少卿他在外面遇见了一个女子,是吗?”不等幽草回答,他自己复又奇异的笑了起来,转身走向内堂,吩咐:“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再替我备上一把好剑,一炉龙涎香。”

“是的。”

仍然是那样恭谨而温良的,青衣侍女回答。

“……”走过了中堂,本是要一直入内的谢少渊忽然停了下来,返身回来,走到了幽草面前,停下。指尖聚力,“嗤”的一声,隔空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有些迟疑地,伸手抬起侍女的脸,看着,不出一言。

许久,他皱了皱眉头,问:“听说你是孤儿?”

幽草蓦然抬头,眼神忽然有些异样,但是转瞬,她又低下了头,轻轻回答:“是的……幽草自小父母双亡。倒是有个姐姐……可惜,七年前病死了。”

“这样啊……那么,在这里等我罢。”莫名的,第一次,少主居然问起了她的身世,沉吟了一下,忽然道:“如果十天后我不回来的话……你就去找余总管,让他给你重新安排个差使。然后——”

他顿了一下,随手一拨拉,桌子上的书卷器具掉了一地。

“把我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不要被那些人的手弄脏……”

脸上仍然有那种孤独的高洁,然而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皱眉,眉间的皱纹变得有如刀刻。

幽草的脸色却不自禁的苍白下去,颤声问:“少主……连你,也说这样的话?难道,这一次老爷要你杀的人,比少主还厉害吗?”

“他?哈哈!……翻手为云覆手雨,天下英雄他第一……”

谢少渊转身向深深的内堂走了过去,断断续续的长吟。

听到了这句诗,幽草身子一晃,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翻云覆雨手……武林盟主方天岚。

老阁主,老阁主要少主去杀的……竟然是武林盟主方天岚!

ACT-3-疤痕

龙涎香馥郁的气味充满了黑暗的房间,幽草侍立在屏风后,听到沉香木浴桶中时断时续的水声。

少主是个有洁癖的人……每次杀人前,沐浴和薰香,都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次,他洗了很久。

——是否,那也表示着,这次要杀的人,是极端棘手的?

“幽草。”

在她出神地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满月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的水声,似乎是少主已经沐浴完毕,从水中站起,唤她。

她连忙从屏风后转出,抖开寝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很奇怪,虽然是刚刚在热水中沐浴过,少主的肌肤仍然是潮湿而冰冷。

如往常一样,将白绸的长衫裹到身上,借着依稀的月光,幽草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他肩膀上有些起皱的衣衫。

她的手忽然停顿了,那个伤疤……她又碰到了那个伤疤!

记得两年前刚过来服侍少主的时候,第一次无意触及左肩下那个奇怪的伤疤,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少主的剑已经划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肤!

那一次,他几乎杀了她。

然而,这一次,有些失措的她,却只听见少主忽然叹了口气,然后,把刚披上的白绸长衣缓缓拉下,抬手回过肩,抚摩着那个奇怪的伤痕。

幽草瞬间呆住——

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伤疤……不止一个。

左右肩胛骨下方,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伤口,那里,虽然刚刚用浴巾擦洗过,仍然有黑色的腐臭的液体,细细的渗出!在伤痕的深处,依稀可见森然的白骨。

“少主!”她忍不住脱口惊呼,服侍少主近两年,身为贴身的侍女,她居然丝毫不知主人有这样的伤!

那样丑陋肮脏的溃口,竟然在这样一个极端爱洁净的人身上。

她拿过丝绢,准备擦拭背上的伤处,却看见少主双手交叉着环过肩头,手指掩住了伤口,漆黑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了下来,覆盖了苍白的肌肤。

在寂静如死的夜里,谢少渊就这样背对着她站着,全身开始微微发抖。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只看见黑暗中,一向诡异桀骜的大公子发疯一般地,忽然回过手,用手指狠狠撕扯着肩背上那两个伤口!

“啊!啊啊!……”陡然,有类似于负伤野兽的声音,从那个人咽喉里绝望的吐出。几乎疯狂的摧残着自己的身体,他的手,忽然伸向案上供着的那把名剑:冰雪切。

“少主!少主?”幽草惊惶失措,来不及想什么,扑上去,赤手握住了那把出鞘了一半的冰雪利刃!从窗外照进的淡淡月光,映出了眼前这个人近乎扭曲的面容——他抬头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所有的!

每一次,在少主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都会有人,会被钉死在这个房间的墙壁上。一定会,有人死。

她下意识地开始退缩,一步步往门外退去。

“呀!”陡然间,她只觉全身一轻,咽喉剧痛,连半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脖子忽然被人卡住!苍白的手指渐渐勒紧,她窒息的张大了嘴巴呼吸——姐姐!姐姐!……

在内心深处,她忽然忍不住绝望的呼喊着,神智渐渐模糊。

“你在做什么?渊儿?”

忽然间,拼命挣扎的她听见了房间门口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然后,仿佛如同被雷电击中,抓住她的手瞬间无力。

老阁主……老阁主来了。

半昏迷的她,在心里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我,我……”陡然,听到他重重跪倒在地上的声音,声音里还是带着极力的挣扎和残留的野性,然,那个几乎疯狂的声音,忽然发出了奇异的扭曲——昏昏沉沉的她过了很久,才惊觉过来,那,那竟然是……

啜泣!

少主?少主!

下意识地,她想过到他那边去,然而,身体不能动。

两年来,她从未想象过,身边这个冷利桀骜的人,居然会跪在地上痛哭。

很久以来,她甚至以为,除了杀戮和沉默,没有其他什么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

“不要这样……渊儿。要知道,没有别的办法……”

寂静中,老阁主的声音传来,有些悲悯。陡然间,那一直呜咽的声音忽然失去了控制,痛哭的近似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那个时候死了?!”

“爹和娘也是人啊!渊儿……难道你,要爹亲手杀自己的儿子?”

平日里,喜怒莫测的老阁主,声音竟然也开始哽咽。忽然,叹了口气,说——“不要担心,渊儿——医生说过,既然已经种药入骨了,如果你一直不终止的吃‘焚心丹’,你就能活下去。”

“虽然你出生就得这种怪病,但是按着这个方子,你能活的比普通人还久……”

“——我都快疯了!”

陡然间,跪在地上的少主爆发似的嘶声喊了起来——“我恨这月亮!每次满月的时候,身体里的血就要烧起来一样!”

“那药逼得我非杀人不可!非杀不可!”

他的目光,在散落的长发后奕奕闪亮,如同厉鬼,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又疯狂一样,用手指抠着肩背上的两处伤口——“什么药?什么药在那里面!”

黑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淅淅沥沥洒下。

地上的她刚缓过一口气,但是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

“别这样,别这样……不吃药你会死的!”老阁主似乎是俯下了身,安慰着儿子,“那些人不过是些蠢猪一样的下人,杀几个有甚么了不起的?”

幽草呆住——平日里威严慈爱的老阁主,眼光却如同恶魔一般!

“爹,爹!大哥怎么了?又发病了吗?”

门外,似乎是被少主方才的嘶喊声惊起,忽然有下人们跑动的声音,二少爷少卿的声音焦急的在外面响起:“我可以进来吗?”

“不许!我说过你不许进你哥的房间!快给我走开!别靠近!”

一反常态,老阁主竟然有那样严厉的语气呵斥着向来宠爱非常的幼子。

他回手抚摩着儿子漆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药瓶,倒了一些红色的粉末出来,洒在少渊肩背上的两处伤口内。然后,将一粒乌黑的药丸,纳入了儿子口中。

仿佛有神奇的力量,疯狂边缘的少主,忽然渐渐安静下来。

“渊儿,既然你不愿意杀那些下人,那么这次就去杀了方天岚吧……他那样的人,的确是吾儿在世间不多的几个值得一战的对手!”

“方天岚?翻云覆雨手?……哈,哈……很好,我会用剑把他钉死在他家门口那个‘天下第一’的牌匾上!”

如同以前无数次一样,没有问为什么,渐渐平静下来的少主,将染血的白衣拉过肩头,遮住了那两个可怖的伤疤,冷冷的微笑着。

如同疯子一边的冷酷笑容。

房间里终于又寂静了。

“渊儿的病越发的重了……只怕总有一天,他会六亲不认。”喃喃说着,看着在药力发作下陷入昏睡的儿子,老阁主将目光投向惊呆在一边的幽草,忽然严厉的吩咐:“今天晚上,你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是的。婢子什么都没看见。”

依然是低着头,温顺的,她回答。

“好好照顾大少爷……记住你姐姐的下场!”拉开门,正准备走出去的老阁主忽然回头,说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正拿了一个软枕,想去垫在昏睡的少主颈下,听了那样的话,手一颤,枕头“啪”的掉了下去。脸色苍白如死。

“爹,大哥他……”门外,焦急的二少爷少卿一见父亲出来就问。

“没事了……以后不许你再过来了!知道吗?不许进这个院子!”极端严厉的声音。

少卿的声音有些不解,有些委屈:“为什么?大哥明明有病!”

“因为你大哥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少惹他,知道吗?!”

声音渐渐远去。

幽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俯下身去,将一床藕色的褥子,轻轻覆上了沉睡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陡然间,她的眼泪就掉落在他脸上。

ACT-4-舞风

初春的原野。

郊外踏青游人不断,红男绿女,袖挽春风。处处看来,都是旖旎风光。

陌上,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有些落寞的走过来。

他身后,默不作声的跟着一位淡绿衫子的少女,几乎是小跑着,跟着他的风一般的脚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

陌上杏花盛开,一阵风过,便如雨般的洒落无数花瓣。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看着落花,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又皱了皱,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

“少主,老爷他们在那边等呢。”

看他有些出神,身后的绿衣侍女轻声提醒。

他的目光投向长亭,那里,鼎剑阁的几个元老,在设宴饯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所有来相送的人,居然都是一身白衣。

满座衣冠似雪。

“……”连侍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正待说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

“纵使被无情弃——

“不能羞!”

