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多事年慈仁事哀
作者:贺兰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202

待我进宫时宫门早已下钥,王府长随费了番工夫才把神武门大门敲开,我跟随慈仁宫管事太监屏息凝气地穿过静谧的御花园,沿西长街经永巷,俯首于慈仁宫丹犀请安。

夜雨秋寒,丹犀上两尊玻璃灯罩里凝结着满满水雾,将整个院落照得分外迷胧幽暗。佟贵妃属意武筱幽出来唤我起身,我与妃嫔妯娌们恭坐在偏殿,听候总管太监安排。

皇太后病有时日,加之年事已高,任康熙如何用良医良药挽留,终究难阻时运。福晋、命妇轮流入宫照顾三日歇三日的伺候,唯一衣不解带目不交睫人只有受太后恩情最重的佟贵妃罢了。

比之太后病逝,朝廷里的事情也不容乐观。先是康熙头疼之疾再犯,后为立储之事又伤脑筋,边疆之事亦日日紧蹙起来。饶是如此,康熙仍然每日早晚来慈仁宫伺候喂药,至寒冬腊雪不怠。

天冷的突然,一夜北风紧,第二日便银装素裹。因轮到我伺候,我终于赶上一回胤禛,与他同乘深蓝暖轿出门。他在内务府,东华门进宫,我在后宫,只能走神武门。轿子特绕了神武门把我放下,他揭开帘子笑着对我摆摆手,才命轿夫起身,往东华门去。

宫里又在簌簌扫雪,风一吹,漫天松软软的冰灵雪絮迎面而来。我怡然抱着手筒,心绪因他那回眸一摆手格外舒畅,走路的脚步也放慢下来,静心观赏花园景致。

走到储秀宫后门,朱门咯吱一声,竟走出穿半旧藏青袍子的胤禩。他先是右望,尔后眼睛慢慢像左,微微一滞,落在我的脸,浑浊中闪出一点光。

都说他大病过一场,这副光景,想来是没错了。我也看他一眼,装作不认识般匆匆动起步子,沿宫道直走。

“娜娜。”

我紧紧拢住手筒,没有回头。

“娜娜!”胤禩咬住唇赶来拉我,我犟着推他,却把他推得一趔趄,险些倒在雪地里。胤禩靠在宫墙,费解地盯住我,我也盯住他,想起他对沛沛的所作所为,不屑地哼了声动身离去。

“说句话行不行,和我说句话可不可以?”他问。

“有什么可说的,时至今日,你想我和你说什么,胤禩!”

胤禩扶住宫墙站起,蹙紧眉头狠狠咳嗽一声,问:“为什么?难道亲人之间说句话问个好都不行?”

亲人?藏着手筒里的长指甲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才让我控制住没有在这个伪君子面前大发雷霆,我冷冷道:“天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亲人’。”

胤禩怔住,沧俊的脸越发消瘦:“你说我们是怎样的亲人?”

“你死,”我斜眼看他,“我活。”

“天啊,”胤禩眼光里滚出亮亮的东西,他不认识般上上下下打量我的脸,“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双手卡住我的肩,用力地摇晃着,“他怎么把你变成这副模样了!难道我和你之间,必须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这不是你要的吗,”我摆脱他,厉声道,“这不就是你处心积虑要的吗?害了我的儿子不够,你还要他害我的女儿!如若不是胤禛,今天出现在你面前的就是我乌喇那拉宁娜的尸体!”

“你说什么?”他迅速抹去下颌上的泪,震惊地问我。

我看着他表面儒雅可亲的面庞,心中恨意蔓延,措手不及地甩了他一巴掌,“少装,恨我就针对我,别拿别人开刀。”

冰凉的左颊瞬间通红,胤禩看看我,疯了般退后一步,苦笑道:“我明白了,我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四嫂。你活,我死。我活,你……老天啊!”他攥紧拳头捶着朱红宫墙,嚎道,“为什么要把我们逼得父子不是父子,兄弟不是兄弟,人不人鬼不鬼,亲不亲疏不疏……”

“八阿哥。”

宫道一角突然传来蘅儿声音,胤禩顿时敛容坐倒雪地,我疾步从别路出去。一整日,打过胤禩的手掌隐隐作痛,我试着端最烫的药碗,故意把手撞到桌子角,甚至在没人的时候咬自己一口,可那种又震又麻痛的感觉都无法消去,不说消去,连掩饰都做不到,仿佛我打的这一巴掌不仅在他脸颊落下红通通五根手指印,也在自己身体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疤,不经时日,不能好却。

慈仁宫里,过了好一会蘅儿才眼眶红红的回来。她进屋请个安就失魂落魄地出门坐着,空洞洞的眼睛一一瞪完院里忙碌的宫女、妯娌,终于在我经过时艰难的开口唤了声“四嫂”。

我心里有鬼,闪闪烁烁躲避她的眼睛,问:“怎么?”

