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底下的尖刺不是没有生命的。
合着滑腻的血液，电流奔腾，全身每一个细胞宛如浸泡在温热的水中，手掌上割断的痛楚伴随着感觉一并传导而来，那硬甲之下，隐约传来生命的脉动。
黑夜之下，黑暗之中，高大的人形怪物身体周遭闪烁围绕着蓝色的电弧，伴随着怪物的颤抖，它身上披覆着的黑色甲壳慢慢的掀起，硬生生的碎裂翻开，露出其下鲜红的犹在跳动的血肉。
就是现在！
楚翔扭头对远处活着的龙门护卫厉声下令：“所有人听命！朝黑甲脱落的部位射击！”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一个孩子温柔文静的眼神，以及伴随着夜晚发生的哭喊。
但是他不得不硬下心肠！
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
密集的子弹射入鲜红的血肉中，少了硬甲的阻隔，子弹深深嵌入，鲜血和碎肉一起飞溅，龙晓璇瞪大眼看着，面上已经是痛苦至极，但她依旧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幕，甚至将楚翔欲挡住她双眼的手给拨开。
她要记住这一刻，记住她的哥哥，龙扬帆死亡的这一刻。
子弹密集的射击，一轮又一轮，受创的怪物发出无意义的低喊，非人的声音好像玻璃碎片相互摩擦一般刺耳，怪物无力的挥动双臂后伸出的巨大刀刃，而它身上各处长出来的尖刺，则早在电流下软化，好像触手一样，连同串着的尸体一同躺在地面上，只余下一根紧握在莫雷手中，作为电流传导的媒介。
七八十米外的树影下，林秀仍在静默的注视着。
“现在如何？”身穿白色风衣的娃娃脸男子从侧面建筑后飞快掠至林秀身侧，一边问着，一边朝林秀目光所向处看去。
一望之下，蔡司名大惊，他因为留在J大驻守，离此地距离过远，赶来得迟了一些，却不料只迟了这片刻工夫，便牺牲了这么多人。
看着在莫雷的电流和众人枪击的双重攻击下嚎叫的怪物，蔡司名心中直觉的产生不妙的领悟：“那个东西是……龙扬帆？”尽管光是看龙晓璇等人的神色，他便猜出了个大概，却有些宁愿林秀说他猜错了。
假如人能化身为怪物，那么这个世界多么的颠倒错乱？
林秀微微的，点了点头。
蔡司名忡怔了一秒，才想起自己应该来做什么，他责备的看向林秀：“既然你早就来了，为何不出手帮他们？”他可以看出，地上的尸体生机才刚刚消散，显然是才死不久，现在的龙扬帆固然十分可怕，但假若林秀肯出手，却绝无落败之理。
林秀慢慢的，却也是冷酷的道：“我没有为他们出手的理由，更何况，这是龙门赌上自身荣耀和名誉的圣战，身为人的尊严和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的生命，孰者更为重要，这是他们的战斗，我没有莫雷那样过剩的正义感，所以我不想加入其中。”
即便在他看着莫雷几乎以自毁双手为代价抓住龙扬帆的触手尖刺时，他没有阻止，这一回，莫雷不是莽撞，他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但是他依旧凭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这么做。
冒着双手报废的风险。
这是莫雷学会抉择，学会舍弃的第一步，他不想阻止，即便那双手今后留下了无可挽回的缺憾，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去面对的结局。
怪物的嘶吼声逐渐低抑，楚翔觉察莫雷的面色苍白，这才意识到他留了不少的血，不光是手上的，胸口被刺破的伤口也流出了浸透胸前衣服的红色液体。
楚翔对莫雷喊道：“莫雷，退下来，已经差不多了，足够了。”再让他这么一直流血，也许他会死在这里。
莫雷依言松开手，撤去异能，精神松懈的下一秒，强烈的晕眩和虚脱感包围住了他，他连连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可莫雷才一松手，龙扬帆的声音随即高亢起来，鲜红的血肉蠕动着，将嵌入其中的子弹挤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生修复肌肉，而脱落断裂的黑甲也迅速的再生，只不过几秒钟功夫，龙扬帆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但是这个时候，松懈下来感受到自己虚弱和疲惫的莫雷已经不能再向方才一样不断逼迫自己的极限，集中精神释放电流。
楚翔面色丕变。
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龙扬帆变成怪物之后，龙门传人所共有的良好的恢复力也增强了数倍，竟然只在片刻工夫便修复了伤势。