那样明快的歌声,唱得那样自然而毫无忸怩做作,不但是那个绿衣侍女,连看着半空落花的白衣男子,都不由得向歌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秋千架子下,一群也是出游的女子在嘻嘻哈哈,中间那个穿着水红色百蝶穿花长裙的女子在歌声中微微使力,看的出是个荡秋千的好手,一边唱歌,一边脚下适时的一蹬,绳子越来越高,如飞一般的轻盈。

“好啊!阿绣,加把劲儿!”

在一片的叫好声中,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中带着几分腼腆,看去,只见长亭底下,少卿早已顾不得父亲在旁,大声看向这边,喝起彩来。

在众人喝采声中,秋千上的女子微微一笑,裙裾如风,越荡越高,如同一道彩虹。

“你看,阿绣那丫头今天是疯了不成?”人群中,有姐妹笑着打趣。

“没看谢家二少爷在嘛……”有好几个人笑着回答。

这时,只见秋千已荡的几乎和地齐平,直直没入对面的柳树桃花中。

在那一刹间,秋千上的妙龄女子微微向前探首,编贝似的牙齿一咬,从那一树开的火也似的碧桃中,咬下了一枝繁花来。

“阿绣好厉害!”秋千下一群人拍手笑起来,秋千上的少女美目流光,笑吟吟的看着长亭里谢家二公子,不再蹬秋千,却腾出手来,将一绺散出来的长发掖到耳后,然后将叼着的碧桃拿到手里,对着少卿一笑,扬手将手里的桃花丢给了他。

看的人一阵哄笑,少卿的脸阵红阵白,喜悦而忐忑的看了一边不动声色的父亲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去,捡起了那支桃花。

白衣长发的男子站在陌上,看了许久,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忽然有幽幽的光芒,忽然不回头问:“幽草,这个——就是少卿他的心上人?”

对于这个突兀的提问幽草不禁一怔,然后有些奇怪的看了少主一眼,惊讶于他眼中重新出现的诡异与残忍,轻轻回答:“是的。阿绣……是鼎剑阁里管园子阮花匠的女儿……”

“一个下人而已……”有些不屑地,少渊忽然扬眉冷笑,“那些肮脏的下人——居然也敢那样笑……”

幽草看见他有意无意的抬手,碰了碰肩后的伤疤,眼睛里,忽然有浓重的阴郁。

她心中不由得一跳:“少主,我求你,请不要对阿绣——”等不得她说完话,只觉耳边一阵风过,少主已经不在原地。

“哎呀呀!”女伴中,响起了一片的惊呼。

刚刚缓下来的秋千复又高高荡起,白衣长发的青年男子忽然如天外飞来一般,掠上了秋千,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抱着阿绣的纤腰,也不见他如何使力,便如同飞仙一般轻飘飘的从两丈高的秋千架子上落下。

水红衣衫的少女,一时吓得脸色雪白。

“大哥,你——”少卿急怒交加,完全顾不上今天是饯行的日子,想冲过来,却被一直不动声色的老阁主一把拉住:“渊儿,你这是做什么?”

看着这个一向怪僻桀骜的大儿子,鼎剑阁的阁主有些无奈的问。

“我要这个女子!……我一个人过的厌烦了。我要个活的,新的人,来陪我。可以吗?”

少渊的眼神很平静,很冷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个眼里带着愤恨和委屈的女子虽然一直努力的挣扎,却偏偏动不了。他眼色桀骜的看着父亲,看着弟弟,看着所有元老。

少卿几乎要咆哮起来:“大哥!你疯了?阿绣,阿绣是……是我的人!”

这个少年,被逼着当众说出了私心里的话,一时脸色涨的通红。看着自小景仰,却从未接近的兄长,他明澈的眼睛里有彻骨的愤怒和失望。

“你?……”看着他充满朝气的脸,大公子少渊忽然微微冷笑起来,“自小,你比我多得到了多少东西?拿走你一个女人,算甚么?父亲,你是答应也不?”

他看着父亲,眼色如针,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又不是抢亲,为父也不能说了算……”谢阁主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怒气在眉头凝聚,但是,出乎意料的,他没有爆发,耐心的分解。

少渊冷冷回了一句:“一个下人的女儿……还不是一样是谢家的奴才。”老阁主无语,看着将要远行的大儿子,和他身后奉剑而立,脸色苍白的侍女,目光在迅速的变幻。

“谢少渊!你,你简直疯了!”

一个不注意,少卿已经冲了过去,想去把心上人从兄长手里拉回,然,还未近他身边三尺,少渊抬袖一拂,白绸的袖子轻轻敲打在弟弟的手腕上,腕骨刹间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毫不留情,对于自己的亲弟弟也如此下手不留情!

剑妖,果然是剑妖——简直是疯了!

“少主!”亭中的几位长老再也看不下去,纷纷按剑而起!

“算了……”忽然,老阁主终于动手了,拉住了已拔出剑来的二儿子,对着一直冷笑的大儿子缓缓道——“你今天要远行,等你回来,我就替你作主,迎娶阮姑娘为妻,如何?”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却一样深不可测。

“爹!爹!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可思议地,少卿叫了起来,几乎无法想象,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居然做出了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

在瞬间,大公子少渊的手一抄,拉起了几乎萎地的阿绣,看见她片刻前还光彩照人的脸上笼罩的苍白,他嘴角又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声音更加寒冷——“谁说我要明媒正娶这个女子?她也配?我只不过缺一个侍妾而已!”

然后,他忽然大笑,击掌,清亮的掌声击破了此刻所有人的寂静。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家的大公子竟张开广袖,长歌起舞:“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篷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长袍凌风飘展,裹起漫天的杏花乱舞,洒在空中。谢少渊的身形似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轻盈飘洒,孤光高洁。歌声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银河天流,无始无终。举手挥袖,边歌边笑,已踏上了陌间,离去。

“疯了……看来真的是疯了……”

陡然间,所有人都听见了老阁主喃喃的自语,他看着儿子的目光,怜悯,而又无奈:“卿儿,莫怪爹——你大哥如今的病情,是经不起半点忤逆了……”

大家倒抽了一口冷气,连一直怒不可抑的少卿,都恍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在陌上载歌载舞远去的大公子,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明白——

原来传闻是真的,谢家的大公子,的确是疯了。

“少主!少主!”

在所有人都发怔的时候,陡然听见绿衣侍女的声音响起在风里:“你的剑!”她提起衣裾,奔了过去,踏着满地的杏花。

谢少渊回身,看着她,然后,伸手,取走她手里包好的长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轻轻笑了笑,抬手摘下陌上的一枝杏花,插在她的发间。

“回房间里去,等着我回来。十天后我不来,就把我的东西烧了……

“可惜了那把冰雪切,就给你好了……然后,去换一个差使。”

“以后你不用呆在那个黑房子里了。

“——快去求菩萨吧,保佑我不要回来!哈哈,哈哈!”

他大笑,一声清啸,抽剑起舞。剑光横空的时候,一天艳丽的飞花都黯然失色。一片乱红飞舞里,他高歌纵横而舞,长天空阔,春草萋萋,相送满座衣冠似雪,鼎剑阁少主歌声浩荡,冲霄而起:“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ACT-5-药人

洛阳。

毕竟不比江南,虽然有一片的桃林,却尚未开花。

然而,风里,却有落红缤纷。

红雨中,谢少渊踉跄地立起身来,轻轻的咳了两声,冷冷轻笑:“其实……也不过如此。”才一开口,满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染红了他雪白的衣,化入风中。

他恍如妖鬼一样提剑默立。鼎剑阁少主的脸色苍白如雪,长发披散,一身的白衣已多处被划破,一道剑伤从他右胸直贯后背,鲜血满襟。似乎方才的激战已经让他油尽灯枯——然而,即使只是那样的站着,满身凌厉如鬼神的杀气,已经逼的连飞花都无法落入他身边三尺之内!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对面的紫衣中年人。

方天岚。

号称天下英雄第一的,武林盟主:方天岚。

方天岚也没有动,但是,他身上也没有伤——方才,谢少渊刺出的七十二剑,居然没有划破他的一处肌肤!

“剑……妖?”他居然还开口,微微笑了笑,“据说,谢家的大公子,是个……疯子,不是吗?”

他笑得更加深,忽然,大口的血,从他口中喷出!

“我,我居然败,败在……一个疯子手里。”

在这一瞬间,仿佛有炸弹在他体内忽然爆炸,紫衣方天岚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汩汩的涌出鲜血!

“……天罗气劲!不可能,不可能!你,你才二十出头,不可能练成……”

看着身上淋漓的鲜血,一生经历过无数恶战的武林盟主,都忍不住在临死前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风范,惊愕欲绝。

谢少渊大笑,重新抽出剑来,剑上雪亮的寒光映着他清瘦的脸颊,笑毕,他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又可惜了一把好剑……竟然钉在你这种人咽喉里。”

有些卖弄似的,他忽然反手挽起了千万朵剑花,天空中登时流光飞舞,宛如星辰坠落,伴随着他漆黑如墨的发丝,零落的白衣。

他在剑光中,忽然曼声长歌——“汨罗水,翻尽楚歌声。我自怜君我自恨,却是无泪赋招魂。莫忘却归程!”

在将剑刺入武林盟主的咽喉时,他却在为对手唱起了挽歌。

然而,在那一刻,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方天岚的眼睛忽然亮了,带着恍然和震惊的神色,脱口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药——”

话只说了一半,剑已经抵上了咽喉,然而,就在瞬间停下,等他说出了下一个字:“人!”

