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边际之旅 上
作者:铃木光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282

东边的地平在线开始变亮了,大部份的天空依然笼罩在黑暗里,阿馨在黑暗中朝着微弱的曙光前进,后照镜里看去尽是一片漆黑。

他只靠着少许的线索,就肩负起找出抑制「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的重大使命,单独一人在深夜里的高速公路上穿过莫哈贝沙漠。

不久,天空逐渐脱离黑暗,慢慢迎向晨曦,茶褐色的天地间蒙上一层淡淡的红色,高速公路两旁的重重高山,彷佛影子般浮现出来。

阿馨骑着秀幸十年前所买的六百CCXLR摩托车,双手控制把手,锐利的双眼随着摩托车的移动欣赏着周围的风景。一路上,阿馨饱览了美国壮阔的风光,这是他在十岁时就曾梦过的景色。

他千里迢迢跑到美国来,连续骑了六个钟头的摩托车后,终于看到眼前出现一片荒凉的沙漠。

阿馨昨天下午才收到航空公司运来的XLR,为了培养穿越沙漠的体力,他原本打算在旅馆里好好休息,隔天一大早出发,但是他又想到白天的沙漠非常炎热,不适合长途骑车,所以改在昨天晚上十点左右从L.A出发。

随着车子的移动,阿馨心想还好提前在昨晚出发,这样子既可以体验到沿路的美丽风景,也不会浪费时间,现在他最缺乏的就是时间。今天是九月一日,一旦在这两个月里没有找出解决的方法,不只是礼子,连她肚子里的小孩也会有生命危险。

阿馨独自穿越黑暗、荒凉的莫哈贝沙漠,四周除了车灯外没有半点光线,他固定好车子的方向,沿着高速道路一直前进,等到太阳一升上来时,他就可以欣赏到绚丽的朝阳。

在过去六个小时中,四个OHC2汽缸的巨大引擎声一直没有停止过。阿馨保持着秀幸教导的正确骑车姿势,紧紧握住把手,在铺着柏油的高速公路上奔驰。

以前当他随意把两腿跨在摩托车上的时候,总会被秀幸怒斥一顿。

「小子,膝盖要紧紧靠着油缸。」

阿馨活动一不肩膀,将力量放在踏板上,继续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奔驰着。

由于秀幸遭到癌病毒的侵袭,才会促成这次旅行,因此秀幸以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刻在阿馨的脑海中,他非常努力地完成父颖要求的专业骑车姿势。

(或许是因为爸爸的缘故,我才能以同样的姿势连续骑了几个小时,而且充满自信心。)

车上的里程表显示阿馨已经走了三百哩。

这辆摩托车的油缸一次可加入三十公升的汽油,能在高速公路上连续骑上三百五十哩。

现在该是加油的时候了,如果忽略这点,待会儿可能在方圆两百哩内都找不到半间加油站。

阿馨从夜晚一直骑到早上,见识到地球自转的事实。一旦停下来,他反而觉得自己在地球自转的移动中被抛弃了。

阿馨希望自己不会再迷路,等到达下个乡镇时,可以好好吃一顿早饭,然后找间汽车旅馆休息一下。

摩托车后照镜中的夜色已经完全消失,整片大地被旭日的光线包围住,前方浮现出朦胧的街道影子来,兼营小咖啡馆的加油站已经不远了。

午后,阿馨在汽车旅馆办妥住宿手续,马上到浴室冲了澡,然后躺在床上。

虽然他很想睡觉,可是残留在体内的引擎震动感,使得他全身的细胞还在摇晃着,即使躺在床上,还是能体会到骑在摩托车上的感觉,特别是一直夹着油缸的双腿内侧,只觉得无比酸痛。

(我到底骑了多久呢?)

阿馨弯着手指头数,从L.A连续骑了六小时抵达沙漠之后,他找了家小店慢慢吃完早餐、补充好燃料,然后又往前走了三小时的路程,合计一共走了九小时。

接下来的行程,他打算以九小时从四十号州际高速公路往东前进,到达阿尔巴卡基附近,然后在阿尔巴卡基往左转向二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朝北前进,途中经过圣塔非到罗斯阿拉墨斯,再前往科内斯.洛斯曼最后的居住地。

事实上,阿馨的最终目的地是横跨亚利桑那、新墨西哥、犹他、科罗拉多四个州的沙漠地区。不过,阿馨想在这之前先打听科内斯.洛斯曼的消息,探讨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阿馨伸手到床边的背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皮夹。他抽出皮夹里的两张照片,平躺在床上把照片拿高,面对着心爱的人儿诉说着爱意。

在出发前,阿馨来到秀幸的病房向他报告要去美国的事情,并且说明原因。

「是吗?」

秀幸听完后点了点头,没有说甚么。

接着,阿馨毫无隐瞒地说出他和礼子正在交往的事情。

他怕现在如果不把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一旦秀幸在自己前往美国的这段期间里死亡,那就没有机会说了。

当秀幸知道礼子的子宫里正怀有二见家的下一代时,他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声。

「小子,你很厉害嘛!」

虽然他的语气有点虚弱,却依然捉住这个话题不放,想要打听礼子的容貌。

「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

「对我来说她是最好的女人。」

阿馨很有自信地回答。

在这场谈话当中,秀幸重复说了很多次:

「真是不能小看你啊!」

秀幸甚至还很高兴的说:

「我一定要活着看到孙子的脸。」

听到秀幸这样说,阿馨庆幸自己说出礼子的事情。

阿馨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转过身体将照片放回背袋里,这时他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激烈的躁动,久久无法停止,内心的孤独感更为加深。

为了分散心中的孤独感,阿馨刻意将注意力移到房间里的摆设上。他的视线从墙壁上的豪华圆形挂毯,移到天花板上旋转的电扇,并且感受由上方吹拂下来的凉风。

虽然旋转电扇发出些许噪音,不过比起风扇叶片的旋转声音,厨房里的冰箱马达声更教人心烦。

房间里所附的家具和电气产品,和这家汽车旅馆的招牌一样陈旧。甚至连床底下

也传来一阵「刷刷」的声音,很可能是蟑螂在爬行。阿馨刚才在地板上发现一只蟑螂,恐怕是这只蟑螂跑到床底下作怪吧!

