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算心计雪雁吐真
作者:贺兰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272

第二日天色不霁,胤禛在床上翻了几翻就是没有能起身,我一向睡意沉,听他翻来覆去人就醒了大半,又听自鸣钟连敲七响更是奇怪,便用手肘碰他,问怎么了。

“头疼。”他按住额头使劲揉揉太阳穴,叹着气翻个身,意思还想再睡睡。我披衣坐起帮他揉,劝道:“熬着不是办法,找太医瞧瞧罢。”

他倔强地摆摆头,“小问题,别惊动外人。”

“无端端头疼,”我拿捏着力气,脑子里冒出好几个可怕的词汇,看胤禛的眼神顿添许多预知,也摇摇头,说:“还是注意些的好。”

“过了这阵再说。”他不是讳疾忌医之人,虽随口答我,心底却留了意,点点头闭起眼睛又睡了。我拿枕头垫在腰,靠在床上慢慢按摩,直到他呼吸渐次均匀才松手,给他盖了被子蹑手下床,穿戴洗漱后去永佑殿书房。

因当时把永佑殿作为胤禛寝殿,我们便花大力气从里面辟出了雍王府最大的书房,类书丛书、画卷玩物凡是文房中应有的都在那里备了。后来因他喜凉喜阴,使东花园枫叶亭书楼更受青睐,两三年间这边书房便用得极少,常用的书籍都让小厮们搬去了那边,留的都是极偏或启蒙的。

我原以为弘时弘历弘昼去宗学上学,进了门却发现三人都在书房。弘时,弘历练字,弘昼……我尽量无声无息稳当当地过去,隔着漆梨木书桌探头看他到底做什么。黑影投在弘昼画的小人像上,他猛地一吓,急忙用沾满墨汁的两只肥爪子捂紧白纸,起身起安:“额娘。”

孩子有好奇心,我的好奇心也不弱,含笑点点头,问:“手上画的什么?”

“没画什么,”弘昼还捂着纸。

我说:“没画什么吗,我刚刚明明看到,在手心里,是不是弘历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画的?”

“唔?”他皱起眉头看手心,我以迅雷之势抄起桌上一摞白纸,坐到弘时弘历中间的红木座椅上。弘历少年老成地拈笔微笑,弘时挪过椅子凑着和我看,顺便还推了把要抢回画像的弘昼。弘昼最矮最胖,嘟着嘴拉弘历帮忙,我从背面抓住弘昼,倒退着把他抱在腿上道:“给额娘看看。”

他的脸竟红透,仍然看弘历。弘历跳下椅子,摸摸他的头贴在我的耳朵窃窃私语,我正要问,他又对我嘘一声,带着光明正大却不怀好意的笑看弘昼。我把白纸塞回弘昼手上道:“算了,昼儿不好意思,额娘就不看了。”

弘昼抬起眼皮没把握地看我,好像忽然又失落了。我说:“要不昼儿画张最好看的,明天送给额娘?”

“哦,”他干脆地点头,抱着白纸回去,我看他胖嘟嘟的模样,又想弘历方才的话,莞尔一笑,嘱咐孩子们几句去书库找书。

但是事情在沛沛那边出了问题。她说自己现在太忙了,月儿、蕊蕊、东东都需要她,没空陪昼哥哥玩。我便说弘昼是你的亲哥哥,还是以前最好的小伙伴,怎么不和他玩。她把头昂向天,说昼哥哥太胖。

我一时愣住,没想通这个小胖子凭什么要嫌弃别人是胖子。我瞪她多久,她就气势汹汹瞪我多久,一面还有恃无恐地甩东东的绳子,把小狗拉扯得七荤八素。我叉腰再盯她一会儿,拿定主意转身进屋。

“胤禛,”我推门道,“出去管管你的宝贝女儿,我被她气疯了。”

“小姐。”出乎预料,雪雁坐在屋里。她今天换的衣服比昨日更加朴素,花蕊般的脸颊血色稀薄,几分恭敬几分哀怨地看我一眼,复将头垂下。我看她坐在绣桌椅,胤禛坐在屋那头,猜想两人说话毕竟不便,而且看脸色谈得还不开心,就笑着招呼声雪雁说沛沛太淘气,反手将门关紧,嗔胤禛道:“坐那么远做甚,难道要人家斟好茶了巴巴给你端去?”

“雁子来,”雪雁立即反应,挽袖倒茶,我说不劳你,亲自将茶端到胤禛面前,见手边高脚桌果然放着一封未启的信:奴才戴铎。

五十二年说处英明父子众多兄弟难,教胤禛隐忍以图大事。五十六年又表勘定台湾省,教胤禛若不侧退台湾以东山再起,屡被责罚,这两年便频频上书诉苦,企图回北。平心而论,让门下之人久居福建远离中原的确有故意刁难放逐的意思,然人聪明太过口无遮拦,放在诸皇子势力密布的北方,终究容易落人口舌,一步成错。

昨日雪雁回府,来得虽突然,却非突兀。年岁越长,人们越料不到胤禛心中的算盘,我是他枕边人尚不能事事皆知皆明皆了,更何况朝堂之上、江湖之外,无法透彻认识他懂得他的人。

可再多的迷雾浮云终究不会遮盖我的眼睛,我知晓大情,预料大局。胤禛的安排并无差池。

胤禛啜口茶,缓过气用了比平常温暖的声音:“爷能说的已经说了,这封信若由驿差传来,爷定看,由你带来,爷不会看。”

雪雁道:“他没有不恭的意思,怕信走失,让我一并带来。王爷,我和先生都是藩邸几十年的旧人,视主子、福晋为父母,哪敢冒昧,实则不得已。”

