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氏哭天抢地，胤禛面有戚容，于我，却早有预料。

为避这点嫌疑，年氏的孩子都归自己抚养，此番夭逝，德妃关心异常，七日后就召她进园子慰问，是李蕙仙二十年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年氏能进园，我也能进园。避开了她，独往佟妃住处。

穿过林荫小道，云崖馆树木森凉，流水蜿蜒。走近通报，佟妃却不在，出来的是武筱幽。她穿了身葱绿裙子，从馆内下阶，远远看去，好似一枝点翠含露的水仙。待她走过宫门，我盈盈一笑，道：“难怪的，如此娇嫩水灵，不配个王孙公子，姨母如何舍得你出宫。”

她眼圈有些黑，福了福道：“四福晋别拿筱幽取笑，太后娘娘身子不愈，娘娘和筱幽没日没夜守着，模样都见不得人了。”

“我知道，”我握起她的手，“所以才来园子给皇祖母和姨母请安呐。不是开玩笑，你都二十六七了，还耗在里面当宫女，难道是要和我府里的绾玉一般，熬成了姑姑熬嬷嬷？”

“这话娘娘也劝过我，只是我年纪这样大了，和娘娘朝夕相处十几年，在外面无甚寄托念想，还不如就守在宫中，有她一口吃的也有我一口，倒比出宫了受婆媳妯娌的腌臜气好。”

我随她往太后的春晖堂走，道：“难得你这气概在宫中过了十几年还不变。小家小户为生计忙，朱门高户为算计忙，倘若人人能想得你这样通透，也少却好多心高气傲眼高手低的姑娘飞蛾扑火了。”

她颔首笑道：“得四福晋的褒赏不易，筱幽荣幸。”

我笑了笑，道：“非为褒赏，乃是实言。本非此中人，何作此中想。逐利夺名，赢的，永远只有一个。”

武筱幽冰雪聪明，道：“福晋放心，娘娘心里清楚得很。”

才至春晖堂就看见十四福晋完颜若兮和年氏搀着德妃过来。武筱幽对我们的关系洞若观火，做福进去通报太后佟妃，唯剩下我和绾玉留在宫门之外。

珠环玉绕，乌发如云，扶着地位如日中天的德妃，年氏的丧女之痛顷刻荡涤，远远的，冲我明眸皓齿地叫了声“姐姐”。我假装一愣，忙殷勤迎过去，万福道：“额娘吉祥。”

德妃微笑不语，连“起”都不叫，年氏道：“姐姐既要进园子，早上额娘召妹妹时何不一趟进来，也好给额娘请安啊。”

“怕是本宫遇得不巧。”德妃言有所指。

“哪里不巧，正是巧得很，”我自行起身，不管年氏愿意不愿意就搀起她搀德妃的那一边，“德娘娘携大儿媳小儿媳一同给太后娘娘请安，正可表您治家有方。”

德妃眼睛瞟了我，又瞟年氏，“也是，正是巧。要不是这会儿在春晖堂门口遇上，只怕你今日是想不到要给本宫请安的？”

若兮性子纤弱中庸，心中明白这婆媳间唇枪舌战不会相让，嘴上却从不会表态，只扶在德妃另一边对我使眼色。我过滤掉德妃的抱怨暗指，笑道：“媳妇何尝进宫进园子不知给额娘请安的。只是今儿时候不对，媳妇的安特意攒到了明日。”

“哦，”德妃黛眉微挑，“你如今尽孝心，还要分时辰？”

“额娘说笑，”我扶她往里走，“侧福晋殇了女儿，您一片爱心，单传她进园子问候，媳妇何至如此没眼色，插.进去搅您和侧福晋心里话？所以，还是等您的心里话讲完了，媳妇再喜气洋洋专请您安好。”

德妃微一哂，不再说话，仍让我搀进春晖堂。

七十七岁的皇太后身体虽衰弱，气色却不错，早起用过小米粥和一小块糟鸭掌了就倚在花厅与佟妃讲话。里面筱幽已经告诉我们要来，临到花厅门口便不再通报，齐向皇太后做福。太后命徐嬷嬷赐座后将我们一一打量番，抬起佩戴护指的右手指着年氏问：“这是哪家的，面生。”

佟妃道：“老四家的侧福晋年氏，汉军旗。”

“怪不得，小模小样，瞧着就让人疼。”太后拿西洋镜片仔细看了年氏，放下对佟妃道，“虽都入了旗，汉人是汉人，满人还是满人，到底不同些。”

“皇额娘说哪里不同？”

阅人无数的太后摇了摇头，“说不出来，心里知道就行。”