阿馨对蟑螂完全束手无策,因为他从小到大都住在面对东京湾的二十九楼高的大厦里,从没见过蟑螂,所以也不知如何面对这种小生物。

他本来认为自己经过彻夜不休地赶路之后,会累得马上瘫在床上呼呼大睡,没想到事实正好相反。或许是因为刚离开日本,头一次住在外国的旅馆里,心情难免因亢奋而睡不着。

这趟旅行和阿馨原本的计划完全不同,他一想到十年前在梦里所描绘的旅行情景与现实的差距,眼眶中不禁浮现出泪水。

这趟旅程中所要面对的问题太多了,为了拯救濒临死亡的父亲、为了解开礼子迷惑的心情、为了一个新生命、为了显示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

阿馨一一列举出这趟旅程的所有目的,想藉此激起勇气,让自己振奋起来。

剎那间,兴奋、感伤、疲劳、震惊、使命感等诸多情绪和空气中的热气混在一起,有如数不清的蚂蚁在体内爬行一般,让他怎么都无法入睡。

这时阿馨突然想到旅馆的中庭里有一座小小的游泳池,于是他马上起身换上泳裤,打算用清凉的池水来消除心里的烦躁。

他跳进无人的游泳池里,躺在水面上仰望天空。

阿馨非常喜欢从空中跳进水中那种快速移动的感觉,特别是从水中仰看天空时,可以同时欣赏到水和空气两种不同层次的东西,连刺眼的太阳在水里看起来都呈现歪斜的现象。

阿馨站在游泳池中央,只有脸浮出水面,在「凹」字形中庭的缺角处看到远处绵不绝的沙漠,别有一份特异的真实感。

他感觉到体内的热流慢慢融化了,等到那种灼热感完全消去时,他才从池里爬起来,回到房间。

此刻阿馨终于有了睡意。

太阳光的热度渐渐升高,阿馨穿上长袖运动衣,手上戴着皮手套,并且将牛仔裤裤管塞在长筒靴里,只剩下安全帽下方的一小截脖子曝晒在太阳下。尽管如此,当他骑着摩托车在太阳底下奔驰的时候,仍然觉得全身好像快要被烤焦了。

阿馨的目的地是新墨西哥州罗斯阿拉墨斯郊外的小镇──温斯洛克。

他在出发之前,曾经拜托天野调查科内斯.洛斯曼最后居住地的确实地点,并得知洛斯曼在温斯洛克买下古老的民宅作为居住及工作场所,后来因某种不明原因而中断联络。

阿馨期待洛斯曼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即使他不在,那个地方应该也会留下某些东西,让他可以从中发现一些线索。

阿馨在沙漠中的四十号州际高速公路上奔驰,这一路上来往的车辆相当稀少,因此他很从容地在预定时间内抵达阿尔巴卡基。然后从二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北上,再转进州际公路前往罗斯阿拉墨斯。在到达罗斯阿拉墨斯之前,会经过洛斯曼所住的温斯洛克小镇。

眼看着目的地快要到了,阿馨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一处加油站,其实油缸里的油量这很充足,他的目的是想要问路。州际公路沿在线的加油站几乎都兼卖杂货,因此不可能没有人在,通过这里之后说不定就遇不到人了。

阿馨为了预防万一,还是将油缸加满,他拿着加油单进入店里,一个长着胡子的中年男子看到阿馨,对阿馨说了声「嗨」!

阿馨付了钱之后,询问中年男子要如何前往温斯洛克。

男子指向北边,简单说了句:

「三英哩。」

「知道了,谢谢。」

阿馨道谢后正准备走出去时,却被那个人叫住了。

「你去那里是有甚么事吗?」

中年男子瞇着眼,嘴角往下弯曲,说话的语气很不客气,不过看起来没有恶意。

「我有一个老朋友可能住在那里。」

阿馨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很简短地回答。

中年男子的嘴唇略微动了动,两手轻轻往上一抬,说了一句:

「NOTHING。」

「NOTHING?」

阿馨像鹦鹉一般重复对方的话,然后点了点头。

中年男子默默望着阿馨,没再出声。

虽然中年男子说温斯洛克镇甚么东西也没有,可是阿馨依然没有改变心意,他笑着说了声「谢谢」,就走出加油站。

阿馨再度跨上车,往北方继续前进。

阿馨骑着摩托车,为了要确定时间,他将戴着手表的左手暂时抬离把手,不过由于皮手套遮盖住表面,于是阿馨用下颚顶开手套,快速地往下看一眼,然后又马上将视线投回正前方。

在不经意的一瞥中,他看到前方茂密的沙漠植物对面,有一排树木沿着沙漠北边排列着,一般驾驶人很容易因为一闪神而遗漏掉了。

那排树木旁边有一条未铺设柏油的小路,阿馨在入口处停下车子,仔细观察这一带的环境。这条小路大约每隔十公尺就有一根木头柱子,其中有好几根柱子上垂挂着黑色电线,看起来这些电线杆已经很久没有供过电了。

若是不仔细看的话,真会搞不清楚要从哪里进去,在电线杆和电线杆之间参杂着一些仙人掌,只能隐约看到昔日路径的痕迹。

阿馨心想沿着电线杆前进,应该可以到达温斯洛克的聚落,但从州际公路上完全看不到温斯洛克这个小镇。

他往北边的地平线看去,这条小路越过一座小丘陵,最后在远处消失不见。

(只要沿着电线杆来回,就不必担心回不到州际公路上。)

阿馨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然后将把手转到左边,骑向沙漠里。

这是他来到美国之后,第一次奔驰在正规道路以外的小路。

这段路的高低起伏相当大,当阿馨越过一段起伏地形时,摩托车出乎意料之外的腾跃起来。阿馨随着摩托车的跳跃抬高臀部,着地的时候用力控制抖动不已的车头和把手,利用身体的起伏让车体保持稳定。

一旦方向控制不当的话,很可能会连人带车滑倒。

阿馨非常谨慎地闪避地上的突起部份,继续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行驶。

越过这段起伏不平的路段之后,接下来出现一段比较平坦的路面,路旁有一排干枯的木头柱子和这条小路平行,绵延不断地往前延伸。

(这条小路与成列的木头柱子,正是文明和原始之问的界线吧!)