然后,瞬间停止的剑再度加力,毫不留情的对穿而过,透过了一代枭雄的咽喉,“夺”的一声,牢牢的将他钉在了大门口那“天下第一”的匾上!

奇怪的,是方天岚临死前,看着他的眼神,竟然带了十二万分的恍然和不屑。

对手的尸体钉在半空,站在方天岚的尸体下,谢少渊脸色却是死灰的。

看着死人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顺着死人的目光,他手指颤抖的伸向肩后——破碎的衣衫下,那两处深可见骨的伤疤。那自小就存在的,腥臭的,流着毒液般浓汁的伤疤——他所有恶梦的来源。

——“原来,你是药人!”

"原来……我是药人?”

他忍不住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疯了一样的大笑起来。

三日以后,洛阳轰动。

号称天下第一英雄的方天岚大侠,被人用一种残酷的手法,钉死在了牌匾上!

动手的,据说是谢家的大公子,谢少渊。

剑妖。

一定是疯子,才会做这样的事,所有人都说。

然而,没有人留意,同时出殡的,还有洛阳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墨十一……

据说,是因为他无法治好一个白衣青年的病,竟然被当场杀死。

大夫的家人说,那个人是个疯子……

他过来要求治的病,是根本没法子治好的。

洛阳城外,古道上,风尘漫天。

白衣长发的青年,狂歌载舞离去,道路上所有人以目送之,诧异万分——"你看,一个疯子!“

"真是疯了!怎么家里人也放他出来乱跑?”

他大笑,狂歌。

"公子,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我已经说过了,你自小被下的血毒,已经是一个药人了,怎么还能治好?唉……真是想不到,居然世上还有人会制作药人!“

"公子还是不信?药人的习武禀赋,对于伤病的抵御能力,都远远高于常人——如公子你,虽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怕已经是江湖少有的高手了吧?你以为,是因为你天赋异常的缘故吗?”

"你脸色变了……我说的没错吧?再问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每次到月圆之夜,体内的血就要如同沸腾般难受?那个时候不杀人不行,对不对?”

"那就是血毒……那就是血毒!无药可解的血毒!“

"公子,你早就是个药人了,自小就是!你竟然不自知?——“

大夫的声音嘎然而止,然后,“嗤”的一声,是热血迸射的声音。

许久,有低低的声音传来,自语般的问:“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穿云裂石,惊动了内外。等神医一家急忙跑过来看时,房间里只有墨十一一个人——被一支象牙笔杆的湖笔,钉死在药橱上。

那个来求医的年轻人,早已经不知去向。大家面面相觑,忽然,有人轻声道:“快听!”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恍惚间,有清亮的歌声,从远方传来。

ACT-6-沐火

外面的人,都喧闹着,拥挤着,喊着:“失火了!失火了!”

然而,只有她,只有她站在那里,站在烈焰映照的漆黑房间里,看着四壁上渐渐燃起的烈火,无声的微笑着,没有动。

手里,拿着那把吹毛断发的利刃:冰雪切。

“里面有人吗?快出来!房子要倒了!”

她听见外面有救火的人焦急的喊,然后,她笑了笑。

已经是第十一天了……

少主,不会再回来了。

“十天以后,如果我不回来,你就去找余总管,让他给你重新安排个差使。然后——把我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不要被那些人的手弄脏……”

那么,就全烧了罢……少主。

在看见火焰舔上自己青色的衣襟的时候,她忽然微笑起来——其实,这样是最好的了……不然,有时她都不敢想象,以后会怎样。

冰雪切轻轻敲击着案上燃烧的古琴,青衣的女子忽然幽幽的笑了起来,低声唱道:“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

“不辨花丛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

“十一年前梦一场。”

“爹,好像幽草还在里面!”门外,二少爷少卿忽然叫了起来,毕竟是习武之人,不比一般,隐约听见了火海中有女子的轻歌。

他想冲进去,却被父亲一把拉住:“没有人,里面没有人了!知道吗?”

“可是……”少卿不服,抬头,却看见父亲不容反抗的眼神,那样凌厉,那样凶狠的近似于狰狞!他忽然心中一凉,不再说什么。

“这个不祥的居所,烧了也罢……”挥挥手,止住了下人们扑灭大火的努力,鼎剑阁的主人气定神闲的吩咐,眼神里有无奈和悲悯:“少渊已经疯了,擅自去杀了方大侠,又杀了洛阳名医墨十一……唉唉,这个孩子,为什么,偏偏要有那样的病!”

说起自己的大儿子,阁主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爹,大哥,大哥真的是……疯了吗?”少卿不敢相信的问。

父亲看了幼子一眼,冷冷反问:“他连阿绣都要无礼强占,你还认为你大哥没有发疯?——莫非是要我承认,我当时和少渊说的话是有效的,是吗?”

少卿脸色阵红阵白,终于,低下了头,不说什么:“或许……或许吧,大哥,是疯了。”

“哗啦啦!”

烈火之中,主梁终于被烧断了,整片砸了下去,高大的重檐明堂忽然间就矮了一截。

“快看,快看!飞仙,飞仙!”

陡然间,下人们中起了骚动,此刻,所有人,都看见忽然天空中有闪电般的白光一闪,仿佛被无形的手推挤着一般,在白影所到之处,火焰居然纷纷向两边分开!众人来不及细看,那一袭白衣已经没入了熊熊的火海。

“爹……大哥!是大哥回来了吗?”

看见着匪夷所思的一幕,少卿颤声问,语气不知是喜是忧。

谢家老爷的脸,忽然间变得凝重之极,如临大敌的看着火焰。

忽然间,他就对周围的心腹吩咐:“快传鼎剑阁的四位长老和两位护法!和他们说——最后的时候到了,按计划行事!”

十一年来梦一场……

自从姐姐死后,她就觉得自己一直在做一个梦……在夜里,做着永远都不能醒来的梦。

身边,永远只有尸体,血腥,还有死亡……

唯一真实的,是那个如妖如魔般邪异的年轻男子。习惯了黑暗中视物以后,每一个夜晚,她只是看着他在做着莫名的事情。

看着他大笑,杀人,把尸体钉上墙壁……

看着他在月光下吟诗,长歌,起舞……

一直到本来胆小的她都视死亡为无物。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连这个人都是虚幻的——那一晚,在看见他跪在地上痛哭的时候,第一次,她感觉到,他是真实的。

是活着的,有血肉的,人。

然,她知道少主没有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停不下来而已……

这么年来,呆在他身边,她的内心,都渐渐不由自主的被那样的黑暗吸引了吧?

她居然喜欢那样的不见天日。

虽然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在黑暗的某一处,于是,就心安。

即使在那样的黑夜里,她总是能看见十三岁的姐姐站在角落里,悲哀而无助的看着她,面容扭曲着,却低着头——宛如一朵安静开放的小白花。

姐姐……姐姐……我不会忘记的。他现在,再也不能杀人了……

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在呆呆的抬头,看着漫天而落的燃烧的巨木的时候,她在心里长长的叹息了一次,闭上了眼睛。

“你想做甚么?!”

陡然间,她看见头顶的烈焰忽然散开,宛如烟火般纷纷避落在身边,她还没有明白过来什么,只是觉得身体一轻,等到回过神时,低头已看见燃烧的房子已在自己的脚下。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竟然已经纵身在半空。

是梦吗?是幻梦吗?

“谁叫你自焚的?!真是疯了!”

耳边,忽然真真切切的听到了那个一向只在黑夜里的声音,带着冷意和懊恼,然后,她的身体蓦然的一沉,飞快的向下坠落。她下意识的伸手,抱住了身侧的人——“少主?真的是你吗?少主!”

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她的声音,居然能承载如此的喜悦。那个人,第一次,是真真实实的,近在咫尺的,并不是,黑夜里那个影子和声音而已。

话音没有落,她已经被他横抱着,落在离火场十几丈以外的另一个天井里。

那些仆人惊呼着,如同鬼怪一般的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个人。

“我回来了……”他低头,看着她,说。

半个月不见,少主的面色益形苍白,默默地注视着他唯一的侍女,眼睛深处居然有近似于失控的疯狂和黯淡,仿佛是一头咬牙忍受着痛苦的野兽。

看着他的双眼,幽草觉得这那里隐藏着一把寒冰制成的剑。她不由自主地垂下头,然而少渊却用手托起了她的下颔。在他的手接触到肌肤时,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皮肤苍白,有如坚玉。她只有垂下眼皮,任由他凝视自己的脸,忽然,耳边听见他问:“你,在等我吗?”

幽草点了点头,想了想,忽然又摇头:“我……想去找你。”

想去找他……所以,她才在火里。

“真是疯了。”他叱道,但是眼睛深处却有异样的亮色,忽然轻笑,“看来,真是和我一起待得太久了……”

脸上忽然有些热,她想是火烧过的缘故。抬头看他,忽然,眼光扫过,却看见那边熊熊的烈焰里,有个白衣的小女孩,静静的对着她笑,宛如一朵开在幽暗角落的白花——姐姐。

莫名的悲伤如刀刃般狠狠地划下,她触电般的从他身边退开了一步。

ACT-6-疯

谢少渊没有没有再看她,仿佛他的心思也转移到了别处,他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盛!

“你先离开鼎剑阁——我去找谢青云算帐!”

不知为何,他忽然直呼起父亲的名讳,声音恶狠狠的,宛如野兽。

幽草一惊,眼色复杂的看他。

“少主,你——”

她颤声问,然而,话音未落,谢少渊已经不在当地。

“渊儿的病越发厉害了……只怕有一天,他会六亲不认。”

记得一个月前,老阁主曾在大家面前忧心忡忡的叹息。看着从少主房间里被抬出的洛河少侠莫宁惨不忍睹的尸体,所有人都重重点头。

妖剑……少主那样如妖附身的剑法和脾气,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今日,看他说起父亲的眼神,幽草意识到——那一天,恐怕终于是要来了。

又会有人死。

只要他一疯狂,必定会有人死!

