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片片吹落轩辕台
作者:轻云拂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922

是夜,月黑风高。亥时末,人定。

李俞悄悄出了陶然居,索记而去。未几,已至城北休祥坊内一宅,宅中鸡犬皆宁,诸人就寝。

却说通事舍人来济,字兴辉,扬州江都人。幼遭家难,流离艰险,而笃志好学,有文词。擢进士。素怀正义,坚毅果敢,好寻仙道。是夜刚吹灯就寝不久,突至一异境,云烟氤氲,中有一道,仙风道骨。来济便拜道:“未知上仙宣小可有何吩咐?”此道便道:“吾乃紫徽大帝座下流云使者。汝昔日为吾座下童儿,因怠慢道法,误毁黄庭一卷,罚你入世悔过。今紫微星晦暗,主一枉杀之劫。汝可用心劝谕,不可使其多造杀孽,待功成,自可重返天庭矣。”言讫不见。

来济大呼:“上仙!上仙!”其妻梦中被他惊醒,道:“三更半夜鬼叫甚,又瞎寻道友去了?”来济醒来,但见妻容依旧,榻盖薄被,乃是南柯一梦。道:“罗嗦甚,妇人家莫多问!”其妻嘟哝数句自睡去了。来济回忆梦境,历历在目,暗思道:莫非上仙之言暗应承乾太子一事?如此我必谏之,以待功成,庶几可返天庭也。

李俞此方装仙弄神毕,却不停留。又入朱雀门,进了太极宫。但见气势恢弘,巍峨壮观。他却无心观赏,入了后殿。太宗李世民正在烛下批阅奏章,突一阵恍惚,伏案而睡。至一异境,奇花异草,鹿鸣鸟翔,云雾缭绕,仙气逼人。忽见一道踏歌而来,见了太宗,揖首道:“道兄请了!”太宗惊道:“汝是何人?”那道人笑道:“莫非道兄不记得贫道了么?贫道乃是紫微大帝座下流云使者,汝乃紫微大帝座下妙风使者,因有一世福缘,特降生大唐,为太宗皇帝是也。”

太宗道:“上仙召孤来此,有甚宣谕?”那道人笑道:“特有一事相谏,汝于尘世还有数年寿数,不可多造杀孽,以免功败垂成,不得返庭,重陷轮回。”太宗道:“上仙此言何意?望明示。”那道人道:“天机不可泄漏,汝当善体天心,自可功成矣。”言讫踏歌而去,其词略曰:我本潇湘长沙人,真?座下种仙根。捉坎填离有真趣,大仙座下为流云。

太宗急道:“上仙留步!上仙留步!”便欲追去,猛可里一阵风起,太宗视之,却是一只白额大虫,惊道:“上仙救孤!上仙救孤!”那大虫将尾一剪,太宗心神皆颤,猛的惊醒,但见烛火通明,却是黄梁一梦。暗思道:莫非上仙言中之意乃是吾儿承乾一事?仙家之言,不可怠慢,且让他得其善终,亦是父子一场情份。

这壁厢李俞做法毕,便出了殿。他却不知所谓金口玉言也,自己仙根尚在,诸事暗合天心,此后来济经三世轮回后拜入李俞座下,太宗得归天庭。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不说李俞返回陶然居,却说掖庭宫上一宫中美妇望着他背影,心中暗笑:想不到这小猴儿果然重入皇宫了,师傅手段当真高深莫测。我当与他种下善缘,留待他日结果。

次日。太极宫中。

太宗轻翻奏章,徐徐观之,谓左右:“汝等且说说,太子谋反一案应如何处置?”左右或不敢答。或曰:“此陛下家事,臣等不敢僭越,妄自参与。”适来济在旁,出列道:“臣有一言。请陛下恕臣死罪,方敢再说。”太宗道:“朕赦你无罪,且讲来听听。”来济便道:“虽太子不忠不孝,然父子天伦所在,不可诛也。莫若赦其死罪,流放外地,如此一则显陛下宽宏仁慈,二则使太子终其当年,此臣之肺腑之言,请陛下明察。”太宗轻嗯一声,不置可否。