「啊!」

这时,阿馨突然发出小小的惊叫声。

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山,在凹陷的山谷间有数栋毁损的建筑物。虽然阿馨不清楚这条小路和木头柱子是否一直绵延到聚落处,但很明显的是,这个聚落曾经有供给电力,也有电话线。

木头柱子并未延伸到聚落的地方,前方好像已经是尽头了。

阿馨在离山丘一百公尺前停下摩托车,坐在摩托车上数着前方共有几栋茶褐色的石造房子。

(一共有二十户。)

他没有把山谷对面看不到的地方纳入计算,那里即使有住家,想来也只有数十户人家而已。

阿馨不能了解最初定居在此地的人究竟目的何在,那些人是为了追求甚么理想或事物而居住在沙漠中央吗?

看看这些房子的建筑材料就可以知道,在很久以前这里就已经有人居住了,现在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甚至远从几百公尺外就可确定这里是一座废墟。

「NOTHING。」

阿馨的脑中又冒出加油站那个中年男子说的话。

(果然如他所说的,这里甚么东西都没有,只留下人类曾经居住过的遗迹,静静等待腐朽,然后化为鬼域。)

太阳渐渐西斜,阿馨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五点了。他必须趁着天色还没暗下来的时候赶快回到州际公路上,否则会赶不上在日落前投宿汽车旅馆。

由于阳光的热度稍减,四周气温也慢慢下降,使得阿馨开始对前方这座废墟感到恐惧。他十分不解科内斯.洛斯曼这个具备最先进知识的科学家,为甚么会住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偏僻地方。

他瞪着前面荒废的聚落深入思考。

(现在折回去也太晚了,反而还白白浪费这段时间,干脆去探探情况吧!)

于是阿馨重新发动车子,伴着嘈杂的引擎声,朝聚落奔驰而去。

阿馨往前走没多久,就看到一个广告牌上写着──「欢迎来到温斯洛克」。

他觉得这真是个差劲的笑话。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阿馨连那些房子墙壁上的纹路都看得很清楚。由于被风吹袭,有许多砂砾填塞在崩塌的石壁间隙里,连停放在主要街道及小路上的数辆车子,也被砂砾覆盖着。

温斯洛克这个荒废的聚落里,也有兼营杂货的加油站。龟裂的水泥地板上放着一台加油机器,加油管子与机台被拆开放在街道上,黑色的管子如蛇般扭曲身子,店家的窗户外钉上木板,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阿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通过主要街道,眼睛注视两旁的每一间废弃屋,看看是否有门牌之类的标示。

与周围的沙漠地区比较起来,这里的树木显得比较多。当初人们之所以会住在这里,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有丰富的水源,这点可以从枝叶茂盛的树木得到证明。

这里每一棵树木都长得很茂盛,而且像行道树一般整齐排列着。然而,当树叶随风摆动时,阿馨看到粗糙的树皮上有着许多异常的凹凸。他不禁靠近观察,发现树皮上的凸起部份和原来树身的颜色不同,就好像是人类受到剧烈的阳光照射后在皮肤产生黑斑一样。

而且,翠绿色的叶脉上布满了土黄色斑点,表面看起来似乎没有甚么,但是一将表皮撕掉之后,到处都可看到遭受「病毒」啃蚀的痕迹。

阿馨之前曾在报纸上看过亚利桑那州当地的树木,遭到「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侵蚀的照片,在那张照片中看不出树干凸起的形状跟颜色,因此很难有具体的了解。

这里的情况和照片中的情形很相似,这些树木的癌化情形非常严重,这些应该不是最近才被感染,而是经过数年的时间才产生这些症状。

阿馨慌忙地四处张望,假如连植物的癌化情况都这么严重,真不敢想象人类和动物们会遭受到多么大的影响。

这里除了风声以外没有其它声音,过份的寂静让阿馨开始疑心有响尾蛇、毒蝎这类有毒生物潜伏在地底、石头的细缝,或是仙人掌和石块的影子下。

他单脚跨在机车的踏板上,另一只脚则立在地上支撑身体和车子的重量。尽管他知道自己双脚穿着皮靴,没有缝隙可以让那些异物跑进去,身体还是忍不住发抖。

阿馨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干燥,但是又不想让双脚都踩在地上,更别说走到后座的置物箱去拿出矿泉水。他极力忍着喉头的干渴,继续骑摩托车往更深处前进。

他骑着摩托车慢慢绕进聚落深处,一路上看到的房子,有用石头堆砌而成、也有用泥土直接涂上墙壁每间房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几乎所有的屋顶都已经塌陷下来,从屋内抬起头来就可以直接看到天空。

阿馨骑着摩托车进入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夕阳从破裂的屋顶隙缝斜照下来,空气中的灰尘飘浮在光线中。

(这里的居民到底到甚么地方去了?全部感染到「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而死亡吗?或是搬离这里,移到比较繁荣的地方?)

「喂!」

阿馨朝着屋子的阴暗处发出叫声。由于声音的震动,在光线照射下若隐若现的灰尘似乎也跟着晃动。

在这间老旧、斑驳的房子对面,有个类似广场的空地,那里有数间房屋以广场为中心并排着。阿馨把摩托车头对着来时的方向,并且让引擎继续发动,以便突然发生紧急状况时可以及时逃出去。

阿馨下车后,走向后座的袋子旁,取出矿泉水,狠狠喝了好几口水。

(我必须要达成目的,拜访科内斯.洛斯曼的住家,藉以寻找他的踪迹,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阿馨穿过这间废弃屋,往广场走去。

这座广场应该是温斯洛克居民共同拥有的,广场中央盖了一座西班牙风格的纪念碑,纪念碑外围着一圈栏杆。这座象征女性的纪念碑,坐落在半圆形的温斯洛克小镇中心点。

纪念碑后方有个突起的洞穴,那是一口水井,也正是这个聚落形成的最大原因。

阿馨趋上前去探看井底,顿时有股刺鼻的臭味冲上脑门,他勉强忍住心中的恶心感继续查视。

聚落里的每个地方都已经干得化成粉末,没想到井底居然还有水。井口上没有盖子,因此风一吹,井内就会发出酷似风笛的鸣叫声。

阿馨看到井边有一个黑色的块状东西,大约有拳头般大小,他走近一瞧,竟是肚子朝天的老鼠尸体,而且不只是一只或二只,阿馨在广场四周围找到大约有十几只老鼠的尸体。

阿馨一边走,一边继续寻找老鼠的尸体,他看到广场的尽头有一棵癌化的树木,树下有很多黑点聚集在一起。黑点旁边有张长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夕阳拖出长长的黑影子。