“为何?”

“为何要对我下毒?!”

他看着父亲,那个被鼎剑阁长老们簇拥着的父亲,问。

“毒?哪里有毒……可怜的孩子,你病了,需要吃药而已。”

谢家的一家之主坐在高堂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眼神温和而无奈。

谢家的大公子,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大笑,猛烈的摇头:“不,那不是药!那是血毒!你要把我变成药人!为什么?为什么!”

老阁主看看儿子,又转头看看旁边的护法和长老,叹了口气:“渊儿,你真的病的很厉害了……你这次出去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我只是要你去洛阳拜访一下方大侠,你竟然把他杀了!”

“你都做了些什么阿!”

谢青云叹气,摇头,看着提剑站在一边的大儿子,终于慈爱的叹气:“不过,我知道,不能怪你——你本来就是有病的,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出门远游。”

“明明是父亲你叫我杀的方天岚——!”

怒极,他大喝,陡然间有如疯狂,手中的冰雪切挥出凌厉的弧度。

所有长老立刻围了上来,防住他。

“大哥。”站在父亲身边的二弟忍不住叫了一声,看着他,眼光怜悯。

“你看你……又开始糊涂了。”谢青云目光慈祥地抚上儿子的脸:“好好控制你的情绪,放心,我会继续治好你的病。”

“我没有病!”白衣仗剑的青年,厉声大叫。眼色却狰狞如妖魔。

就算是有,也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正是父亲,自小以来,就压迫着他,令他变得神经质。

药人!是谁让他这样生不如死!

“这里还有一些药,”父亲不理会他,微微笑着,从怀中拿出了一把黑色的药丸,递过来:“把它吃了,吃了你就会好了……”

“不要!”他有如野兽一样的叫了起来,目光凶狠的看着父亲。

“大哥……不要任性了。父亲是为你好。”在一边的二弟少卿,终于出言劝阻。

谢少渊不作声看着他,看着他年轻英俊的弟弟,目光在冷酷中带了一丝讥诮。

少卿开始被大哥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他怀疑地问:“大哥?”

终于,他失去控制地对着弟弟狂笑起来——这个十九岁的,受宠的健康的弟弟,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什么!享有着作为长子才享有的一切,所有的血汗,痛苦却要他来一个人背负!该死的!

在无法忍受的冲动下,他忽然跳起,一剑刺向少卿的咽喉——想象着那里鲜血喷涌的景象。然,似乎早有准备,琴剑两位大护法的招式,正好封住了他的去路。然而,剑尖吞吐的凌厉剑气,还是划破了少卿的脸颊。

少卿被吓得从椅子上跳起,连连倒退三大步。看着他,目光无奈而畏惧。

“没办法了……渊儿是疯了。”

终于,一字一句的,坐在高台上的父亲,下了断言:“得把他关起来,不然又要惹祸。”

“我根本没有疯!没有!”

他大笑,睥睨着那一群武林里的头面人物,手里的冰雪切闪动寒光点点——“你们看!这是什么!这就是他给我种的血毒!你们看!”

狂笑中,他撕破了肩头的白衣,肩胛骨下,两处溃烂的伤口赫然可见。他回过手腕,一剑削在自己的肩头!

血如泉水般涌出,腐烂的肉被削去,但是,在白森森的骨头上,那黑色仍然顽固的存在着。

“快阻止他!渊儿疯了,要自残!”

脸色变了变,谢青云忽然冲口命令,两大护法,四位长老,就包围了大公子。

“我没有疯!没有!”

他大笑,挥剑,银光流转出漫天的繁星。而他的身形如同鬼魅。

“少主,快冷静下来!”周围的人急忙劝阻。

“大哥,住手啊!你疯了?”二弟的声音无力而无奈。

“渊儿,莫要再发疯了!”父亲的声音,冷漠而严厉,一如既往。

“我没有发疯!没有!”他继续大笑,挥剑而舞,毫不留情的,刺入一个个人的咽喉。

在片刻之间,四大长老已经分别倒了下去。

“妖剑!妖剑!”围观的仆人中,忽然有人惊惧的喊。

“少主……”他听见了人群里,有个人轻轻的惊呼,然而,此刻的他不能顾及。

血的味道……真好。

他眼神亮的如同闪电,舔了舔剑上的血,扬起剑,指住了父亲的咽喉,冷笑:“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做成药人?回答我!”

谢青云仍然是不动声色的笑着,慈祥而无奈,然而,只有细心的人,才看见他的嘴角轻轻翕动了几下,似乎无声的说了一句什么。

那一瞬间,站得笔直的谢少渊如遇雷击,猛然一震,抬头,眼睛里似乎要滴出血来!

“谢青云!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的眼神,再一次涌现出了浓厚的阴郁。

那是杀人者的眼神。

“少主……住手!你疯了?阁主是你父亲啊!”

人群中,那个声音忽然颤抖而清晰的响亮起来,谢少渊终于忍不住缓缓回头,看见站在堂外,一身青衣的年轻侍女。她看着自己,目光……居然也是同那些旁人那样的悲悯而无奈。

一直桀骜冷漠的眼神里,第一次有震动,似乎是不可置信的,他低声问:“你,说什么?——你,也说,我,疯了?”

他的眼神在散落的长发下看过来,冷的如同冰雪,但里面隐隐的,却是烈火般燃烧的痛苦和疯狂。

此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那个青衣的丫鬟身上。

“幽草,你服侍了他这么多年,你说,渊儿是不是疯了?”

忽然间,高高在上的老爷,声音忽然飘落,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到她身上,却砸得她身子一晃,几乎站不住。

幽草抬头,避开了少主的眼睛,慢慢走过去,站到了谢青云身边——她幽幽的说,语气似乎是在叹息:“老爷……该好好把他管起来了,不要再让他杀人。”

“大少爷……是疯了。”

“来人,把大少爷送回房里去,好好看顾!”

谢青云看着幽草,眼色里有些微的得意,吩咐。

然后,耳边,忽然听见了冲天而起的大笑,凄厉疯狂,有如海啸狂风,入耳惊心!

“很好,很好!”谢少渊仰头长啸,狂笑,“——你们才疯了!你们才是一群疯子!”

忽然间,他目光闪电般落在青衣少女的身上,似笑非笑的:“好好好——我就算是疯了!那又如何!今天,我非要杀了谢青云这个老狐狸!”

他身形一动,整个人宛如出鞘的利剑,直奔堂上的谢阁主而去!

剑出,寒芒一片。

冰雪切,宛如流进万载光阴,终化虚影。谢少渊的手中仿佛已经没有剑,只有一道虚影掠向老阁主的咽喉。虚影的背后,他一袭白衣飘零如霜天孤鹤。无论剑,还是人,都在有无之间。

那是必杀的一击。

鼎剑阁中,连琴剑两大护法也只能挡他一步而已!

妖异的剑光,直射咽喉。

然而,却在瞬间化为静止——硬生生的,停住。

停在青衣少女光洁的额头上。距离三分。

吞吐的剑气因为被瞬间猛烈的收回,而撞向了出招者自身,连妖鬼一般的大公子,都不由身子微微一晃。

“快!”拉过幽草挡在身前,谢青云对左右一声断喝。

在同时,背后的两大护法同时出手,各自全力出剑!

仿佛是演练过了无数次,琴剑两人的配合妙到了豪巅,就在那妖鬼般的剑停滞的片刻,“唰唰”两声,两柄细长的剑,已经从他的左右肩胛骨下刺入,锁骨下穿出!

剑妖公子,就被钉在了空中。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左右肩胛骨的伤处,竟然是他的命门。而他的父亲居然知道。

“大哥……大哥。”看着他那一瞬间痛苦的表情,少卿不由自主的脱口惊呼。

谢青云仍然坐在那里,隔着苍白着脸的幽草,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微微笑着,甚至还叹了口气,慈爱的说:“可闹够了罢?来人,把大少爷送回房里去,好好看顾!”

“衣冠禽兽!疯子!”

少渊的眼色如同疯狂,手中的剑欲要举起,然而背后护法只是把贯穿他右肩的剑一绞,他手中忽然毫无力气,“叮”的一声,冰雪切掉落在地上。

周围的家臣属下一拥而上,反剪住了他的手,生怕这个魔鬼般的人在逃脱。

“少主!”看着满身鲜血的他那样桀骜不甘心的眼神,再也忍不住的,泪水从青衣侍女的脸上如断线珍珠的滚落,她扑上去,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哽咽着。

“小心!”

周围的人齐齐惊呼,幽草只觉得耳边一阵剧痛,讶然抬头,看见的却是如妖如鬼般可怖的眼睛,那里面,幽暗而猛烈的火光,仿佛在地狱里燃烧!

她被人拉开,捂着左耳,惊惧交集的看着他。

“呸。”冷笑着,将咬下的一块血肉吐在地上,他抬起眼睛,看她,轻蔑而冰冷。

然,尽管这样,方才,他还是停住了到她额头的剑。

桀骜而冷漠的,他看着面前的所有人,然后,带着满襟鲜血,头也不回的走开。

“唉唉……真是家门不幸,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仍然带着怜悯和苦恼,谢家的主人看着自己发狂的儿子,摇了摇头。

然后,关切的回头,看着仿佛失去了魂魄的青衣丫鬟,温和的问:“怎么?快叫大夫来!你今天做的很好,不亏了我这么多年让你呆在渊儿身边的用心——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所有的下人,都羡慕的看着她,然而,她却没有说话。

她的神色,一直是痴痴的,忽然问:“以后,少主不会乱杀人了吧?他不会再杀人了吧?”她一直一直的看着堂中那个角落,仿佛看见了什么。幽幽的问。

阁主的神色也有些异样,眉头皱了皱,但还是耐心的回答:“是的,以后我会好好的看管好渊儿……就算看他发病受苦,也绝对不会让他再杀人胡闹了!”