蘅儿抿抿唇,掏出胸前淡绿手绢平铺在身边,道:“陪我说说话,您年纪最大,帮帮我好不好?”

我低下头,说:“我帮不了你。”

我也不想帮你。

“不要,”她扯住我的裙子,眼眸里流出和胤禩一模一样的哀求神情,“您一定可以帮的,我相信您可以。”

掩在马蹄袖里的右手痉挛,我看见抄手廊里三福晋紧紧盯着我们的眼睛,也看见脚下八福晋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放下尊严的求助,她道:“嫂子,爷们儿是爷们儿,我们是我们,蘅儿知道您人最好,就陪我说说话,帮我这一回吧。”

我站着不言声,有些默认的意思,里面佟贵妃却道了句:“筱幽,让四福晋进来伺候。”

“四嫂,”蘅儿挣我的裙子没挣到,摔在廊阶之上,我假意没有察觉,跟随武筱幽进去。佟贵妃连日伺候,人都瘦脱一圈,眸子里的精明劲儿却丝毫不减,低声叮嘱道:“宫里面,最怕动恻隐之心。”

郭络罗氏没精打采地站起往花园去,佟贵妃拧着手帕子瞅她离去,又道:“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做好人是给傻人看,聪明人,才不会被表面糊弄。八阿哥和八福晋的事,你插不进去,也管不着,讨了傻人的好,不见得入了聪明人的眼,且自省省,能免则免。”

“皇……”晕眩的皇太后眼皮颤颤,含含糊糊吐出一个字眼。

“皇额娘,”佟贵妃连忙握住她的手,贴在她耳朵道,“您醒了啊。”

“皇,”她似乎想说什么话,佟贵妃把耳朵移到她嘴边,凝神听清剩下的那个字后对筱幽摆摆手,“乾清宫。”

神志不清醒好多天的皇太后终于开口,佟贵妃的心情并不轻松,她吩咐完筱幽后将目光对向我,似解脱又似愁闷般抿唇一笑,道:“二十七年了。”

这二十七,是她进宫的年份,也是她分别的年份。没人知道我清楚这件事情,她也没想到我会自然而然想到那段应该深埋往秋的故事,只如朵颜色淡极的蝴蝶花,痴痴盯往雪絮飞扬的天空。

“皇儿……”半晕眩中的皇太后还在叫康熙,我接过宫女的帕子代替佟贵妃给太后擦汗,刚好等到被细软小轿抬着的康熙进门。

大约意识到时辰不多,凡是宫中的皇子也都来了——大到年过四十的胤祉胤禛,小到年仅四岁六岁的胤祜胤祁。如此乌泱泱满屋子的皇子阿哥,我心中闷闷作想,大概也仅次于康熙驾崩之时了吧。

“皇儿,”太后有感应般伸出枯枝般的老手,康熙有感下轿,却腿脚不便,被胤禛一个箭步扶稳,低低提醒了我一声:“娜娜。”

“是,”我握紧帕子躬身从床榻退去,与佟贵妃一同臣服于皇帝皇子脚下,没去挂念太后与皇帝的离别,而是将眼睛轻轻闭上。

生离死别的气息充斥皇宫,与皇太后情分最笃的佟贵妃却安静淡然的异常。她直挺挺的跪,我弯腰俯身的跪,闭着的眼随太后的话语和大殿内的低低啜泣慢慢睁开,目光悄悄溜到树丛般站立的皇子们一色皂青的靴子。

“皇额娘时日不多了……”

“我却是打算忘了,却是想走了,却是想放下所有正大光明地,和你走了。只要你点头,只要你愿意,管他什么,我都舍得起……”

“孩子们的事情,不要拖,早些定。”

“老天啊!为什么要把我们逼得父子不是父子,兄弟不是兄弟,人不人鬼不鬼,亲不亲疏不疏……

“皇额娘。”

“玄烨……”

“娜娜,你要相信,我是愿意为你歇,为你仁为你义的。”

耳朵边与脑子里的声音交换错落,我的脑袋越垂越低,想起二十多年来康熙父子、胤禛兄弟、后宫女人的种种。到今天,事态必将打开新的局面。也许康熙能意识到,也许不能意识到,但这契机,每一个深陷泥沼决意“你死我活”的人都清清楚楚。

十年潜伏,十年磨剑,十年厮杀,有的东西早已碎落天涯,流水落花。我听着皇太后用生命最后一息奋斗挣扎出的话语,右手掌震震麻麻的疼如火山般迅速跃腾,钻心剜骨地涌入脑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怎么把你变成这副模样了!难道我和你之间,必须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什么样子,什么模样,什么结局?

我在内心发疯发狂地探问自己,质问自己,喉咙像卡住一把尖刀,在鲜血迸出刹那,看清晖儿死去的模样。

“四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