阿馨悄悄地接近那张长椅子,在距离约十公尺的地方停下来,定睛一看,那人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而且是一名男子。

这具无名男尸靠着椅背坐着,他的两膝大开,双手无力地下垂,下巴垂下几根长长的胡须,手和脖子上带着金铃铛锁链,锁链被夕阳照射,反射出冰冷的光辉。

阿馨惶恐慢慢接近他,并且从下往上端视他的脸部特征。

他拥有一张和科内斯.洛斯曼相同的细长型脸孔,特别是胡子部份,还曾被阿馨形容为山羊胡。而且,他的手上和脖子上也有洛斯曼经常戴的金铃铛锁炼,所以这具尸体应该是洛斯曼没错。

假如这个男子真是科内斯.洛斯曼,那他和阿馨的渊源可就深了。五年前,他到日本来发表学术研究论文的时候,曾经在阿馨的家里住过数日。

想来是他罹患「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之后,没有接受化学治疗,而在自在接受天命的安排。

阿馨心怀感伤地看了看周围,赫然发现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前面不远的山坡种满耐旱植物。当风吹过时,一朵手掌大的花在随风摆动的枝叶间忽隐忽现。这棵正在开花的树,虽然树干很细,但是枝叶非常茂盛,叶子也很翠绿,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

山坡上的植物几乎全都遭到癌化,大多数的树叶叶脉都长着丑陋的土黄色斑点,唯有那一棵树保持原来的色泽,而且在它那下垂的枝叶前端长出薄瓣的粉红色花朵。

植物分为无性生殖和有性生殖两大类,这附近的植物看起来都属于无性生殖,而会开花的树即是有性生殖的象征。

无性生殖的植物会因为某个缘故而转移为有性生殖,历经第一次开花之后,便会急速老化然后枯萎而死,它可以说是用死来交换开花的快乐。

阿馨想要摘下那朵花,把花供奉在科内斯.洛斯曼的尸体前。

无性生殖的植物只要拥有良好的环境,就可以永远存活下来。在莫哈贝沙漠里的植物,已经靠着无性生殖在沙漠中生存了一万年以上。这与癌细胞相同,只要环境许可,癌细胞将永远在细菌培养皿中存活。

不过,以今天的情况来说,这棵无性生殖的树木选择了转变成有性生殖,一旦开过花后,就会在不久的将来随着自然的变化而走向死亡。

生命经常得面临二选一的情况,是要选择走向一生只开一次花就凋零而死,或是不开花而永远不死的癌化生命?阿馨不由得在心中自问该选择哪一种人生,是要充满光辉的耀眼人生,或是永远持续的无聊人生呢?

他当然是选择会开花的短暂人生!

阿馨爬上山丘,摘下那朵花。

阿馨摘下花朵之后,在走下山坡的途中,他看到数栋相连的废弃屋屋顶上,赫然射出一道细长的锐利光芒。这些屋顶大都是用石块建造而成,屋顶上应该没有可以反射光线的东西才对。

阿馨将眼睛魅成细线寻找光线来源,经过仔细观察之后,他发现在一个崩塌的红砖屋顶上有块切割成长方形、外缘包裹着金属的黑色板子,它位在屋顶上,因反射夕阳的光辉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将这块黑色板子和废弃的屋顶互相对照,让人感觉特别新颖。尤其是在这种远离繁华的偏僻村落,居然会出现这种科技产物,让人觉得很不寻常。

这块黑色板子是太阳能供电系统,足以供应一个家庭的电力。如果每个家庭都具备这套太阳能系统的话,就不需要沿路装置电线杆。可是无论阿馨怎么找,都没有发现其它屋顶上有相同的装置,只有这一户特别设置这套系统。

(如果这是洛斯曼为了个人研究而将太阳能板架设在自宅屋顶上的话)

阿馨把花朵放在洛斯曼的膝盖上,然后在房子和房子的间隙中穿梭而过,寻找装设太阳能系统的房屋。之前他已经在山坡上算好方位,然而一走进村落,又如同走在迷宫当中,左转右转的就失去方向感。

风从墙壁的间隙来回转着,发出类似笛子的尖锐声,并且在阿馨的脚边卷起小小的旋风。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风声中掺杂着美国歌曲和鸟叫声、树枝摩擦声。

阿馨定下心来竖起耳朵倾听,这是一个男人发出的低沉声音,忽远忽近地很不稳定,有时候觉得它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但在下一个瞬间,又觉得有人正在你的耳边低语。

那个声音随着风在墙壁的空隙间钻来钻去,忽左忽右,让人搞不清楚。

阿馨专心竖起耳朵、集中精神倾听,渐渐地他听清楚声音的出处。他循着声源穿过倾颓的墙壁,一步步走进某间废屋中。

这座倾倒的墙壁所包围的二十平方公尺空间,飘浮着一股自然界不可能产生的人工味道。房间角落放着一张铁管床,有几根弹簧从床垫里凸出来,床边放了一架看起来很坚固的木制餐具柜,旁边还有一张收起来的海滩椅。

由于地板倾斜的缘故,使得一些日常用品和家具也跟着倾倒。例如电灯斜倒在地上,一只年代久远的皮箱歪歪斜斜地站在餐具柜旁,手工钉制的柜子也倒在地板上,底下还压着几本厚厚的书。

房间里的每样物品都以某种微妙的平衡感摆放着,只要将柜子上的一片板子抽下,或是将靠在皮箱旁的餐具柜往旁边移开几公分,整屋子的家具很可能就像骨牌般立刻应声倒下。

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男人沙哑的说话声,伴着鲜活的喘息声在阿馨耳旁倾诉着,吓得他立刻弹跳起来,然后飞快地往后退,并张大眼睛来回巡视四周。

这间房间里没有半个人,而且声音马上又不见了,接下来是某种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当阿馨把视线投在餐具柜和墙壁的隙缝间,看到中间夹着一条电线时,他才察觉到这个奇怪的声音很可能是因为收音机接触不良所造成的。

阿馨弯下腰捡起电线,分别往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移动,噪音立刻停止,而男人的沙哑声变得十分清晰,其中还有忧伤的吉他伴奏声。

他仔细一听,确定这是收音机里的节目,那个男人好像唱着老式蓝调情歌,配合吉他的伴奏,将情感融入歌词中。

(原来刚才听到的声音是出自于这里。可是,电线为甚么会一直插在插座上?