“皇额娘说说嘛，”佟妃轻晃着太后的手臂撒娇，“让媳妇再长长见识。”

在春晖堂德妃只有冷眼旁观的份，绝无插嘴多言的格，只得含笑坐在椅子上看那婆媳玩笑。皇太后软磨硬泡就是不说“不同”是什么，徐嬷嬷端来参汤，看佟妃撒娇撒得可怜，伺候太后喝了汤道：“贵妃娘娘甭求太后，老奴知道太后心里想的什么。”

太后心绪很好，徐徐用帕子擦了嘴，佯装问：“哀家想的什么？”

徐嬷嬷也只有在太后面前愿意耍宝，掰着指头数了数，道：“三比二，娘娘怕讲出来得罪人。”

一说“三比二”，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太后撅撅嘴，晃了晃头道：“哀家不知你老婆子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说着她还对徐嬷嬷暗示般的眨了眨眼睛。

佟妃抿嘴浅笑，缠徐嬷嬷道：“好嬷嬷，千万别被皇额娘唬着，只管告诉我，我倒想知道咱汉军旗的比满八旗、蒙八旗差哪里了！”

“哪里说差了，”徐嬷嬷道，“正是这里三比二，太后娘娘怕讲出来得罪德娘娘、四福晋和十四福晋，才只在心底里夸您和年侧福晋标致可爱，不敢出声。”

年氏听得头微微一垂，佟妃却笑着下炕，拉过我和若兮问：“这两位就不标致可爱了？”

“所以娘娘为难啊，”徐嬷嬷接过下面呈来的清茶放在炕桌上道，“刚夸了侧福晋可人疼，眼睛一瞟，瞟着了正经八百的两个孙嫡媳妇儿，同样水葱儿似的好人物，心里便咯噔一跳了。”

太后“呵呵”笑了两声，佟妃故意瞪圆水汪汪的大眼睛与徐嬷嬷一唱一和，“却又如何咯噔一跳？”

“怎么不跳，娘娘前面光想着你们两个标致人物，话都顺着说出口了，这会一比较，满洲媳妇也没差，还占了三个，又有祖宗礼法在前面，心里慌得那叫一个扑通扑通，便只能在贵妃娘娘面前故弄玄虚了。”

“原来如此，”佟贵妃与徐嬷嬷继续双簧，“幸好今儿两位孙嫡媳妇儿惹皇祖母疼，不然倘若媳妇真把皇额娘的话逗出来，岂不违了大清国的祖宗礼法？还是皇额娘英明，媳妇一辈子都追不上您一半。”

皇太后被她们逗得大笑几声，把脸上气色都笑红润了，嗔徐嬷嬷道：“你个老婆子，成日胡掰话，真真白的被你说成黑的，方的被你说成扁的，哀家的话到你嘴里就没有不走样的。”

徐嬷嬷收拾了炕桌，对佟妃撇撇嘴，“瞧，她不认账罢。”

两代婆媳于春晖堂说笑好一阵，太后才告乏，除了佟贵妃，三人复又万福告退，年氏跟我回府无话。

晚间用过饭，我带着孩子们走到东花园消食散步，刚好遇见慕凌风钓鱼。

东边一弯月，西边一抹阳，百鸟归林，暮风送凉，把五月份的傍晚衬托得又瑰丽又宁静。沛沛看见他，兴奋程度不亚于看见胤禛，叫了声“老慕”就挣脱我的手，跑去爬他的背。慕凌风若干次在我面前抗议沛沛对他没大没小的态度跟我对他是一副德行，威胁如果沛沛再管他叫“老慕”就把她扔进水里喂鱼。然而抗议归抗议威胁归威胁，只要遇上沛沛，最后落荒而逃的必定是他。

“老慕，你钓鱼啊？”沛沛趴在他的背，对着他的耳朵问，声音连站在三尺以外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慕凌风赶紧捂住耳朵，把头偏到边上缓了好久的气，正色道：“下来。”

“不要，”沛沛冲他的后脑勺吹了口气，“风好大，我当你的被子。你继续钓，我保佑你今天可以钓到鱼。”

“假如你趴的是阿玛的背，他能钓上鱼么？”

“能啊，”沛沛确信无疑，“当然能，阿玛说他可以完全不受我的干扰。”

慕凌风握紧鱼竿，生怕沛沛伸手“指挥”他钓鱼，哂道：“呵，你也知道自己是干扰啊。”

沛沛爬得更高一些，“对你是干扰，对阿玛就不是。”