八月初三,召李?、长孙无忌诸人,会审案卷盖棺定论。初四,欲立李泰为太子,会召承乾至,乃谴曰:“汝贵为太子,等朕百年之后,基业皆归汝,何故犯上做乱,做那不忠不孝之徒?”承乾曰:“臣贵为太子,尚何求?但为泰所图,与朝臣谋自安尔。无状之人,遂教臣为不轨事。若泰为太子,正使其得计耳。’帝曰:‘是也,有如立泰,则副君可诡求而得。使泰也立,承乾、治俱死;治也立,泰、承乾可无它。”

初六,太宗下诏罢黜太子李承乾,贬作平民,囚禁于右领军。贞观二十七年九月初七,将李承乾流放到黔州。又恐李泰作乱,二十七年十月,改封其为顺阳郡王,居均州之郧乡。谓左右:“李泰文辞可喜,岂非才士?朕甚爱之,但为江山社稷,遣其居外,方可使社稷无忧、兄弟两全也。”

不提承乾与李泰两虎相争,双双受伤。太子之位授予李治。却说李俞当日回了陶然居,紫馨正强睁困眼,等他归来,李俞笑道:“傻丫头,这么晚了,何必等我。你素体弱,何不早些歇下?”紫馨道:“妾即已为李家妇。自当侍奉相公,相公不归,妾不敢睡。”李俞见她鬓发垂下,便轻轻帮她?到耳后。又轻抚秀发,蜜蜜语之。紫馨见相公宠溺,便若一小猫般窝在他怀里,自睡着了。

一夜无话。

次日却是八月初二,李俞与紫氏诸姐妹正闲谈。李俞忽想起程府中事,便问道:“不知处亮等人如何了?”便欲召来鸣笛,着他送礼具书,请处亮兄弟过来小聚一番。紫馨却想起一事,道:“倒是有一事煞是奇怪,前些日子处弼来过,言道处亮被人所伤,请你出手相助。”

李俞大惊,道:“处亮武艺,可称世间高手。我若不用流云诀,亦只堪堪与其相当。何人能伤他?”紫馨道:“这倒未问,处弼依稀提过,好象是什么五虎来着,对了,长安五虎。”李俞道:“我倒是听处亮提起过,他自己便为五虎之首,如此说来,相必是五虎中另一人了,我需得亲自去一趟。”便着紫氏等人自玩耍,如今秋高气爽,倒可出门购物。

当下紫氏三姐妹并海燕,带着三婢。夏荷因雪儿痴缠,留守在府。一行出了陶然居,至西市。紫氏姐妹自入肆选购,李俞和鸣笛却在东市购了些药材茶酒等物,自往卢国公府去也。

李俞入了卢国公府,拜见知节裴氏,奉上礼物,鸣笛自有管家在偏厅看茶。李俞与知节裴氏叙了会话,左右不过是些饮食衣物武艺时事之类的话题。又问起处亮,知节便怒道:“这小畜生一味价好勇斗狠,不知天高地厚。此番若不让他吃些苦头,他还真当自己天下第一,甚么长安五虎,老子当年和叔宝在洛阳和斗李密之时,那才真是……”说着眯起眼,显在回忆风云往事。

裴氏按住他手,示意有外人在,又对李俞道:“你伯父便是这样,说起那些破事便没遮没拦,老身都听过三百多遍了。”李俞笑道:“伯父智勇双全,小侄常自敬佩。恨不能早生几十年,与伯父大战沙场,那才痛快。”

裴氏笑道:“你可别夸他,若是再夸,他更是不知时辰节气了。”知节听得李俞说他智勇双全,却甚是受用。他平生最恨人说他粗鄙,因此常怀遗憾,当下被李俞挠到了痒处,便道:“说起那时,恩,是大业十二年,俺……我可是瓦岗寨第一先锋,屡次劫镖劫粮从未失手。那时有一员大将唤作‘花天雕’张奎,押粮草经过,被我率了二百个小喽罗,埋伏山下,待他经过,我手持两柄宣花板斧,一声大喊:‘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那厮正待……”

正在大吹大擂,裴氏嗔道:“你还有完没完!也不怕贤侄听了笑话。”知节难得有人听他讲征战史,正兴头上,吃裴氏这般一阻,十分扫兴,却又不好违拗,当下嘟哝几句,只好不言。