这间废屋里应该不可能是经由电线杆来供电的,或许是由屋顶上的太阳能系统将电力送到屋子里吧!)

阿馨循着电线找到收音机,并确定电线的另一头插在插座上,他顺手调整收音机的声音大小。

(没有错,一定是藉由太阳能发电系统从某个地方将电力传送到这里来。我应该再走上前去看看!)

阿馨不断地在心中激励自己去解开这道谜题,他刻意想起这个住家的屋顶上装置着近代科学产物,以便减少对温斯洛克这个荒废小镇的恐惧感,心中也慢慢地涌现出勇气来。

他瞪着墙壁上的一扇门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去轻轻扭转门把,毫不费力气便打开大门。这好像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从地下室大门的缝隙露出些微的光线。

(地下室的电灯是亮着的!难道里面的灯也和收音机一样,都是洛斯曼外出时忘记关掉的吗?)

阿馨沿着阶梯的边缘往下窥探,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沿着楼梯往地下室走去。

他站在通往地下室的大门前面,竖起耳朵靠近门边倾听门内是否有声音传出,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而且从门缝中露出来的光线,比想象中还要微弱。

阿馨习惯性的敲敲门之后,才恍然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愚蠢,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转动门把将门打开。

一踏进门内,首先看到天花板上吊着荧光灯,在黑暗的地下室发出微弱的光线。

除了这个之外,另外这有某种特殊的光线从房间中央散发出来。

这是一间非常宽广的地下室,房间中央陈列着一整组计算机配备,计算机屏幕发出闪烁的光芒,旁边放置着档案数据柜。

阿馨一边巡视室内的所有设备,一边走向计算机屏幕。他看到屏幕旁边放着一顶类似安全帽的东西,里外都用电线和许多电子仪器连接,看起来很像是头套型的屏幕。

小时候,阿馨曾经使用这种头套型屏幕玩虚拟实境的计算机游戏,因此他一见到这个东西,格外有种怀念的心情。

头套型屏幕的旁边还有用电线连接的数据用手套,阿馨没有多加理会,直接站到计算机屏幕前面。当他一站到屏幕前,屏幕上立刻出现一行文字──「W.e.l.c.o.m.e」。

阿馨忍着胸中的澎湃心情,在屏幕前的椅子坐了下来,直到过了几秒钟后,才慢慢地把手肘靠在椅子的手把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对着计算机说话:

「你是甚么人?」

计算机没有任何回答,屏幕上开始播放出一些风景画面。那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荒漠,强风「呼呼」地吹袭着这片荒凉的沙漠。屏幕上的画面不停移动,使得观看者有种身历其境的感受,好像真的来到沙漠。

画面上的风景不断移动,然后,慢慢浮现出一处聚落的全貌,这个景象让阿馨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阿馨没多久便察觉到屏幕上的聚落正是温斯洛克,虽然外观上和现在的样子不太一样,聚落的规模更小,仅仅只有数栋住宅,可是他认出聚落后方的山脊形状和刚才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个影像到底存在于哪个年代呢?一百年前?或者是更久以前也说不定。画面中看不到任何人,只流露出浓浓的西部影子。

这影片怎么看也不像计算机合成的画面,这是电影情节吗?或许是部纪录像片。)

可是,一部超过百年以上的影片,不可能这保持得这么鲜明、清晰。就算用特殊技术处理过,重现出温斯洛克过去的居住环境,然而看起来也未免过于逼真了。

突然间,阿馨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朝着他奔腾而来。他不禁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只见墙壁上有喇叭装置。

(为甚么屏幕是二次元空间,而声音则是三次元的环绕式音响?)

阿馨将视线投射在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上,终于恍然大悟。

(要进入三次元空间的话,需要裁上这顶头套型屏幕和手套。)

他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脑中马上显现出三百六十度宽屏幕的风景画面。

而原本从背后迫近的马蹄声,也转往脑中轰然作响,甚至可以感受到大地的震动,非常具有临场感。

阿馨的脚上虽然穿着长靴,却有种被仙人掌刺到脚的疼痛感,耳边尽是人们的呼喊声,而且还有股温暖的热风轻拂过脖子,让他感到喉咙十分干渴,汗也如而点般落下。

阿馨觉得自己好像被数以万计的人群从后面追赶着,他拚命往前奔逃。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回头往后望去,看到数十个头上抵着羽毛饰物的印第安人骑着马,背对着太阳朝他而来。

(照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踩扁。)

阿馨离开印第安人的路径,改往横向逃跑,就在这瞬间,有只很强壮的手腕从他的腋下穿过去,一下子就把阿馨拉上马背。

这种感觉非常真实,好像真的有一只手插入他的腋下。当他正感觉到汗水和泥土的味道强烈地刺激着鼻子的时候,接着就被那只厚实的手腕操纵着,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双腿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经跨越到马背上。

阿馨不断对自己说,这是在作梦,并不是真实的情景。然而,当他害怕从马背上摔出去而紧紧抓住前方的印第安人,并将头贴在那个印第安人魁梧的背上时,有件东西从印第安人的肩膀上垂落下来,阿馨的眼前登时出现数块头皮,其中一块头皮还很新,附着的皮肤已经被晒干,一股血腥的臭味直往阿馨的鼻头上冲去。

阿馨不禁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无力地将头垂在后方,崔靠本能让身体尽量保持平衡,不至于摔出马背。

现实和非现实的界线,就从这一刻开始崩溃。

阿馨无法正确计算在马上晃动的时间到底有多长,说数分钟或是数十分钟,好像都很合理。

他跟着这一行印第安人走到谷底的河边,河川在深险的峡谷中蜿蜒流着,水势比想象中还要大。当他们从溪谷上方往下看的时候,这条河流看起来很细,没想到竟有如此丰沛的水量。

虽然河水呈现浑浊的茶褐色,但在这片干燥的大地上,清凉的河水缓和了众人紧张、疲惫的心情。阿馨也开始产生团队意识,认同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