“那么,就好了……”幽草终于微微的笑了,扬起头,忽然说——“我想以后继续服侍少主……请阁主恩准。”

看着老爷有些阴沉的脸色,她却丝毫不惧,反而对着那个角落里笑了笑……那里,她终于看见那个安静的,如同一朵小白花那样的女子缓缓抬起了头,微微对她笑。

姐姐……你安心了吗?

ACT-7-雪狱

“听说幽草那个丫头,老爷给她什么赏赐都不要,却居然还要求去雪狱里服侍大公子!”

“真是胆子大……那个妖怪一样的大公子据说想吃了她呢!”

“是阿是阿,那一天,真真吓杀我了……”

“看来,是跟了大公子太久,幽草那个丫头也有些疯了。”

手里提着食盒,走过长长的廊道,隐约听见那些侍女们的议论。

她只是低头,默默走过。

耳上的伤口已经痊愈的差不多了,然而,每次一想起当天他最后看她的眼神,心就仿佛被再一次血淋淋的剖开。

少主被关在这个雪狱里——那个阴冷幽闭的地下密室。

三面是玄武岩的墙壁,一面,厚重的铁门隔开了外面的一切,只留下一个不足一尺见方的小窗,可以探查,门下一个狭长的缝隙,却是送饭的抽屉。

谢老阁主对武林所有人保证,他的儿子被好好的看管在一个苍蝇都飞不出的地方,以后,再也不会出来为祸武林……

因为我儿子疯了,所以,他做的什么和鼎剑阁一点关系都没有……以后,我保证,犬子再也不会出去胡闹了。

带着一些无奈和苦痛,老阁主对那些上门论理的武林头面人物解释,然后,带那些人,去参观那个被囚禁在密室铁门里的儿子。

在那些人从小窗里面窥视的时候,里面那个人便狂躁的站起,大笑,拼命撕扯着那些贯穿在自己身体里的铁镣。

“原来,真的是一个疯子啊……”那些人,在看过被严密关押起来的鼎剑阁大公子以后,都有些茫然若失的叹气——既然是一个疯子,那么,那些仇,也是报不得的了。

从那个小窗里看进去,阴沉的光线下,她看见有沉重的铁镣锁住了他的双手双脚,而另外还有两根,穿透了他左右锁骨,把他活生生的钉在了方圆三尺之内。只要稍微使力,便痛苦不堪。

在铁镣穿过的地方,他伤口已经全部溃烂,即使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脓水的气味充盈在整个地牢中,无法掩饰。

他再也不愿意和她说话,也不进任何饮食。

幽草去求老爷找一个大夫来给少主治伤,老爷却淡淡的笑着,说:“渊儿简直是个妖怪啊。那么一点伤,怎么死的了?你也不用太费心,这个儿子,我就当没有了……”

她在一边低着头,咬着嘴角,轻声说:“老爷,少主不怕死,可是——他是个有洁癖的人!这样比杀了他还痛苦啊!”

然而,老爷已经转头和总管笑语去了。

——老爷当然应该高兴,因为方天岚死后,今年武林盟主的位置,十有八九是该鼎剑阁的主人来当了。

看着当父亲的那样的淡漠,对比起以前他的慈爱,幽草终于隐隐知道,阁主是在故意折辱这个桀骜的儿子……

老阁主……真是狠心啊。虽然不能放任自己的儿子乱杀人,但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难道关起来以后,连死活都不管了吗?

她是一个下人而已……又能如何。

何况,将少主幽禁起来,至少,不会再由他杀人了。这是好事——所以,我做的对。

她一遍遍的对自己这样说。

昨夜是满月,按以往的惯例,他是要杀人的——然而,他却被锁在了石壁上!一整夜,他挣扎厉呼的声音让她听得夜不能寐。

她在中夜坐起,在那道厚厚的铁门外痛哭,拼命拍打着,叫着里面的人,然而,那疯了一样的人没有回答。只是自己在里面狂歌,声音到后来已经辨不出是哭是笑。

如果实在非要杀人的话……如果不杀人少主就会死的话——那么,还不如杀了我吧。

但是……这并不是她一个人死就能够解决的。他以后还是要杀人的……

少主,已经是一个饮血的魔鬼了。

“少主,用膳了。”

然而,铁门里面的人还是如同以往一般,没有出声。

她踮起脚,从窗口看过去,只见幽暗的光线里,他带着镣铐,靠着冰冷的岩石墙壁,看着房间的角落,不知想什么,却微微皱眉,只觉眉间的皱痕有如刀刻。

他瘦的越发厉害了,双颊深深的陷了下去。整日整日的不动,偶尔站起来,却是狂躁的扯动锁住全身的铁镣。然而,因为穿过了肩胛骨,让他的双手却使不出半点力。手还没举过肩头便颓然落下,于是,一边大笑着撕扯肩背的肌肉,一边猛烈的咳嗽起来。

“少主,吃点东西吧。”

她抚着冰冷的铁门,轻声劝告。一句话未落,却看见他猛然抓起门底下送进去的饭菜,大笑着,狠狠对着她砸了过来。

幽草下意识的躲避,碗筷却在扔出不到三尺后掉到了地上——以他目前的力气,居然已经连扔一个碗都作不到!看着落到地上的碗,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然后,再次仰头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忽然整个人弯下了腰去缩成一团。

“少主!你怎么了?!很难受吗?”抓着小窗的边缘,她带着哭音喊,“不要笑了,少主!求求你不要那样笑了!……我知道你没有疯!求求你……”

剧烈的咳嗽和狂笑都在一刹间停止,那一刻的密室,忽然空旷的有些可怕。

“哈哈哈哈……你现在却说我没疯?”片刻的沉默后,那个人再度笑了起来,但是笑声却是极度的愤怒和萧瑟,然后,他缓缓回头,看着窗口里侍女含泪的脸,目光清醒冷漠的如同冰雪:“为什么?幽草?”

她看着那个光线黯淡的密室,那个角落里,缓缓又浮现出了那个白菊花般安静的小女孩,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有些羞涩的站在那里。

姐姐……绿衣侍女温柔的眼睛里,忽然也有利剑一般的亮光!

“因为,少主你杀了我姐姐……你杀了我姐姐!”

“你不要那样看我!你当然记不得了!”

“你每月都要杀人,发起狂来六亲不认,二十年来你杀了多少人,你只怕早忘了吧?”

“可是……我只有一个姐姐啊!”

她的眼睛里流下泪来,黑暗中那个人也怔怔的看着她,目光里的锋芒,缓缓的黯淡下去:“幽草……”他忽然叹息一般的低声说了一句。

“姐姐那个时候才十三岁,来服侍少主,来的当天晚上就被你杀了!”

“老阁主让我们进去收尸……我进去,进到那个黑洞洞的房间里,忽然碰到了满手的血——是姐姐!姐姐被挂在了墙壁上!喉咙里钉着一把剑……”

“她的脸色,扭曲的那样可怕——”

“那个少主一定不是人!一定是疯子!十一岁的时候,我就那么想。”

“后来,老阁主指派阿绣来做你新的侍女,阿绣怕的要死,于是,我对老阁主说,让我去吧……阿绣她比我还小。”

“却没有想到,一直能在你身边,活那么多年……”

那个人终于垂下了眼,那一刻,他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和沉默。

“或许——我真的是疯了?”黑暗中,他忽然自语。

“少主没有疯……少主只是病了。”幽草的声音哽咽起来,“那一夜,我听见老爷和你说的话,才知道你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看到你发病时候的那个样子,就忽然明白其实少主也吃了很多苦……”

“本来觉得少主你是该死的……但是,生这样的病,也不是你的罪过啊!”

“可无论如何,不能再任由少主杀人了……不能再有人死了!”

“所以……我才对大家说,你疯了。”

“这样,老阁主终于会狠下心来,不放任你杀人了……”

“少主,幽草只是希望你以后都不要杀人而已……老阁主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病,他一定会找人治好的。幽草……无论如何,会在这里陪你。”

寂静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宛如清泉一般滑落,柔和而坚定。

“哈,哈哈……”

低着头,沉默的谢少渊忽然又笑了起来,声音再度有抑止不住的疯狂。

“少主?少主!”有些惊慌担忧的,她呼唤。

“——谁说谢青云那个混蛋是我父亲?!他根本不是我父亲!我根本不是他儿子!”

仰头大笑,鼎剑阁的少主眼睛里有火在燃烧,回头,恶狠狠的盯着幽草,问:“有哪个父亲,会自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血毒?有哪个父亲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药人?!”

“我根本不是他儿子,根本不是!”

“那一天我问他为什么对我下血毒,那个老狐狸笑着,用传音入密对我说:”你根本不是我儿子,不过是路边拣来的弃婴而已!你根骨那么好,不做药人岂不是可惜了?哈哈!少卿才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一切,包括你用血肉换来的,将来都是他的!‘“

“但是表面上,那个衣冠禽兽,却看着我,对大家说:”可怜的孩子,你病了,需要吃药而已。吃了药,你就没事了……‘“

“我要杀了他!我知道他是故意在激我动手,可是我真的要杀了他!”

“哪怕别人都认为我真的是杀父的疯子!”

“哈哈哈哈!”

他大笑,笑得再度剧烈的咳嗽起来,弯下了腰。肩头的铁索不停的晃动着,有模糊的血肉和脓液,从那里不停的渗出。

“……”一时间,她竟然无言以对。

一直,心里也都有些奇怪: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命令少主去杀的方天岚,老阁主却在众人面前一口否认。而且,虽然平日对于少主是那样的慈爱,可是却不允许二公子接近少主——“少卿,你大哥和你不是同一种人!别惹他!”