我见她对胤禛谦卑唯诺生怕说错话的样子,于心不忍,恨不能插嘴替她说说话,可这信里内容、戴铎处境通通不知,万一乱许承诺坏了胤禛权衡,倒不好办。我默声坐回雪雁身边,胤禛道:“他与戴锦不同,爷在回他的信里意思已经很明了。雪雁,这事不该你插手,主子和福晋的人品你须信得过。”

他放下茶杯弹了弹袍子,雪雁好不容易拦住他怎会轻易让他走,便说:“主子多虑,先生和雁子都没疑这点。只是他如今身子老病着,福建阴雨绵绵,一日拖着一日,怕将来不能为主子尽忠。”

胤禛盯住雪雁,眸色忽而深了,幽幽道:“身子真不好,怎会在你上京途中又纳妾室?此非旁人之过。”

雪雁怔住,他冷冷看了她,往外走去。门轻启轻合,春雨从支起的窗间飘入,我打下窗子,屋里瞬间阴暗,想想,回去把窗子又支起,任雨落尽。在屋里瞎转悠两圈雪雁仍不说话,我站在窗前看胤禛训沛沛,蕊蕊逗小狗,素菊梅兰讲话,绾玉教小丫鬟绣花,终于还是开口:“不要回去了,你终归是这边的人。”

她撑着头,道:“我断断不愿开这口,真到了绝路。”

“戴先生的绝路,还是你的绝路?”

雪雁抬头看我,目光上移到眼睛迅速挪开,“他纳妾不纳妾,不关我分毫。”

“你还为他讲话?”我问,坐在凳子上,“横竖都没感情,管好自己和蕊蕊就行。”

“可是戴先生……”

“戴先生和王爷的事情,你管不着我也管不着,”她低声道句“知道”,我握起她的手,翻过来摩挲手心道,“我们说的,仅仅是我们的事情。”

想起委屈不顺,雪雁拿手绢略擦擦眼睛,道:“小姐说。”

我端详她的面孔,模样身段都不输人,却偏偏生来为仆,被人摆来布去。生活久了,我已经很少想这些问题。因为养尊处优是让人最好的催化剂,你起初惊异,随之享受,后而习惯,最后视之等闲,除了你真实的或假想的对手,有时甚至懒得去想去揣摩他们的内心世界。戴铎不得志,雪雁帮忙无过,放在我身上亦会如此。没有道理女人不能管男人的事情,更没有道理剥夺女人这项权利,但我要做的,恰恰是剥夺这项权利,指导那项权利。

外面沛沛被训着终究大呼小叫起来,我听到胤禛严厉地一声低吼,孩子立即不敢顶嘴,对雪雁笑了一笑道:“男人最上心的女人是女儿。”

“是。”

“也有不上心的,”我抽手再往杯里添茶,一杯给她,一杯给自己,“连女儿都不上心,就别指望他能上心你了。这上心,并不是总捧在手上,摔摔他,让他明白事理,才是真正的上心。我以前的心情是天上掉馅饼,抱着捧着怎么喜欢都不够,尽上心别人,后来发现我这种人就像不上心女儿的男人,没法让别人上心你。”

“小姐……”

我挥挥手,“说到底,男人上心女儿,也是上心自己。比之女人,女儿是他亲生的,举手投足有他的影子,他看女儿就像看自己,真正喜欢的还是自己。因此,男人、女人,最上心的其实都是自己。”我停了停,想人间那些所谓无私高尚纯粹的爱情,似乎都背离了这般规律。要么是我变世俗,要么是传说离谱,但我已走上这条路,许久许久前就走上。

爱是在上心自己的基础上有余力上心别人。

“戴先生纳妾,对谁都不是稀罕事,就连我,亲手把贴身丫头嫁给他做大,也没觉得大不了。人之常情,何必惊惊诧诧。王爷提醒你,一是戴先生的理由站不住脚;二是,你得上心自己。千里迢迢把你从福建支到京城,几个月的姿态做不得?王爷叫我帮忙时还知道哄哄我服个软,戴先生才做到地方官,一点迁就纵容你的意思都没有了,假若他如愿得到更大的官衔去到更好的地方,你自忖和蕊蕊还能得到多少立足之地?”

“不是这样,小姐……”她摇头,“他在意我。”

“是吗,”我的后背一麻,心忽跳得很快,“你抬头看着我眼睛,是这样吗?”

“是这样,”她抬起头,竟泛涔涔泪光,“我从您身上知道够多,若不为这点,我不来的。”

我迟疑半晌,腹中所打预稿通通消失,叹了口气,只道:“我还是不够懂你。”

“不,您没有,是我欺瞒了您。”她道,“出嫁前王爷和我谈过戴先生为人,他没有丝毫强迫,是我急着出去,才匆匆应承。原以为嫁过去会好,只好了头几年,后来去福建,关系也就疏了。如今我已一只脚踏进佛门,等蕊蕊长大另一只脚也要踏进去,根本不在乎名分和地位。这次送蕊蕊回府,我和戴先生都谈开了,没说出事情始末,却说出这些年症结。这个忙,他既托我,我便竭力帮,算作夫妻十几年的情分。”

我无言了,即使有言也说不出口。

住过一月,雪雁单乘了马车依然南返。走出雍王府巷,马车在黄土道压出两条深亘的辙子,笔笔直直,直到天涯。我站在青石铺就的王府巷道拉直了脖子看她离去,明丽丽的春日被那两条车辙幻化的乌云遮挡,一时之间,雪落纷飞。

雪丫头,听到没有,我是他叔叔!

您是叔叔,您也只有十一岁,快把晖大爷还我!

不还,不还,你来追我啊。

十四爷!

我渐渐入定在这段回忆,抬头看天,复又晴明。心却念念:好久没见十四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