大家沿着河边走着,不时溅起一些水花,最后大伙儿在谷底找到一处比较宽阔的地方停下来休息。

这时,有几个印第安人模仿野兽的叫声,仰起头大声喊叫;其它的印第安人则分为两小队,担任警戒岗哨,睁大眼睛盯着河川的上游和下游,留意后头是否有人追来,或是有人埋伏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经过,太阳光慢慢增加热度,毫不留情地燃烧整个大地,阿馨感觉到脚底传来阵阵烫人的灼热感。

突然谷底周围的树木开始摇动,从树木和岩石的阴影中出现了三五成群的人影,这些人影都是印第安女人、小孩和老人们。和马背上的这些印第安男人相比,女人和小孩的数目显然多了很多。

起初,女人们的态度非常畏缩,带着害怕的表情慢慢接近阿馨这一行人,她们脸上交杂着期待和紧张、高兴和恐惧的矛盾神情,逐一审视着马背上的印第安男人。

当女人找到了想要寻找的脸孔时,马上发出悲泣声并且奔上前去,印第安男人也随着那个叫声从马上跳下来,紧紧抱住那个女人,确定彼此都相安无事。

女人们的叫声,不论哪一个听来都像在哭泣,不过,仔细一听还是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种是喜极而泣,另一种是因为悲伤而哭泣。

当她们在阿馨这一行人中找不到自己想找的男人时,有些女人当场双膝跪地,趴在地面,用双拳搥打着大地,口中喃喃发出诅咒声。还有些女人抱着幼小的小孩仰望天空,或是牵着身旁老人的手,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阿馨在瞬间领悟了这些人的背景,这个印第安部落以这附近的谷地作为居住地点,他们之前曾经招募战士外出作战。

(当他们从这里出发的时候,究竟有多少战士站在这里呢?)

根据现场大约有一半的女人低着头悲伤、叹气来计算,那么至少有两倍人数赴战场作战。可是,只有一半的战士们回来,一旦她们找不到想要寻找的男人,那除了「死亡」之外没有第二个原因。

阿馨以旁观者的心态观看所有的人,他对自己身处于这个部落之中,却找不到归属感而感到心情恶劣。

突然间,他的身体被前座的印第安男人用力抓起,然后轻轻放在地面,眼前顿时有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跑过来。她那种认真的神情,让阿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个世界里的人。同时,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跑来抱任阿馨的腰,他霎时彷佛被丢入感情的漩涡当中,整个脑袋完全混乱了。

女人胸前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她那长长的头发在背后编织成辫子,容貌非常秀丽,额头很宽。她热烈抱住阿馨,顿时有股浓烈的感情随着亲密的肢体踫触向阿馨压过来,让他感到快要不能呼吸。

阿馨顺其自然地接受她的拥抱,勉强压抑住想将双手环绕到女人肩膀和背上的激动。

他将眼前的女人与礼子的影像重迭,她们两个长得很像,只有头发长度、发型不一样,脸部轮廓倒是十分相像,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和有点下垂的眼尾特别相似。

或许是阿馨的情欲在作祟,才会觉得她和礼子很像。他将自己来到沙漠以后,渴望见到礼子的心情化成行动,在响应的拥抱中尽情显现出来。

他们俩紧紧相拥着,几乎快把怀中的婴儿挤扁了,当阿馨碰触到女人的手臂和肌肤那一瞬间,他完全能感受到这个女人的心情。

阿馨确定自己和这个女人已经结婚了,而抱住他的腰部不放的男孩就是长男,至于胸前这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婴儿,则是刚出生的女儿。

他对自己和这个女人的生活方式有种模糊的概念,并且开始往前溯及自己的成长过程,甚至连以往所接触过的一切情景也都浮现在眼前。他感觉到心头有股强烈的怨恨心情,那是因为父亲被敌人所杀而产生的怨恨,这些感情全囤积在身体深处。

所有和这个时代相关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涌进阿馨的脑中,眼前和他拥抱的这个女人,与他并不是同一个部族的人,阿馨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前夫在遥远的河川上游被白人士兵严刑拷打至死。

女人的身体内也囤积着前夫被杀的怨恨,以及想要报复的念头。

而抱住阿馨不放的男孩,其实是这个女人和她的前夫所生的小孩,现在和阿馨有血缘关系的只剩下年老的母亲和出生不久的小女婴。

(我是否将现实生活投射在假想空间里?)

这个疑问不停地在阿馨的心里翻搅着,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的关系比礼子还要接近。

而猛抱着他的腰部的男孩,也表现出对阿馨的依赖,让阿馨不由得把他和亮次的回忆重迭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亮次死了,他从医院的紧急逃生窗口跳下去,躺在水泥地上的血泊中,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馨留下一半原有的自我意识,而另一半则随着这个世界的气氛,牵引进一场未知的新体验中。

阿馨跟着这群印第安人一起生活,在平坦的山坡上搭架帐篷,和妻子、小孩、老母亲住在一起。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有时候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好几年,有时觉得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不过,他能够实际感受到一天的漫长。

刚见面时还是婴儿的女儿,如今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路;而非阿馨亲生的男孩,离成长为战士的阶段还很遥远,小男孩的拉弓姿势还曾经是众人的笑柄。

阿馨渐渐习惯这个身体,当他在河岸边弯下身体,看到水中的倒影时,总觉得水里的那张脸和自己原本的脸有点像却又不是很像。褐色的肌肤、宽大的肩膀、肩膀上的刺青都令他非常陌生。

阿馨常用手抚摸身体的各个部位,以体验真实感,只有脸部的轮廓因为水的晃动,一直无法看清楚。

这段日子以来,他和妻子不知拥抱了多少次,亲密感也渐渐增加,连女儿眼中原本的不信任眼神也完全消失了。

这个部族经常四处移动,不会长久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他们从东边走到南边,一直受到不同肤色种族的压迫,最后,只剩下西边可以选择。

领导者的判断和这个部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他除了确保水和食物的充足之外,也要格外注意敌人的动态,一旦判断错误,整个部族就会面临灭亡。