又说了会话,李俞牵挂处亮伤势,便站起身来告退。知节见此子十分知趣,正想起身相送,再和他叙一回征战史,裴史哪不知他心意,忙站起身来拉着他,李俞慌请两老留步,自出了厅。

到了西厢,通琴端着碗药汤出来,正欲泼掉,见李俞到,大喜,向屋内道:“李少爷来了!”屋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李少爷?哪个李少爷?”李俞便道:“处亮,是小弟!”掀帘入了屋。

处亮见到他,先是一喜,次又黯然。李俞知他心事,低声道:“莫非仲才还在怪小弟?”处亮道:“怎敢见怪。你识她在先,再说我与她即便有缘,亦不可能有结果,与其到时伤悲,不如现在这般也好。只是你可别负了她,更别负了紫馨。”话虽如此说,仍是心未释然。李俞暗叹:情之一物,果是缠绵。便处亮这等洒脱亦不能免俗。

当下岔开话题,问起处亮伤势。处亮道:“已无大碍。只是吃药吃得烦。”李俞又问起是何人所为,处亮不答,只道:“是我一时大意失手,待伤好自会去寻他较个高下。”两人说了些话,终是不如之前般毫无芥蒂。

李俞正尴尬欲辞,忽门开,一人冲将进来。道:“李大哥!”李俞视之,却是处弼。笑道:正要寻你!”因处亮在不便,当下便拉着处弼到了门外,细细问之。

处弼便道:“那日二哥一早出了门,说去寻你。至下午未时末,却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府外。忠叔便扶他进府歇息。自此日日喝酒,口中胡言乱语。我爹见他如此,又打又骂,他只不说。不几日,石礼那厮便寻上门来。”说到这咬牙切齿。李俞便问石礼是谁。

处弼道:“那厮幼时与二哥极是相得,常一起玩耍。自三年前有人好事,评出“长安五虎”。只因二哥‘夕阳剑’排在他的‘梨花枪’之前,他便不忿,寻二哥比试一场,他自然不是我二哥对手。约莫二三百招,我二哥使出一招‘半江瑟瑟半江红’,伤了他一臂,他自去了。一转眼三年不见,不知从哪学了些邪法,功力大增。”

说到这面带惧色,道:“五月二十七,他和哥哥在演武场上决斗。开始尚是旧时功夫,后面不知念了甚邪法,脚下泛白光,神速异常;身上泛赤光,刀枪不如;枪上泛金光,力大无穷。使出梨花枪法,我二哥那几日正大醉,气力不加,又不知何故,不肯使你教的疾风步。不二十招,便伤在他一招“片片吹落轩辕台”上面。那厮冷笑几声道:‘仲才,枉我将你看作对手。今日一试,却甚是失望。真是好笑!!’叵耐这厮直如此无礼!”

李俞问道:“后来如何?你二哥便就此忍下了么?”处弼道:“当然不是。二哥挨了这一枪,入屋休息一晚,却大是欢畅。此后再不饮酒。至七月初,齐王作反,二哥便去李将军帐下报名当了员小卒。七月十五二哥归来,七月十六被皇上擢为宣节校尉。七月二十四便差通琴去石府下战书,二十五与石礼再战,此番战至千余招外,那厮邪法着实厉害,又伤在他一招“一枝梨花映晴雪”下。”难为他记心甚好,将事情经过交待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李俞心下沉吟,此子相必亦是受了异人传授甚异法。处弼便央道:“李大哥你帮我二哥出头如何?你若出手那厮必定不是对手。”李俞道:“不可。你二哥要强,若是我帮他出头,他知道必然不乐。”处弼见李俞不肯,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已有计较,亦不再央。

又呆片刻,李俞便告辞出府。带了鸣笛缓缓而行,金风送爽,甚是舒畅。路过东市,想起一事,便着鸣笛先回,他自入内选购,鸣笛虽是不解,却依命而回。

却是李俞听处亮说起掌柜那女儿,鬼使神差,便想送她些礼物。此女论姿色只与海燕仿佛,远不若紫氏三姐妹。他亦心中立定决心只取一瓢饮,只是人之感情,最难捉摸,心中这念头起,便想去看看,捺之不住。