似乎,一直以来,老阁主都是处心积虑的对外营造着一种印象——他的大儿子,是一个疯子……老阁主不引为耻,有意无意的,一次次的在大家面前那么说。

自从将少主囚禁在雪狱以后,他更几乎已经把这个儿子当成了囚犯。

幽草的脸色苍白如雪,恍惚中,忽然看见暗室的角落里,那个白衣女孩虚幻的影子渐渐抬头,对着她笑了——咽喉里插着剑,那样的笑容却是悲凉而讽刺的。

姐姐?

我错了吗?我真的大错特错了吗?

该死的,是老阁主,是吗?是他杀了所有人,包括他“儿子”在内!

“当然,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反正我只是一个疯子!”

他微微冷笑着,说,眉间的皱纹有如刀刻,复又低下头去,猛烈的咳嗽。

“我相信你。”

她有些恍惚,喃喃说,身子晃了一下,只觉毫无力气,只好将身子靠在了铁门上:“可是……如今我相信……又有什么用?哈哈。”

脸色雪白,她忽然低头莫名的笑了起来……原来,所做的一切,都逃不开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计算?这么多年来,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都是无用的吗?

第一次,连她都有压抑不住的想大笑的悲凉和愤慨……原来,长歌,是可以当哭的。

“不必如此,幽草……只要有一个人相信,我就不会疯。”

黑暗中,那个人忽然说。

抓着小窗口上的铁栅栏,她忽然低头痛哭起来。

ACT-7-蛊毒

那一日以后,他终于肯勉强进一些饮食,然而,却从此极度的安静下去,不再狂躁不安,甚至连发病时候,都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来。

然而,他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眼睛里本来妖鬼一般的亮色,也渐渐黯淡。

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今天是元宵了吗?”

看着食盒里的汤团,少主忽然低低问了一句,嘴角有莫名的笑意,抬头看着窗口里的幽草。幽草忽然发现,他鬓上居然有淡淡的霜华!她蓦然又有想哭的冲动,但只是点点头。

“外面一整天都好吵……阁里有什么事情?”他问。

迟疑了许久,青衣侍女终于低头,轻轻回答:“今天……是二公子,和阮姑娘的大喜的日子。外头,来了好多宾客。”

里面的人许久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幽草忍不住说了一句:“少主不用难过,阿绣她其实——”

“那只是个玩笑。”他忽然站起,肩头的铁镣蓦然滑落,扯的他皱了皱眉头,然而,他的神色却是冷漠而无畏的,淡淡道,“只不过,当时看不得少卿和她那样的笑容而已……看来,我是有病的……我看不得别人那样的笑。”

“我知道阿绣是你的手帕交,我也只是吓吓少卿而已。何况……她那样的女子,怎能配在我身边活下去。”

他回头,静静看着外面那张苍白的脸,忽然笑了笑,说:“你瘦了很多,幽草。”

“草儿?真是好久没见你了呢!”

锦绣灿烂的兰剑室里,正在打点着嫁前奁笼的红衣少女惊喜的直起了身子,跑上去抓住了自幼相熟的姊妹的手,灿烂的笑靥如花朵一样的盛开。

幽草眼色飘忽的看她,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阿绣,如今你是快要当二少奶奶的人了……以后,不要和我们这些下人如此随便,会在夫家失了自己的身份。”

阿绣的笑容更幸福,灿烂的如同阳光:“放心,少卿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而嫌弃我……真是我的好命了……”

她看着好友日益苍白的脸色,忧心忡忡:“听说,你还是跟着大公子少渊?——那个疯子,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想起那一日在郊外他对于自己的侮辱,阿绣温柔的脸色就变得铁青,恨恨道:“幸亏是他疯了!否则,岂不是要逼着我做那个疯子的侍妾?”

“他没有疯。”忽然,青衣的女子淡淡说,然后,重复了一遍,“少主没有疯。”

诧异的看着幽草,阿绣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看你……那么认真的说笑话——那一天,是谁亲口说少主疯了来着?唉唉,我说你啊……真的是跟着那个人太久了,小心也会疯掉哦。”

虽然是说笑,看着憔悴不堪的好友,阿绣容光焕发的脸上也有怜惜之意,叹道:“草儿,不要再犯傻了,你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不如,我出阁以后,求老爷恩准,把你带过兰剑室,都是好姊妹,以后也可以相互照顾着。”

“阿绣,你说笑了。那样的福气,幽草享不起。我只是想陪着少主而已。”

幽草涩涩的一笑,看着她那样幸福的神色,眼睛里居然有潮湿的感觉——仿佛是有什么阴暗的东西再侵蚀着她的心,让她内心,居然有一种狠狠抬手,把那些幸福打的粉碎的感觉!

终于明白少主当时的心情……疯了。恐怕,她现在这样的心情,也是快疯了。

许久,她的眼光落在兰剑室壁上挂着的一把银色长剑上,略微怔了一下:“冰雪切?”她忍不住脱口说了一句。

“嗯,是啊……是大公子没疯以前的佩剑。”也看着那把剑,阿绣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嫌恶又有些无奈,“现在老爷给了少卿了——其实,有什么好?沾了那个疯子的手,让人看着都心惊肉跳。”

毕竟是将要做少奶奶的人了,虽然没有想到什么,但是已经有意无意的忽略起身边好友的感受了——“哦,要回去给少主送饭了。我先走了。”

心里又是一痛,怕眼睛里的阴暗会流露出来,她连忙回身告退。

“哎,草儿,你找我有什么事,还没说呢!”

身后,阿绣的声音传来,她却头也不回:“没什么,只是来恭喜你出阁而已。阿绣。”

不用说了……本来,是想求这个幼年的好友帮忙,看看能不能劝说老爷开恩,派一个大夫来,替少主看看越来越严重的病——他的神色越发黯淡了,日夜咳个不停,肩上的伤口腐烂的气味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请医生来,他会死的……他会死在那里的!

然而,看着阿绣幸福的神色,听着她语气中对于疯子的鄙薄,她终于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帮她了。

所有的人,都疯了……都疯了!

“方老夫人,你也未必太过于逼人吧?怎么说少渊都是我儿子,在下已经将他监禁,他此生再也难脱牢笼,难道要我杀了他你才肯罢休不成?”

“谢阁主,令郎已经疯了!现时虽然暂时给你关了起来,难保有一天不会出来为害武林。连我儿天岚都不是他对手,到时,谁能够制住他?而且……天岚就这么被一个疯子莫名其妙的杀了不成?!无论如何,我们方家不会罢休的!”

“方老夫人,今天请你来是因为卿儿的大好日子,你竟是来寻仇的不是?那么多武林元老都被我邀来了,等会就请他们来评这个理——!”

“哈哈……谢阁主,你的心思,我那还有不知道的。今日,不仅仅是要替儿子成亲罢?请了那么多元老来,也是想趁机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笼络人心,以便让你可以当上下一任的武林盟主吧?”

“……方老夫人果然睿智。”

“明人不说暗话,虽然令郎是疯了,武林道义奈疯子不得,谢阁主,但若是你不让他给天岚抵命,方家第一个反对阁下就任!洛阳方家虽然不才,但是这点影响还是有的。”

“老夫人莫走……容我想想。”

“儿子虽然是儿子,但是疯了的话,也不必留了罢?——武林盟主之位和疯癫的儿子,孰轻孰重,谢阁主一代枭雄,自己心里明白。”

“既然这样……少不得,是大义灭亲了。今晚,会给老夫人一个交代。”终于,沉吟一番后,里面那个平日慈祥的声音,几乎是恶狠狠的道。

问鼎阁里的对话,终于结束了。

然而,站在窗外的她却全身僵硬,半晌不能动弹……从兰剑室出来,横了一条心,她决定孤注一掷的去哀求老阁主,然而,却在问鼎阁窗外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惊惶的后退,然而一回头就看见老爷已经站在了面前,看着苍白的脸,那样温和的笑着,微微点着头,叹息:“也真是难得,少渊居然碰上了你这样一个侍女……他也该瞑目了。”

然后,她的咽喉忽然被扣住,意思在瞬间模糊。

“算了……现下杀了你,下午不见你去雪狱,少渊难免会起疑心,虽然不见得能怎样反抗——倒不方便晚上去下手了。”忽然,濒死的她又听见老阁主喃喃自语,然后,下颔被重重的捏开,苦涩的药汁灌了进来,流入咽喉。

“这是紫心蛊……你也知道它的厉害。”用力睁开眼睛,却正看见老阁主微笑的威胁,看着她,说,“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该怎么做。你只要乖乖的过了今天晚上,等我处置了少渊,明日就给你解药。”

“不然,蛊毒发作,可足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着老爷扬长而去,那得意的目光,仿佛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无一能逃脱。

心口已经有隐隐的痛,她知道,那是毒虫已经在血液里繁殖了。

挣扎着,扶着廊道的阑干站起,她抚摩着咽喉方才被卡住的地方,用力喘息。

泪水。绝望而无助,终于把她击倒。

她抚摩着咽喉,终于无声的痛哭起来……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哎呀……草儿,你怎么了?摔到了吗?”

绝望中,耳边忽然听见了殷切的话语——那样明快无忧的语气,内底里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是阿绣,那个幸福的阿绣。

将要成为二少奶奶的阿绣。将来要成为鼎剑阁女主人的阿绣。

她刚从兰剑室出来,看见好友正从地上站起,不由得关切的跑了过来,扶着她,进自己的房间休息。装饰的华丽非凡的房间,贴着喜字,描龙纹凤。

今夜要出嫁的新娘。幸福的女子。

“我去给你找点跌打药……”支开了喜娘,阿绣自顾自的和好友无拘无束的说笑,转过了头去——今夜,二公子要成亲了,而少主却要死吗?!