族人们对于这次的迁徙各有不同意见,整个部族因此而濒临分裂。这时,一则从上古时候遗留下来的古老传说,将众人导引到同一个方向。

有座山谷位于巨大山脉的南边,河流在这个地方分别注入西边和东边的海洋,只要朝这个方向寻找,就可以到达这个从来都没有人去过的地方

那里有个拥抱着湖泊的大洞穴,并受到伟大精灵的保护,没有任何外来力量的胁迫,是个可以永远居住的地方。

大家受到这则传说的影响,决定前往西边寻找这个传说中的洞穴。

不过,这个部族超过两百人,不是那么容易说移就移。首先要派遣敏捷的探子刺探前方的情形,在确定没有敌人之后才能带队前进。另外,随时狩猎找寻食物这点绝不可荒废。

当夜晚来临时,大家找一处适当的场所架起帐篷,围在火堆旁边,将白天所猎到的野兽拿出来供全家人食用。可是,大家都无法吃得很饱,更没有多余的肉可以熏制保存起来,因此经常发生食物不足的问题。

寻找水源是另外一个重要问题,他们常常利用小溪来清洗身体和衣物,至于饮用水,就得往更上游的地方去找寻干净的水。往往发现水的人都会受到大家的敬佩。

他们一路行经许多地方,只要再翻越两座山头就可以到达传说中的地方。

这天,众人在森林里扎营,待养足精神后,再一鼓作气到达目的地。

就在这时,族里传来小孩子们发现水源的消息。听说是好几个小孩在森林中来回奔跑的时候,看到山脊的岩石上有一道小水流。经过口耳相传,大人们纷纷拿着容器往小孩所说的地方去,阿馨也在其中。

阿馨每走一段距离就会停下来,稍微注意周围的环境与状况。他稍微目测一下上山的人数,前面有三个人,后面是四个人,包含他自己总共八个人。后面的四个人都是女人,阿馨的妻子和女儿也都在里面;前面的三个人都是小孩子,阿馨那个一直想要建功的儿子不知在甚么时候混入队伍之中。

阿馨这一家人只留下老母亲待在营区里没有跟上来。

小孩们说的话果然不假,眼前这块大石头上有一道细细的水流。可是因为太细小了,得花很多时间才能装满容器。

正当阿馨想要走到上游地区去寻找更大的水源时,身后的草丛突然发出「沙沙」

的声响,跟着便出现一群和自己不同脸型、肤色的男人。

这群男人中走在前头的都穿着蓝色制服,大多数人的衣服都破掉了,他们直接将破裂的上衣脱下来缠在腰际,仅穿着白色内衣,后面有好几个男人则穿着黑色衬衫与皮革裤子,总计大约有十几个人。

他们看起来像是流窜的士兵,为了寻找水源而迷尖在山中,其中有好几个人的白色内衣上选沾着血,有几个人手里拿着水桶,其它人的手里则拿着手枪。

两队人马互相对峙了一会儿,两边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对方的队伍里不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阿馨不了解他们说的内容,只感觉到空气中充满紧张、凝重的气氛。阿馨知道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他们这边都是女人和小孩,根本无法战斗。

虽然从踫面到现在只过了两、三秒钟,可是感觉上似乎已经过了好几分钟。

如果对方有战斗的意思,那就必须赶快逃走;如果没有,尽早离开不要去刺激他们才是上策。

突然间,有三名士兵一面大声叫一面开始往山下冲去,就像打暗号一般,马上有几个士兵绕到孩子们前面挡住去路。

这群士兵似乎不打算开枪,他们大吼大叫是为了使下面的总队注意到而有所警戒。如果是这样,那么阿馨这群人几乎没有存活的希望,这些士兵想要杀光所有人。

阿馨想到这里,立即把身体转往妻子,刚好看到好几个士兵拿起石头敲打儿子的头部,儿子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

小孩子们被粗壮的手臂制住嘴巴和下颚,连发出声音的时间都没有,脑浆就飞洒在地面上。灰色的岩石上沾满了鲜血,有如计算机影像合成的红色蔷薇,在瞬间全都开花了。

冷不防地,阿馨感到脚踝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的脚骨被打断了,一时失去平衡倒在岩石上,侧腹重重撞上岩石。

他伸出手来想要拉住妻子,可是,那三个女人很快就被士兵们抓起来,往山下浓密的草丛中走去。阿馨利用剩余的力气想要撑起上半身,可是他被几个士兵压制住,他们猛烈扯着阿馨的头发,让他无法动弹。

此时,他听到旁边发出一个撞击的声响,眼睛随着这个碎裂声看去,正好看到一个士兵抓起女儿可爱、小巧的身体,将她的头往岩石上用力撞击。

阿馨想尽全力想要站起来,保护奄奄一息的女儿,怎奈身体就是不听使唤。这已经不是疼痛与否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感觉到恐怖。

唯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看到这群人对自己的亲人施加残酷的暴行。

那个士兵再一次抓起小女孩的身体,在同一块岩石上用力敲打。最后,小女孩软绵绵的身体被那名士兵随手丢弃在岩石上。

这个士兵杀死小女孩之后,好像发现其它有趣的事情,于是走进草丛里。他一面走着,一面在白色内衣上擦拭手腕,原本他的白色内衣上面已经留有血迹,现在不只有血迹,还有非常碎的肉片附着在衣服上面。

他不停在白色内衣上反复擦拭手腕,甚至还移到裤子上继续擦拭。

阿馨听到妻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他知道妻子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可是,不管他如何移动视线,就是没有办法看到妻子,只能看到好几个士兵或站、或蹲的围在妻子身边。

原本抓住阿馨头发的手换成另一只手,用更强的力量将头发往后拉扯,将阿馨整个喉咙曝晒在太阳下。

阳光下,有一道锐利的光芒从右到左射过去,随即阿馨的喉咙深处发出「喀啦」声响,然后有股热热的黏液从他的胸口上方流下来,他的头无力地往旁边垂倒。

他觉得阳光的颜色登时都改变了,颜色渐渐变得更浓,连背景也慢慢变成黑色,红色的太阳不久也变成黑色,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剩下听觉机能。

他可以听到妻子微弱的声音,那不是痛苦的喘息声,而是一种凄厉的笑声,这是阿馨在丧失意识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然后,死神同时造访他和他所爱的妻子。

阿馨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外表看来,他陷入虚脱的状态,可是对于阿馨本人而言,那就是「死亡」,他现在就和失去灵魂的壳没有两样。