蔡司名也发觉了场中的异状，抬手摘走林秀脸上的面具，反手戴自己的脸上就要冲出去。他的司命之力仅局限于人，其余的活物虽然能看透生机，却无法司掌。
但即便是不能使用司命之力，他凭借自身力量，也能置龙杨帆于死地。
林秀却忽地伸手拦在他：“且慢，有变。”他冷静的说。
莫雷努力的支撑着自己的意识，想要再度放电，身体内却好像被阻绝了回路，失血过多的晕眩一阵又一阵的袭上了脑海。
昏沉间，他看见名为龙扬帆的怪物缓缓张口，以人类的发声方式，慢慢的道：“晓……璇？”
龙晓璇吃惊的张大眼睛，失声叫道：“大哥？！大哥，你还认得我？”
怪物妖红的眼闪烁了一下，接着，以更肯定更连贯的声音道：“晓璇。”
他的身体发生惊人的蜕变，伸出的尖刺慢慢的收回甲壳下，接着，黑色硬甲逐渐深陷回体内，慢慢的显露出人类的皮肤，人类的形态。
恢复了人形的青年赤身站立着，白皙劲瘦的身躯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细长的眼睛里，眼瞳恢复漆黑的颜色。他茫然的左右看看，面上浮现一种奇异的神色：“这些，都是……我做的？”
龙晓璇静默的点了点头。
龙扬帆只觉得大脑忽然好像被深钻一样的疼，记忆迷狂错乱，碎片四散，拼不到一起，唯一清醒记得的，就是穿风衣的那人给他注射了满满一针管的金色药液。
而后，他化身为怪物。
现在他好像有些清醒，却又好像有些混沌。
也不知道出神了多久，龙扬帆忽然长长的舒了口气，他从地上捡起衣服碎片系在腰上，勉强遮住下身，随即抬起右手，五指缓缓地伸长，连接在一起，皮肤泛起黑色金属的光泽，慢慢的，化作刀刃的形状。
漆黑的夜空中，洒下星星点点的白，无限温柔又冰凉的落在发梢，衣衫，没入地面起了薄霜的鲜血中。
龙扬帆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他隐约记得，逃出龙门的那一日，也是一个雪天，冷冽的风里，鹅毛一般的大雪掩盖去他逃跑的痕迹，他逃到北方，在冰封的山岭之中，忍耐着刺骨的寒意，度过有生以来最彷徨无助的第一个冬天。
“晓璇，我们来决胜负吧。就只有我和你。”他安静的道。
龙晓璇一愣，随即默默地拿起了剑。
“大小姐？！”楚翔开口想要阻止，且不说现在龙扬帆的睚眦力量已经解放，就算光拼武技，年纪尚轻的龙晓璇也绝非龙扬帆对手。
龙晓璇摇了摇头，她没有理会楚翔的劝阻，慢慢的朝龙扬帆走去。
战胜也罢，战死也好，这是她作为龙五的抉择。
雪亮的剑与漆黑的刀交击，相互的力量传导至二人手上，龙晓璇手腕一震，掌心裂开，淌下血水，长剑险些脱手！
龙扬帆厉声喝道：“没有力量！你的剑是用来干什么的？！”
龙晓璇牙关一咬，剑身一转，贴着刀刃切向龙扬帆的手臂，后者抬手相格，将剑锋反压向她的面庞。
龙晓璇侧身避开，面上仍被划开了一道狭长伤痕。
“全部都是破绽！”龙晓璇竭力防守，挡着龙扬帆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击，耳边回响着的是他的怒喝：“你现在的样子，有什么资格自称龙门传人？”
忽然间龙晓璇张开双臂，让龙扬帆的刀刃刺入她的肩膀，她抬起左手紧握住刀刃不让龙扬帆抽回，右手长剑直刺向龙扬帆的心脏。
雪亮的剑锋没入龙扬帆的心口。
龙晓璇不敢置信的睁大眼，后者对她微微一笑，那张曾经狰狞扭曲疯狂的苍白面容上，此时尽是安详的平静。
“就是这样，晓璇。”他温柔的说，“你出手还不够狠，这一剑刺偏了，今后要记住，不要对你的敌人这么手下留情。”
龙晓璇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大哥，你……”她能感觉到，最后一招，是龙扬帆故意让她的，她手上抓住的黑色刀刃上并未传来往回抽的力量，而她刺出那一剑时，龙扬帆不但没有闪躲，反而有些主动迎上来的意思。
龙扬帆在求死。
莫雷的伤势已经在龙门护卫的帮助下止血，好像没有尽头一般的黑夜落下白色的冰凉的眼泪，他看见那个曾经化身为怪物的青年，以自己的意志恢复成人的形态，以自己的意志选择死亡。
龙杨帆缓缓将黑色刀刃从龙晓璇肩头抽出，恢复成人手的形态，他忽然双手握紧插在胸口的长剑，用力横着一推。
鲜血飞溅着落在地面的薄雪之上，好似开出灿烂的花。
龙杨帆微笑着呢喃一句，缓缓地倒在地上。
《龙门大事记》：
龙门二七七年，有睚眦生，以修罗之道滋养，日送死囚十百，然其暴戾之气渐生无涯，终不可自制，城池遍屠，杀人盈野，视人命作草芥砂石，纵睚眦之力已大成，仍不可容，龙门倾上下之力，围而歼之。睚眦伤败，曰：愿来世不为睚眦。遂引刀自刎。自此龙门严令，凡睚眦子，须力令克止，不可放任轻纵。
……
龙门一三九三年，有睚眦扬帆生，此子外柔内刚，不堪约束出逃，落入匪人之手，化身异类，锋芒无人可挡，然终自醒，再复为人，曰：愿以人身赴死。含笑而亡。
※※※※※
第三卷雷鸣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