不知为何,眼睛游移着,最后竟然落在壁上那把熟悉的冰雪切上——“草儿你看看,这个药行不——”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高高兴兴的拿着翻出来的药瓶回头,耳边却听见“铮”的一声清音,那把截冰断雪的利剑已经架在了她颈上!

“草儿你做什么?你疯了吗?!”被好友眼睛里奇异的光芒吓住,新娘颤声问。

“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不然我杀了你!阿绣。”

幽草的脸,苍白如死,眼睛里有类似于疯狂的光芒,声音颤抖着,手也微微发抖,利刃再阿绣雪白的脖子上蹭出一道血痕来。

喜娘们闻声进来,看见这一幕,无不惊声尖叫。

拉着阿绣,幽草退到了墙角,冷静之极的道:“去和老爷说,要他立刻带我去放少主出来!——不然我杀了二少奶奶!快去!”

ACT-8-烟花

平静的鼎剑阁里陡然沸腾了起来,大批的家臣和下属,仿佛从不知哪里的地下冒出一般,匆匆而来,布满了充满喜庆气氛的阁内。连诸位从中原各地赶来“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那个叫幽草的丫鬟吧?对对,就是服侍疯了的大公子的——据说,她今天忽然也发疯了,劫持了二少奶奶!”

“老天……阿绣,本来还是她的手帕交啊!”

“所以说,她是疯了。”

“是啊……我看八成是她本来跟着大少爷,就是窥探鼎剑阁女主人的位置——现在大少爷疯了她如意算盘落了空,才丧心病狂的嫉妒起要出阁的阿绣!”

“就是就是!昔日的朋友忽然成了少奶奶,她自己还是个丫头,那还不气死她了。”

“唉唉……说起来,以前那个丫头,还是个安静乖巧的人呢。”

“看来,是跟了大公子那么久,她也疯了。”

几个阁里的侍女,慌乱的聚在一起,在变乱来临的时候,仍然不忘在一起嚼舌根。

“快,阁主吩咐,将邀月楼包围起来!不要让那两个人逃出去了!”

忽然,又有一群鼎剑阁下属的江湖人士冲了过来,侍女们连忙退避,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武林人马冲了过去,犹自心惊——“哎呀,老阁主还是放了大公子出来了?”

“那当然了……毕竟二少奶奶在人家手里啊!今天又是成亲的日子,在天下英雄面前,老爷如果不顾儿媳妇死活,那也说不过去。先把人换回来再说别的啊。”

“而且,就算放他出来了,阁里那么多人,又来了这么多武林高手,难道还拦不住一个疯了的大公子?”

“邀月楼……邀月楼。他还真是会挑地方阿——那里的底楼,供奉着谢家祖宗的牌位吧?这一来,老爷又要投鼠忌器了。”

“所以说,疯子也有疯子的聪明呢。”

“唰!”

凛冽的剑气逼得所有人都不禁倒退了半步!

雪亮的剑光一闪,地上的青石被一剑划为两半——“敢越此线一步者死!”

面对着熊熊的火把和大群的武林人,白衣披发的年轻公子,恍如妖鬼一般的提剑而立,目光烈烈如火,然而表情冷漠如冰,看的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冷。

脚步,是不知不觉停住的,在那条线凄厉的弧线面前。

面对着传说中的剑妖公子,鼎剑阁少主,即使是武林成名人物,每个人都迟疑了——生怕这一步跨过,便是生死殊途!

而白衣的谢家大公子少渊,就这样冷冷看了众人,看了父亲一眼,对身边青衣的侍女道:“幽草,我们进去。”

“阁主,怎么办?”琴剑两位护法,有些为难的看着主人。

看了看周围的人,谢青云的脸上有痛心疾首的表情,摇头,叹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渊儿一发疯,会变成这样。本来今天是卿儿的大好日子,结果……”

他重重叹息,最后抱歉似的对众人道:“大家也不用担心,这件事是谢家的事,老夫自然会处理好……唉唉。只是,渊儿武功太高,如果生擒,恐怕几乎反而要被他所杀。——如果情况危机,少不得,老夫是要大义灭亲了。”

“谢阁主说得对,壮士断腕,只是痛在一时。如果将来令公子又逃到江湖上,不知道会滥杀多少无辜!我家天岚也不是泛泛之辈,依然不是这个疯子的对手,其他可想!”

大声赞同的,是洛阳方家的老夫人。

两位武林首领人物已经点头,周围应和的人便多了起来,一时间,大部分人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即哪怕杀掉谢家少主,也不让这个疯子逃脱!

“各位,这个邀月楼里没有食物饮水,我看他有伤在身,也坚持不了多久——我们不如避其锋芒,将其困在里面几日,待他病弱之际再一举攻入,如何?”

虽然里面是自己的儿子,作为“父亲”的计算,却一样冷酷无情。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在人群后面,忽然有佛号低低传来。

“少林空性大师?”陡然间,一直镇定的鼎剑阁主人,脸色也变了。

邀月楼的第四层。

也许怕外面的人知道里面的动静,他没有点灯。

黑暗里,幽草侍立在一边,听到沉香木浴桶中时断时续的水声。

少主是个有洁癖的人……在这样大敌环顾的险恶中,首先想到的,还是沐浴更衣。

今天是元宵节,满月如镜,光华灿烂。

天上的光辉映着地上的灯光。

在两条街以外的集市上,人们正兴高采烈地观赏着花灯,燃放着焰火。

“幽草。”

在她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的水声,似乎是少主已经沐浴完毕,从水中站起,唤她。她连忙抖开寝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他的肌肤潮湿而冰冷,肩背处,因为被穿过铁链的缘故,溃烂的不成样子,触目惊心。她咬了咬牙,撕下衣襟,为他包扎肩上的伤。

“真是没想到……你也会做这么疯狂的事情。”

站在黑暗里的人,忽然低低笑了,说,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暖意和奇异的笑意,忽然,有些落寞的说,“其实,你大可不必管我的。没人当你是疯子。”

“少主,不要这样说——是我害了你。”替他从肩头披上衣服,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黑暗中,那个人猛然回身,用力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冰冷而潮湿,然而,仿佛却是一个让人坠落其中就不愿意醒来的噩梦。

“不要叫我少主!叫我少渊!”

耳边,听见他说。

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梦还是真,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少……少渊?”

“幽草。”那个声音微笑着,抱紧了她,低下头,埋首于她发间,闻着隐约的白梅香气,许久许久,轻轻道:“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别的人,他们都是想把我们逼疯!他们才是一群疯子!”

黑暗中,他的眸子奕奕发亮,如同星辰,然而,看着她的目光却深邃无限。

她忽然微微笑了,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欣悦,伸出手,抱住了这个黑暗中的影子和声音——既然如此,那么,就一起在黑夜里沉沦吧。

黑夜里,邀月楼的角落里,那个恍惚浮现的白衣女孩又对着她笑,她却第一次对着那个小女孩笑了:姐姐,原谅我爱上了这个人……

她想要微笑,然而,心口忽然有撕裂般的剧痛!在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她已经叫出了声,捂住心口在他怀里弯下了腰。

忽然记起了什么,幽草的脸色忽然雪白。

“你怎么了?”抱住她,他急切的问。

她无语。

“哈哈……渊儿,有听过‘紫心蛊’吗?”楼下,那个慈爱的长者声音缓缓传来,一字一字,清晰入耳,“你如过不想身边这个丫头死的话,就给我放下剑,乖乖回到雪狱里去!”

“不然,我会让你亲眼看着她死的有多惨!”

幽草觉得抱着她的那双手忽然僵硬,她抬头,努力微笑:“不要相信那个老狐狸的话!……哪里有什么紫心蛊,完全是捏造来骗你的。少渊,不要上他的当!”

“是吗?……”有些迟疑的,他皱了皱眉,看向她。

她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微微皱着的眉头,忽然忍不住抬手,轻轻展开他眉间的皱痕,叹气:“不要总是皱眉头,要多笑笑才是……你看,皱痕都那么深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所以,那一刹间,他居然楞在了那里。

“来,我们出去看烟花吧!”看着他发怔,幽草忽然笑了起来,拉住他的手,走了出去,到外面的廊上。她的手冰冷,冷的和他一样。

不远处的集市,游人如织,喧闹声盈耳,红男绿女,双双对对。

那些烟花一个个爆开,释放出光、热和浓厚呛人的硝烟。人群在焰火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不时爆发出快乐的尖叫。

“你看你看!”青衣女孩突然欢跃的叫了起来,扬起头,故意不去看楼下包围的铁桶也似的武林人士,拉起他的手看向天上。

邀月楼离烟火很近,这些明亮的火花从天空的某一点散开,朝他们笼罩下来,看来就像是一场奇异的流星雨。

焰火在他们身边爆炸。震耳欲聋的声响,令人想要流泪的烟雾。还有从天空飘落下来的灰烬,一片一片,像灰色的雪,触手即碎。

“抱紧我,少渊。”在缤纷的光与影中,她忽然将身子偎进了他怀里,彷佛怕冷似的央求。他心下一颤,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忽然,低头吻住了她冰冷的唇。

楼下,监视着的人中一阵不安。

“真的是疯了。”谢青云铁青着脸,再次摧动了蛊虫。

然而,高楼上的一对恋人并无反应。

许久许久,他们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喘息着,发现彼此身上、头上的片片灰烬。幽草伸手拂去他白衣上的灰烬,看着它在自己纤白的手指间化为细屑。

那就是烟花的尸体。

她对他笑了。既然没有所谓“明天”可言,笑也罢,怎样也罢!