选了一匹葛布,想了想,又选了匹麻布。见一匹流霞锦好看,又买来偷偷藏于葛布中。当下出了布庄,不一时,便到了安乐酒馆。

此时方申时初,店中清清静静。店小二擦拭桌椅毕,正在那以首钓鱼。朦胧间见有人进来,习惯叫一声:“客官您里面请!”定睛一看,道:“原来是公子。多时未见,今日想吃些甚。”一壁厢又抹凳子,一壁厢又要上茶。

李俞忙道:“小二哥你且歇着,你家小……你家掌柜在么?”这小二眉眼剔透,兼上次见小姐那番行止,心下通亮,忙道:“您且等等,我这就帮您去叫。”李俞忙将出二钱碎银子,道:“有劳小二哥了。”那小二得了银子,满腔睡意全跑到爪哇国去了,当下急急入屋。

少顷,一女子袅袅娜娜走出房来,见了李俞,道了万福。李俞忙还礼道:“小可冒昧前来,甚是唐突,还望姑娘恕罪。”那女子道:“公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两人坐下,小二看了茶。心下瞧科,自入内去了。那女子便问道:“不知公子前来,有何贵干?”李俞道:“小可因诸事繁忙,多时未见小……掌柜,甚是想念。今日得闲,更得掌柜赠椒之情,昨日恰逢番椒结果,特来致谢。”口中胡乱说些借辞,亦不管别人信还是不信,又将出长形包裹。

那女子一壁厢谦逊,一壁厢接过包裹,打开一看,道:“此物太过贵重,怎么使得?小女子与公子非亲非故,不敢拜领。”

李俞道:“些许之事,聊表谢意。小姐不必谦让。此中亦有与掌柜的。”那女子又推让,两人不小心指尖轻触,心中皆有鬼,一齐脸上飞霞。

当下那女子便收了此物。李俞趁热打铁道:“恕小可冒昧,不敢请问小姐芳名?”那女子道:“奴家姓李,小名雪霜。”李俞念了两遍,道:“原来是李小姐,小可李俞,字流云。”那女子道:“原来是李公子,却是本家。”李俞鬼使神差,道:“实是有缘,合为本家。”说完暗悔自己轻薄。

雪霜便低下头去,暗想:还道他老实,原来也是个轻薄人儿。口气便有些冷淡,道:“李公子礼既送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多有不便,请回吧。”李俞老大没趣,起身道:“如此小可先告辞了。”自出门去了。

雪霜因他一时轻薄,逐他出去。此时却又后悔,暗想:苦苦的盼了这冤家两个多月方才盼来,这冤家不知人家心思么,人家随便使点小性,便不会哄哄么。又气又急,泪珠儿便要掉了下来。

见李俞去得远了,忙唤道:“阿福,阿福!”店小二应声而出,却是在门帘后听了多时了。雪霜忙道:“你且跟着李公子,看看他住甚么地方。”阿福应了,却喃喃道:“要赶人的是你,要追人的也是你。当男人真不容易。”自追去了。

屋里雪霜抱着包裹入了屋,打开一看,见葛布里有些光彩,轻轻翻开,见了流霞锦,不由得又惊又喜。女儿家总是不能免俗,她逛街之时早已看中这款多时了。只是囊中羞涩,因此不敢做此想。当下脸儿发烫,以锦贴面,痴痴的想:这冤家到底是如何想的?若是喜欢人家,何不早日提亲。若不喜欢人家,又偏偏来撩拨人家。当下又笑又哭,又喜又忧,真是:女子情怀总是诗,平平仄仄皆相思。

却说李俞走在街上,被风一吹,有些清醒。暗想:我真是昏了头了,这是做甚,既有了馨儿,家中更有数位姑奶奶未打发,却又再惹情债。此子却未曾想到自己欲劫将至,血姑正在其中推波助澜哩。

又行了片刻,神智清醒,方觉得有些不对劲。回首一望,不由得讶然失笑,只见小二哥正躲在树后张望。李俞亦不点破,自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