阿馨体验到人在死去的瞬间,虽然心脏停止跳动,脑部还是继续活动,之后才缓慢到达脑死状态,剎那间,时间和空间都消失无踪。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喂,起来。」

这是个强而有力的男人声音,颇有震撼效果。

「到这里来。」

阿馨的身子突然一抖,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用力地深呼吸,尽量伸直身体,彷佛溺水的人为了要得到空气而将脸仰起水面。

他摘下头套型屏幕,粗暴地丢在桌上,接着脱下数据手套,同样往桌上丢去。

阿馨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紧紧揪住,他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呼吸才渐渐顺畅起来。虽然他的意识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但是,刚才的记忆依然十分鲜明地留在脑海里。

他忽然察觉到自己在流眼泪,一时也分不清是因为悲伤或是痛苦,许多用言语无法表达的情绪,全都一古脑儿涌上来。

阿馨趴在桌上失声痛哭,拚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他一边哭泣一边看着手表,从戴上头套型屏幕到取下来,才过了短短的几十分钟而已。

他不知道刚刚所经验的假想世界是出自何人手中,但对阿馨而言,他在那个世界中经历了另一段非常真实的人生。他和一个女人相爱,生下子女,为了部族不惜誓言战斗至死。没想到,最后心爱的人竟死在自己眼前,而他也同时走向死亡。

「来琪」

阿馨叫出他已经十分熟悉的名字。

他们俩在河里互相清洗身体时,肌肤接触的亲密感还鲜活地残留在阿馨的脑中。

「科其斯。」

这是阿馨女儿的名字。

从她出生到学会走路的这一段期间,阿馨时常把她抱在胸前或背在背上,翻越过不计其数的山峰。

他深深记住妻子和女儿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也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妻子和女儿的脸孔,却对自己的脸孔没甚么记忆。甚至连自己在死亡的那一瞬间所面临的痛苦也记不太起来,脑中都是和心爱的人有关的记忆。

阿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力以肩膀撞墙壁,一阵阵痛苦随即传遍全身。

他为了抹去胸中那股莫名的痛楚,故意弄伤自己来转移注意力。

(我必须分析这件事背后的含义。)

阿馨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于是混沌的脑子渐渐回复一点理性。

(刚刚的经历和观赏电影的情况不同,在假想空间中必须要将整个身体完全投入其中,否则没有其它的表现方法,以现在的科技而言,要有多大的规模才可以经营这样的假想空间?难道这和「环」计划有关?这个假想空间是不是「环」计划的一部份?)

只要在头套型屏幕上事先设定好时间和空间,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环」计划去实际参与任何一场历史场面。只要一坐在这部计算机前,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就可以感受到某个特定人物的视、听觉,参与他的人生,成为「环」界的神。

在「环」界中一直重复上演着生与死的剧目,拥有各式各样的历史场面,这些都需要庞大的影像内存来加以保存。

如果可能的话,阿馨希望调出「环」计划所有的内存来仔细观看、研究。

阿馨在脑中仔细推敲刚才所体验的假想世界,究竟是不是属于「环」计划中的一部份。他认为「环」界中的生命同样是从初期的RNA,进化到活生生的肉体,和一般冷冰冰的计算机影像截然不同。

不过,阿馨不讳言这个认知有失偏颇,由于他和假想世界中的人物有过亲密接触,产生了感情,因此认定他们并不是计算机所创造出来的影像。

他在假想空间中经历过死亡和分离的痛苦,因而在心中暗自下一个决定──他不想再失去自己心爱的人。

现实世界中的死别一定比假想世界更加痛苦,这种经验他不想再有第二次,因此他必须找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治疗方法才行!

实际上,在他看到假想世界里的某一端之后,心中开始产生强烈的动摇。他相信假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两者之间绝对息息相关,就像是「环」界遭到癌化,同时给现实世界带来「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对了,为甚么会把这部计算机放在这个房间里?其中有甚么含义吗?难道是有人预料到我将会来到这里,特地留下这套复杂的计算机系统给我?

假如这是科内斯.洛斯曼留下来的,那么或许他已经在这里面留下线索了。)

真知子曾经对阿馨说过关于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间传说,并且提到塔利基特族所流传下来经由战士引导前往西方的传说。

在假想空间中,阿馨的族人也有一则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传说,在落矶山脉的南边山谷,有个伟大的精灵负责看守某个洞穴,而这个洞穴就是他们能够永远生存的地方,众人正依照这个传说往西边前进。

阿馨的脑海里还清楚刻印着他们所经过的路径,而且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他的妻子、女儿、儿子和他自己都意外死亡。

(或许我该重新走一次这条路线!)

阿馨确定今后将要采取的行动,在这之前他还要先做一件事,就是利用卫星通讯线路与日本取得联络,对象是计算机研究所里的天野。

阿馨使用通讯线路连接了天野的计算机,输入一个指令:

「请准备高山和浅川的相关影像,尽速传送到这里。」

阿馨在出发之前,曾经向天野提出这个要求。

「环」界和现实世界同样具有庞大的规模,里头有好几十亿的生命体,上演着各式各样的人生,形成了一部部的民族历史,因此内存容量非常庞大。想要从里面挑选出癌化的前后纪录,是项非常复杂的作业。

只要将那一部份的内存拿到手,和刚才一样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就可以身历其境地仔细调查。

首先,阿馨打算锁定「环」界中的特定人物,解开「环」界为甚么会遭到癌化的谜团,然后由这些情报中找寻重大的提示。

阿馨在等待天野传送数据的这段期间,他很想听听礼子的声音。

(现在日本的时间是几点?日本和美国时差八个小时,应该是早上九点,礼子起床了吗?)

阿馨在假想空间之中体验到爱人死亡的悲伤,因此现在格外想念礼子,他很想知道礼子现在究竟过得好不好。

阿馨按下礼子的电话号码,电话响到第七次才被接起来,彼端传来一个疲倦的声音:「喂?」

阿馨听到礼子的声音,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心感立刻从心底升上来,彷佛一个溺水的人终于登上陆地似的。

「是我。」

礼子很快收起疲倦的声音,振奋起精神答话。

「啊!阿馨,是你吗?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一串连珠炮似的疑问统统朝着阿馨射过来,礼子担心的心情都在话中表露无遗,让阿馨觉得很高兴。

「没甚么,妳只要安心等待就好。」

阿馨再三叮咛后便切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