“凭什么？”慕凌风表面嫌弃沛沛，实际上似乎很喜欢和这个小丫头片子聊天。

肉团团的小手毫无征兆地狠狠揪住了慕凌风的脸。

“揪我干嘛？”

“教训你，”沛沛道，“问格格凭什么，是反了。”

我放了弘历弘昼去林子玩弹弓，专门站在他们背后偷听两人平时到底怎么说话。慕凌风哧的一笑：“你额娘该被批斗了。”

沛沛又揪了他一把。慕凌风竖眉：“又揪我做什么，你听得懂批斗？”

“反正不会是好话，老慕，你要是敢反三次，我就丢你下湖喂鱼。”

“哟，”慕凌风不信邪，“换成丢我下湖喂鱼了？比起您沛格格，雍王妃可真称得上是世上最温柔的人啊。”

“不许调戏我额娘……”沛沛鼓起腮帮子要咬慕凌风，我连唤了声“沛沛”：“不许对慕先生无礼，下来。”

沛沛讪讪从慕凌风后背滑下，嘟着嘴一屁股坐在慕凌风装蚯蚓的桶边道：“他调戏你。”

“我听到了，”我也坐下，“他说额娘温柔没错啊。”

沛沛猛地把头转向我，眸子里的情绪简直是我犯了滔天大罪，“是他说你温柔哎，额娘你有没有搞错？”

这孩子……我摇摇头，道：“我没搞错啊。”

沛沛唰得站起，端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大人款道：“你要记住，你成了亲，不是小姑娘了。阿玛说你温柔，我没意见，被老慕说我就有意见了。你知道‘温柔’是多么亲密的词吗，只能最亲密的人说。你是我阿玛的，又不是老慕的，凭什么要他说你温不温柔？老慕，”她换了恶狠狠的口吻，“你要再敢对额娘耍流氓，小心我给阿玛打小报告，往你的菜汤里下蚯蚓！”

慕凌风把眼珠子挪向带着泥土在桶子里蠕动的大团蚯蚓，恶心地咽了咽唾沫，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叮嘱我：“千万别让她乱来。”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沛沛，没想到老天派给我的小棉袄竟会是长着獠牙的小恶魔。一脑袋稀奇古怪的东西，比我小时候还离谱，要不是我对自己的忠贞一百个放心，也许真该查查孩子的亲爹是谁。

把我们两个震慑住了，沛沛煞有介事的撩撩裙子盘腿坐回石头上。慕凌风回过神，又拿出探寻沛沛内心的好奇，问：“沛格格，可不可以给慕先生解释一个疑问？”

“请讲。”沛沛抬了抬手。

我没有把握的看向估计得倒霉的慕凌风，听他道：“为什么说，可爱的沛格格对阿玛不是干扰，对慕先生却是呢？”

“唔，”沛沛侧头看看白衣翩翩人如玉的慕凌风，又看看红裙曳地的我，考虑了会道：“如果光是老慕，我是不稀罕说的，不过你运气好，我额娘也在，就说给你听听。”

“听听。”慕凌风偏不撞南墙不回头。

“其实很简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阿玛天天跟额娘在一起，久而久之，见到别的女人就都不会分心了。所以不管沛沛怎样，只要不受伤，他都能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

“这么说……”慕凌风没有弄清楚她的逻辑。

沛沛抱起双臂，“他也不是说沛沛长得不好看，只是沛沛在长大之前还不能完全比上额娘，必须等以后没人敢和他抢额娘了，我才能成为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所以，第一，老慕不准调戏额娘跟阿玛抢额娘，第二，除了额娘，谁都不是沛沛的对手。额娘干扰阿玛，我干扰除阿玛以外所有人，老慕也在其中。”

瞧这一通乱七八糟，小小年纪，什么美不美的。我问：“这都是阿玛教的？”

沛沛点头。我接着问：“他教你这些时，他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孩子昂头想了想，抠着指甲道：“他在看佛经，我在，我准备，”她嘟了嘟嘴，“准备搬凳子爬桌子踩他的书。”

“踩他的书干什么？”

“让他陪我玩。”

“后来呢？”

沛沛似乎泄了气，“后来阿玛把我从凳子上扯下来，说不管我想什么办法都分不了他的心，让我出门左转去踩弘时哥哥的书，保证一踩一个准。”

嗯，我在心里点了一个头，沛沛的亲爹是他。可怜的弘时，小时候还说他鬼精鬼精，可长了十几年遇上胤禛，根本不是对手，只有背后被整的份。

我腾地起身往枫叶亭去，走几步回头一望，沛沛又开始揪慕凌风的耳朵爬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