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遥远的眷恋
作者:小小爱太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481

1998年11月2日,小小已经站在深圳的街头。她和其他九个同学作为特优生被派往深圳满庭芳园艺公司实习,侍弄花花草草。那毕竟是与内地天差地别的沿海都市,小小为了适应这里的生活节奏而奔忙,困扰多年的失眠不治而愈,身子一挨床就睡死。开始小小住在老板家里,帮忙做花束的包装和传递。但是小小不习惯老板家里光洁的木地板,惟恐有天跌倒。其实只有小小自己心里明白,在这个别人的空间里,小小无法自由呼吸和思念。几天后小小以骑单车不熟练为由,搬到沙头角莲塘村的花场负责管理苗圃,那里小小与一个四川妹以布帘相隔共住一间房。小小很满意。这里很安静,与香港仅隔一道铁丝网。小小每天听着中方的军号起床,每晚看着对面香港山头岗哨的灯光睡去。痛苦的时候,小小会静静坐在花场的角落放声大哭。好几次,引来巡夜士兵关注的手电光。小小总是叹息,有谁知道这陌生的城市这迷茫的夜孤独女孩的心事呢!过了年小小又搬到梅林关外高速公路交叉的圆盘处的分场。新的环境里小小放开了一些什么,坦然的给小海写信,信里总要夹上自制的压花。偶尔也打电话。小小的薪水不高,为了每分钟0.72元的半价,小小都选择周末或者平时九点半以后,独自骑着破单车,到邮局。多年以后小小才佩服自己的勇敢,万一,碰上坏人?那段骑车上坡的20分钟的寂静的公路。特别有一次周六下午小小看见一个疯女人赤裸着上身游荡在公路边,立马被一帮湖南口音的民工围住了。小小直想吐。往后小小减少了夜晚打电话的次数。

小小是孤傲的。小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家。小小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想的。可是为什么每当听到火车进站离站汽笛的长鸣,手里的活就不知不觉停下来,鼻子酸酸,眼睛湿湿?小小等待着学校保送大学的通知。小小喜欢济南。小小喜欢任何一个小海经过或者停留的地方。小小想象着《老残游记》里描写的“三面荷花四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美景。小小想有一天我能去那儿看看小海就好了。小小希望保送东北林业大学,至少可以离小海近一些。小海给小小寄过一本书——《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英文双语的,小小不敢多想——多半是小海为了帮助小小提高阅读能力吧。

99年5月初,学校叫小小回去体检。一共有五个名额。没有东北林大的名额。正当小小权衡着去哪个学校时,校长找到她说:你可能排不到第一名,第二、第三名吧,所以最好的学校最好的专业可能轮不到你。小小没有说什么。论成绩,小小七次考试拿了六次甲等一次乙等奖学金,毕业成绩荣登历年毕业生最高总平均分——91.7分;论工作能力,小小历任班上团支书,后加入校团委组织部,再后来创办了勤工俭学部,为家庭贫困的同学创造了自食其力的机会,也为团委创收了活动经费;论综合能力,小小每年参加校运会长跑和接力赛,不是冠军就是亚军,个人拿下十几分;小小还参加老师的组织培养实验组,还管理了三年学校标本园和苗圃。小小排不到第一,谁排?小小缺的是强硬的后台。小小只有沉默。

小小本应回家征求家人对她保送大学意见的。可是单位只批了三天假往返。小小便托县城的永奎帮忙到家里问一声父母是否同意。永奎到她家玩过,认得路。结果,父亲听永奎说明来意之后只是一个劲的抽烟。小小知道答案。小小在学校宿舍床上默默流了一夜的泪,次日就回了深圳。小小心里决定跟这个家彻底决裂了。本来去深圳时,小小已经当是决裂了的,刚好满18岁,可以自立了。但是小小拗不过哥哥的意思,过年时给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已去世)、父亲母亲、哥哥弟妹及最疼爱的表弟都买了衣服当礼物寄回去,另外汇了200元给家里过年。小小是在履行第一个月工资给家人买礼物的诺言。小小想着大学上不成了,以后就赚够两万元给家里权当还父母的养育之恩。小小永远也不要回去了。唉,其实为了供小小和哥哥上完中专,家里已经债台高筑,为了给哥哥在县城找一份工作,又借了几千元送礼却打了水漂,这是父亲永远的心痛。父亲的沉默,小小可以理解,但是——不可以原谅。