“少渊……好冷。你替我去找件衣服。”她又哆嗦了一下,哀求似的看他。他抚摩了一下她漆黑的发丝,放下手中的剑,回身从走进房间。

忽然,直觉到什么似的,蓦然回头——余光里,只看见雪亮的剑光一闪,鲜血从青衣上飞溅开来。

“幽草!幽草!”近乎于疯狂的,他回身扑了过去,然而,只听见“叮”的一声,冰雪切掉落在楼面上,一袭青衣轻飘飘的,从高楼上坠了下去!

风中的青色衣裾,宛如一个坠落在深渊里的迷梦,永不再醒。

天空中,正有一个烟花绽放开来,五彩缤纷的,映的天空一片绚烂。

他的手只抓住了空气。

“少渊,我要去姐姐那里了……”

“这个世上,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够困住你。”

“幽草!幽草!”

楼下围观的人群中,穿着嫁衣的女子惊呼了起来,泪流满面——她身边的新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止住她要冲过去的企图。

“阁主……她死了。”左琴护法看着跌落到地面的女子尸体,低声回复,声音里,忽然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颤抖,“阁主——她死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风中,忽然有人叹息。

所有人,看着由半空坠落的女子,心里都有忽然莫名而来的寒意!

“哈哈哈哈哈哈!”

高楼上,陡然爆发出了骇人的大笑!那样凄厉而疯狂的笑声,竟似九冥传来。

“疯子,你们都是一群疯子!……哈哈哈哈,天下人负我,我杀天下人!”

如果还有一个人相信我,那么我就不会疯……绚烂的烟花从天空四散而落,众人仰头观望时,忽然看见那一朵美丽的菊花里,有最灿烂的光芒闪现——一瞬间,漫天的烟花都为之黯然!

“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哈哈哈哈!”

剑光横空而气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凌厉之极的杀气,然而,那样夺目绚丽的剑光,居然让所有人在片刻之间都神为之一夺!

白衣披发的瘦削年轻人,从高楼上一掠而下,仰头大笑,高歌而行,在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而完完全全只是——疯狂!

在落到地上时,如同鬼魅般的,他伸足在琴剑两位失神的鼎剑阁护法头上一点,只听“嗑啦嗑啦”两声脆响,头颅在脚下裂开,竟被活生生踩的陷进了双肩中!

周围的人,一时间竟惊得鸦雀无声。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清亮而凄厉的歌声,恍如银河天流,划落人间。在狂歌长笑中,雪亮的剑光如同风一般,直刺人群中的鼎剑阁主谢青云!

“疯了……他,他真的疯了。”苍白着脸,鼎剑阁主喃喃自语。

看着如闪电般逼近的人,他一时间竟然被对方的斗气和杀气完全压住,捏了剑诀,却居然来不及拔剑!

“爹!”

在这一瞬间,二公子忽然扑了上去,挡在了父亲面前,嘶声大呼:“大哥,你住手!”

“哈哈哈哈……”御剑凌空的白衣公子仰头大笑,剑光如同流星般一掠而过,穿过少卿的胸口,刺入了后面谢青云的身上!

那一剑之力连杀两人后仍是不竭,竟然逼得两人的身体往后急飞,重重撞上了邀月楼下的照壁,“夺”的一声,牢牢钉在了上面!

“大……哥?”

剑上,少卿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轻声问:“你……难道真的疯了?”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些微的安然,又有些微的悲伤。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大家快把他杀了!”

后面,还在挣扎的鼎剑阁主,忽然心胆俱裂的大喊,拼命当空舞动着手脚,形态可怖。

“哈哈哈哈!杀了……都杀了!”看着被刺穿在剑上的父亲和弟弟,剑妖公子忽然大笑起来,诡异而疯狂,忽然,抽剑,让两个人跌落在地上,大笑着,长吟:“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得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长笑中,回手一剑,削掉了谢青云的半边头颅!

然后,他挥剑,杀向了周围的武林人士,一时间,血色如同烟花一般,在地面上四处散开,美丽如雾。那一刹间,即使是天上的烟花,也比不上地面上血花的魅惑与惊心。

“施主住手……”

在冰雪切一次次挥落时,剑妖公子忽然顿了一下。

血红色的眸子里,映照出了一个站出来,挡在所有人面前的灰衣老僧。

“快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昨日种种宛如昨日死,施主切不可执着于杀戮,以免堕入修罗道中。”

ACT-9-梵音

仿佛一夜之间,武林整个天翻地覆。

鼎剑阁谢家整个垮了,老阁主被杀,二公子重伤致残,而传说中疯癫的大公子,却被少林空性大师带上了嵩山。

后来,又有人出来辟谣,说:那个剑妖公子,的确没有疯,而是被谢青云下了血毒做成了药人,而他本人,根本不是谢家的亲骨肉……谢老阁主的用心之毒,可以想见。

说话的,是武林第一神医秋水天,他是受空性大师所托,对谢少渊的病下了诊断。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于是,整个武林就有些叹息。说,谢青云那个老狐狸,真的不是东西。

其中,说得最咬牙切齿的,却是洛阳方家的老夫人。

然,那个以前被众口诬陷为疯子的剑妖公子,却真正的疯了——那一夜以后,他就彻彻底底的发狂了。不认识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每天的喃喃自语。

还好,空性大师每日的以佛经梵唱去除他内心的杀气,又请求少林方丈空闻,用佛门无上的内力心法易筋经,一寸寸的拔出他体内的血毒。

于是,每月必杀人的剑妖,终于渐渐不再嗜血如狂。

然而,他却长久的沉默下去。

一年以后。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你看,他每天都坐在那个塔上发呆呢。”

刚刚下了场雪,起来扫雪的小沙弥中,有一个偶尔抬头,看见了西边嵩岳寺塔第十层上,那个默默静坐的白衣人影。

“据师兄他们私下说,这个人,就是当年江湖中第一的剑妖公子!”旁边的沙弥接道。

“啊?就是那个师祖带回来的疯子?”扫帚一顿,在雪上扫出丝丝缕缕,小沙弥惊问。

“是啊……”

“真是看不出……平日是个很安静的人啊,就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看上去也不像疯子。”有些惋惜的,拿扫帚小沙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净心,净明!开饭了,快去啊……”廊下,有匆匆走过的师兄招呼。

于是,连忙扔了扫帚,两个小沙弥忙忙的跑上去,加入了队伍,一边走,一边问:“今晚开斋,有什么好吃的没?”

另一个师兄眉花眼笑:“有有有!今天,鼎剑阁谢家的主人和少奶奶来寺里烧香还愿,还带了不少素食汤团布施大家呢。”

“鼎剑阁?……那不是这个寺里的疯子的家人吗?”

“嘘……小声点,据说,也不是亲骨肉兄弟呢。”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汤团……今日,是元宵了呢。”若有所思的,小沙弥抬头,看着暗下来的天空。

“是啊,等一会,还可以爬到山顶上去看烟花!”同门的声音,无比雀跃。

毕竟,虽然是佛门子弟,却还是孩子而已。

“谢施主,令弟和弟媳,都在寺里,想见你一面。”

高塔凌云,四面是飞鸟和山色,楼梯上,空性大师对塔心室里的白衣人合十,然而,仿佛没听见一般,那个白衣披发的年轻人,只是自顾自的低语,并不答话。眉头轻轻皱起,眉间的皱痕有如刀刻。

“独自面壁,俯视苍生,施主至今仍然是无法看破吗?魔障,魔障……阿弥陀佛。”空性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转身下楼。

下到山坡上,却看见一群小沙弥聚在山坡上,叫嚷着看烟花。空性不由笑了——毕竟是孩子,还对于这个尘世存在如此的好奇和热情。

忽然,天空一闪,明亮的火花从山下的人家里高高升起,从天空的某一点散开,朝他们笼罩下来,宛如流星雨,缤纷而落。

“哇!哇!”那一群小和尚叫了起来,拍手。

空性大师笑着,笑容里却有繁华看尽后的大彻大悟和寂静,他拂了拂衣襟,准备转头走开。忽然,看见一个小沙弥脸色有些异样的,仰看着他的身后某处。

“净心,有何事?”他温和的问。

那个小沙弥脸色苍白,颤声道:“师祖……师祖!那个人,那个塔上的人,他在做什么?”

空性蓦然回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十层高塔。

那里,冷月如镜,飞鸟盘旋,嵩岳寺塔孤单的矗立在漫天的缤纷烟花中,绚丽浮华的烟花映着古朴的佛塔,感觉有如幻境——然而,塔边上,一个白衣长发的青年临风而立,看着天空伸出手来,似乎要接住天上掉下来的花朵,又似在拉住往天上逝去的某个人……

他的剪影,在冷月古塔和漫天光影中,飘然出尘,如同天外飞仙。

“你看你,不要总是皱眉头呀,要多笑笑才是……你看,皱痕都那么深了。”

青衣的女子,微微笑着,从虚空里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眉头,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的雪……然而,他却笑了,对着她,伸出手去。

“幽草。”他轻轻叫道。

“少渊,来,我们出去看烟花吧!”她笑着,拉住他的手,温柔而安静。

“天哪!——师父,师父!”山坡上,所有的小沙弥都惊呆了,脱口惊呼。

苍茫的月色中,漫天的烟花绚烂,那一袭白衣蓦然坠落,如同一只渡过寒塘的冷鹤,一头坠入茫茫的夜空。然后,天际仍然空寂无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阿弥陀佛……”

对着坠落过后的夜空合十深深一礼,空性大师轻声念起了往生咒。

夜幕下,唯有漫天烟花,竟不知道人世疾苦,仍然做尽了妍态浮光,散做漫天星辰而落。

空性大师伸手拂去僧衣上的灰烬,看着它在手指间化为细屑。那就是烟花的尸体。是那些美丽的花朵燃尽后留下的痕迹。

为万人仰望的时刻,也只有它们被爆炸抛向天空,燃烧殆尽的那一瞬间。一切,留下的却只是幻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