不久,小小接到湖南中南林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旅游专业。而小小原来学的是园林。再说,大学四年,学费连同生活费起码要四万元,哪里去筹钱呢?小小心急如焚。有天晚上小小给小海打完电话路过一家大排挡,看到招工的广告,小小心里一动,找到了老板。第二天下午五点半,小小比平常早了半个小时下班,骑上单车匆匆赶往大排挡。那边要求五点上班的,小小请老板宽限了半小时。凌晨四点,小小打了些客人吃剩的饭菜往花场赶。倒头便睡。六点半,小小起床,洗漱,吃早餐。七点,新的一个轮回又开始了。上班时小小红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惟恐不自觉的闭上睡去。但是小小有了希望,足以支撑。这样的日子只过了八天,园艺公司的老板娘,大家都喊陈小姐的,发现了小小的异样。追问之下,小小也不隐瞒。陈小姐问她为什么。小小坦然的说:我需要钱。她又问:他们给你多少?五百。陈小姐打了电话和班主任商量,最后给小小加到950一个月,要求她不要再打双份工,影响这边的工作。小小手里揣着大排挡老板结算的135元工钱,一下子又没了主意。

好在还有小海。小小老是问小海支不支持她上大学,小小想要小海给她拿主意,可小海总是说:你怎么选择我都支持。小小知道,他是怕背负什么责任。分得多清啊!小小不敢奢望什么。小小加工资后的第二个星期,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小小差点就辞职了。原来小小认为花场的主管也就是老板的叔叔不懂技术,瞎指挥,写了封信给陈小姐提意见说这样的家族式经营模式是没有前途的,要求自己担任主管。不巧陈小姐看完这信就搁在桌上,被叔叔的老婆就是老板的婶婶无意翻看了,告诉了老公,刚好他的大哥即老板的爸爸来到花场探亲,知道这事,就在小小的房间外骂了足足半小时。开始小小并不知道这老头骂的是自己,他操着难听的岑溪土白话。后来别的同事对小小指指点点,那老头还一边骂一边朝小小的房间翻白眼,小小才明白。什么“外人”、什么“贱人”,小小委屈的摔门而出,躲到一个人看不到的角落暗自垂泪。小小打电话给陈小姐要辞职。她马上赶了过来向小小道歉,说是自己没处理好事情。是啊,小小来了大半年,起码给她节省了十万元成本,小小得的是什么呢?头两个月工资二百,再两个月是六百,然后是八百,最后才是现在的九百五十。班主任也劝小小不要冲动,上大学正需要钱。再说小小口头反映意见就好,干吗写信留下证据呢?班主任也像要好的同事一样毫不含糊的批评小小幼稚。小小认了,也忍了。

过几天就是小小19岁的生日,哥哥答应了要来看小小。哥哥县城的单位进不去,出了年就到中山一个台资厂当了技术员,没有周末,一月只休一天。小小唯一的盼望就是哥哥的到来了。生日那天小小也要上班。从早上10点盼到晚上10点,还不见哥哥的影子,小小失望极了。反正只是写信告诉哥哥怎么走,含含糊糊的,来了也找不到。小小去洗澡。刚脱下衣服,就听到同事在叫:蒙山妹(他们南宁横县的土话,喜欢这样叫小小),有人找你!是哥哥!小小把整桶水从头浇下,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跳出来。小小高兴的眼泪都出来了!快11点了,哥哥还没吃饭,是中午下了班赶过来的,手上提着一大袋荔枝,辗转几趟车,为了留给小小,他一颗都没舍得吃。同事招待哥哥吃他们剩下的饭,小小刚好断炊了,连一包方便面都没有——在19岁的生日。哥哥就慷慨的分他们荔枝。小小眼巴巴的,又毫无办法。晚上哥哥还得在他们客厅的沙发上搭铺。

第二天一早,哥哥带小小去买菜,买了条草鱼要给小小做酸菜鱼,还有小小最爱吃的咸鱼茄子煲,外带一箱小小想吃却颇觉奢侈的一块五一包的统一方便面。时值盛夏,哥哥还要给小小买衣服,小小坚决不肯要。哥哥就给小小买了“大富翁”牌的小风扇,还一本正经对小小说,吹着吹着就成大富翁了。小小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后来就变成了伤心的眼泪。哥哥为了来看小小,该花光一个多月工资了。他也没钱的啊!这台电扇小小一直带在身边,先是带回家,后来到湖南,现在跟小小在桂林。尽管已经不是那么好用,反应已经很迟缓,小小还是珍爱不已。那是哥哥送的啊!

哥哥下厨弄了丰盛的生日宴,两个人四菜一汤,补偿小小昨天真正的生日。吃着吃着,小小忍不住哭了。哥哥也没止住泪。他们同时想起了遥远家乡的父亲母亲。19年前的生下小小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欣喜啊!可是,可是,为什么要有那件事呢!小小和哥哥从来不谈那件事,可是哥哥一直比小小还忧郁,还消瘦,小小知道哥哥的难过绝不比她少,绝不比父亲母亲少。一柄利刃,伤的是四个人,血脉相连、荣辱与共的一家人。小小心里的疙瘩慢慢的松动。哥哥要赶在晚上八点钟之前到厂里上夜班,所以早早的九点就做饭吃了。小小向陈小姐请了半天假,送哥哥进关内的罗湖汽车站搭车回中山。进了站马上买到了十点半的车票。小小多希望哥哥能多呆一会啊,在深圳一共呆了十一个半小时,连特区的风景哥哥还来不及看一眼啊!哥哥不许小小送,哥哥把小小赶到公车站,推她上车,又给她投了币,才放心的自己转身进站乘车。可是哥哥不知道,小小不等哥哥进站就偷偷溜下了公车,也不敢跟进去,就挤在人群中等哥哥的车开出来。哥哥坐的位子不靠窗,没看见小小。当小小看着哥哥的车从面前驶过,眼泪开始扑哧扑哧往下掉。小小觉得没有力气,就打电话又请了半天病假。小小一个人走上深南大道,一路上繁花似锦,姹紫嫣红,这是深圳最美丽最宽敞的公路。而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悲伤,泪水没有停过,任由路上行人频频侧目。小小一直走到发展银行,走到证券交易所,最后在邓小平爷爷的画像前坐了下来。你看他笑的多慈祥啊!每次小小在那些高级写字楼了受了歧视和白眼,就跑来邓爷爷这里找安慰。他永远不离弃小小。小小看着看着就重新找回了信心。小小离开深圳前还专门在画像前拍了照留念。邓爷爷的笑小小要带在身边。那天小小坐到天黑,哭到天黑,觉得好些了,才挪步找公车出关回住处。

7月初,小小又被召回了学校,不记得是为什么事了。这次小小途经县城,从小海口中得知小海的爸爸很喜欢侍弄盆景,小小利用自己职务之便,从花场拿了两棵较贵重的罗汉松盆景,打算拜访小海的家人。小小先打电话,向小海妈妈表明自己的身份。他们马上热烈的邀请小小过去用午饭。小小买了几斤时鲜的荔枝,提上盆景就去了。进了门看到一个男孩的背影,小小心里蹦蹦直跳。明明知道小海还没放暑假,怎么可能呢!原来是小海的弟弟小军。高高瘦瘦的,腼腆得跟小海刚转到班上一样。叔叔阿姨都很慈爱,很热情。这个家很干净,两房一厅的结构,阳台正对着客厅的窗口,客厅里摆设着万年青盆景,窜得老高。该修剪了。小小真想马上动手。蓦地心里暗暗嘲笑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呢。这就是小小向往的家的氛围啊!小小倍感温暖。在厨房和阿姨一边闲话家常,一边帮忙拣菜。从阿姨口中小小了解到小海很多小时侯的趣事。小小感到幸福了。小小还了解到小海说妈妈要她来吃饭的始末。阿姨开家长会时从莫老师处知道了小小的聪慧,又知道了小小家在乡下,逢年过节就要小海邀请小小回家,当是本家姐妹。小海当然从不敢开口。小小上中专前写给阿姨转小海的信阿姨先拆开看了,竟和叔叔感动的流下眼泪,为小小的懂事。所以听说那天聚会有小小就那样交代小海。小小释然,再也不觉得遗憾。饭后,阿姨留小小住下,安排小小到小海房间午休。小小挣扎着说我没有衣服。小小一直有个愿望:这一生,如果无缘与小海牵手,那么一定要到小海的房间看一看,看这个令小小怦然心动的男孩拥有怎样的生活环境。这个愿望今天不想竟实现了。最后小小默默的顺从了阿姨的安排,吃过晚饭才回同学家住。站在小海的房间里小小幸福得几乎要窒息。小小睁着眼睛盯着书架上书的目录过了两个小时,然后开门出去告诉阿姨说休息好了。晚饭快好的时候,阿姨帮助小小拨通小海的电话示意小小跟他说话。小小傻傻的接过听筒,傻傻的笑,傻傻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小海听出小小的声音,用的是家里的电话,便诧异不已。小小脸红透了,恰似第一次上婆家的小媳妇。小小心里向小海说对不起,没有经过你同意就贸然前来。我就这一次。小小保证。

时间真的是最好的药,小小忍不住又叹息了。终于,她想不起阿姨的名字了。想不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年。七月底小小就要离开深圳,结束实习(或说打工)生涯,准备上大学了。小小从陈小姐那里结完工钱顺手拿了一束干花,朋友们抢着要,小小硬是没给,她是留给小海的。小小要等小海一个人的时候拿给他。一个炎热的午后,小小给小海打了电话。聊了几句,小海说家里就我一个人,要不你过来?正合小小的意。小小兴冲冲的拿了雅致的花束敲们。开门的人有着小海的面孔,年纪却略长几岁。穿着T恤和球裤的小海从他身后闪出来。小小不禁很尴尬,为她刚才盯着他的带怨恨的目光。心知这人肯定就是小海经常提到的小叔叔了。不说小海一个人在家的吗?招呼小小在客厅坐下,小海又进了房间。出来时换上了长裤。有人在场小小显得不知所措。她最后装作很轻松的说:我从深圳带了几束干花,顺便送你一束。同学在外边等着,我先走了。小小边说边挪到门边,一说完自己打开门飞也似的跑掉了,连看一眼小海的表情也不敢。总共呆了不到五分钟,狼狈死了,小小气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