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铎随雪雁寄来的信蒙上一层灰，仍放在万福阁原处。我看了它两三天，终于忍不住要看个究竟。拂去信封上灰尘，背后忽传来一个声音：“小不忍……”
胤禛不知什么时候进屋，黑澄澄的眼直直盯着我的后背，我惊得手一挛，道：“烧了吧。”
他高深莫测微笑，递给我另一封信，顺手把这封塞进袖子。封口整齐撕开，我碰碰发毛的撕口，拱起信封小心取信，胤禛看了会我，扬头叫福儿进来。福儿领了他的回执躬身退出，我皱眉看着戴铎的行楷，只觉字字触目惊心：“奴才素受隆恩，合家时时焚祷，日夜思维，愧无仰报。近因大学士李光地告假回闽，今又奉特旨带病进京，闻系为立储之事诏彼密议。奴才闻知惊心，特于彼处探彼云‘目下诸王，八王最贤’等语。奴才密向彼云：‘八王柔懦无为，不及我四王爷聪明天纵，才德兼全，且恩威并济，大有作为。大人如肯相为，将来富贵共之。’彼亦首肯。”
我看着“目下诸王，八王最贤”、“大人如肯相为，将来富贵共之”等语，再瞥胤禛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弦骤紧，竟叹出声：“戴铎必死。”李光地何许人，他亲康熙亲八爷由来已久，你竟冒失失上门拉拢，寄信邀功。你做谋士，难道胤禛个性丝毫不知？还好意思让雪雁开口求饶！我越想越气，将信猛地一甩道，“如此做人，只该远远打发，免得为害我们！我也是糊涂，居然放了雁子走，跟着这样的人，她迟早要连带遭殃！”
他拉住我的裙子，防止我边吼边走到门边去，“蕊蕊还在沛沛房里睡，小心孩子们听到。”
我咽不下这口气，道：“糊涂糊涂，竟然有这等人。”
“嘘，息怒，”他收起信，和颜悦色牵我离开万福阁。“雪雁并不傻，她选择回去有她的道理，我们能劝的都劝了，今后她会有应付的方法的。”
“出家？”我反问，他拍我的额头：“不准用这种口气说话。”我撇撇嘴，他又掐一把我的脸，笑叹道：“竟是一点佛性都没有的媳妇。”
“四哥四嫂！”
两人你掐我一把我掐你一手地走着，听到这声音都微微愣住。胤祥被圈后好久没有兄弟造访，更无这样老远就招呼起的人，我心想谁啊，那人已小跑过来。簇新锦绣箭袖袍，银鼠灰色马褂，倜傥神勇，毫不输胤祥。胤禛端容打量他，严肃的面容展开欣慰笑颜，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胤礼对我躬躬身，答道：“昨儿回来。”
胤禛略一颔首，“一齐去枫叶亭坐坐。”他迈步走在前面，胤礼东张西望地跟着，赞道：“四哥这花园真阴凉，这么大林子放在哪位哥哥的府邸都是比不上的。”
我道：“四哥怕热怕晒，当初造花园花了好大力气种树，足足长了十年成材，如今越发茂盛好乘凉。”
“真是，”他伸手一跃，使劲探了探最矮的枝条，道：“我将来要能有这样好的园子就好了。”
对比胤礼蹦蹦跳跳，胤禛老人似的脚步沉稳地走在前，随着我们谈话偶尔笑一笑。我琢磨胤礼也被康熙差去古北口练兵，骑射军事都已拔尖，便笑问：“十七弟回京住多久，可有空教咱们家弘历弘昼骑射？”
“这不必你担心，”胤禛道，“前儿已教给胤祎师傅，满洲巴图鲁。”
胤礼道：“教二十弟一起学也好，我时常会去南苑，遇见了也能帮着教教。”
说话间一行人上了楼梯。慕凌风和于颂贤在书房坐着，站起与胤礼见过面问：“十七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胤礼拣位子坐下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与二人闲聊了几句转过头问胤禛：“准噶尔的事情，听十四哥说如今朝廷有主战也有主和的，四哥什么立场？”
胤禛道：“自那后一直病着，朝廷上事耳闻得少，十七弟说说兄弟们的意见。”
胤礼道：“自然是多数人主战。准噶尔贼心不死胆大包天，平噶尔丹时，策妄阿拉布坦臣服朝廷摇尾乞怜，我天朝恩威并重信了那孬贼，后他羽翼丰满，打起西藏主意，杀了拉藏囚禁□喇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与他懦弱求和，岂不笑我天朝无将士？”
“这么说十七弟也是主战的。”
胤礼血气方刚，问：“难道四哥不主战？”
胤禛低眸端茶微啜，放下茶盏问他：“国库多少银子？”
“这……”胤礼顿住不能答话，胤禛恬然一笑，再问：“打仗需要哪些开销？”
“粮草、马匹、兵器、棉衣、辎重，”胤礼扳手指一一道，我随着他谈到的想，是不缺什么了，胤禛却还是笑，“差。”
“差什么，四哥？”
胤禛递纸和笔给我，“我说你写，咱们算算打一场仗得花多少银子。”
“但是四哥，”胤礼插言，“疆土问题寸步不能让啊。”
“没说让，在说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和准噶尔打了几十年，再出手就必须胜。我深知朝廷兄弟中多良将勇士，但凭几句话不能定胜负，前方须有将，后方须有粮，若大清此刻做不到这点，便不如养精蓄锐厚积薄发。”
“四……”
“娜娜，记着，”胤禛打断他，“国库现银八百万两，来源有二：一税，一抄。战时支出有二：一军饷补给，一社稷百姓。”
我照他的分门别类，在补给军饷上比胤礼提的细致许多，其中一个大项就是如何把粮草、蔬菜、武器运到前线去。胤礼探头看着，道：“挑夫、骡车、工钱……四哥，这比前线的钱还多了。”
“你让四嫂算算，是几倍。”
我算出小数点，拿笔划去道：“两到三倍。”
“国库结余多少？”
我设定收支不变权衡加倍，估计了下道：“如果明年打仗，五年之内朝廷没有结余，超过五年库银不增战事不息，就得靠苛捐杂税。”说着把纸递给胤礼，他接过细细一看，面色难看起来，叹道：“竟如此费工夫。”
慕凌风笑道：“因此说，光有韩信不够，还要萧何子房。”
胤禛摇头摆摆手，“十四弟十七弟少年英雄，我年岁大了，没有那般意气，想的做的都琐碎。”
“四哥谦虚，”胤礼把纸平铺在桌案，“当年您掌正红旗大营随皇阿玛亲征时十九未到，弟弟如今空长到二十二，比不上您万一。”
胤禛自然推辞。
胤礼用过晚饭走后，树林里蝉鸣声起，天气有了炎热的征兆。胤禛提花洒沿石子路浇花，我跟在他身后，琢磨他白日在胤礼前行为道：“兄弟们都主战，你为何要当着十七弟算那笔账，莫非真是不愿战？”
“此战非同小可。”他道，我停住步子，觉得饶是他脊背微躬，在我眼里都是高大，而且有高不可攀的趋势。
胤禛走两步见我不跟来，放下铜花洒回头拉我。我绷住脸，左右顾盼无人，冷不丁跳上他的背，说：“背我走。”
“娜娜。”
“坚持五步。”
“沉……”
我双手双脚勾住他，蛮横道：“不背不理你。”
“好，”他无奈答应，故作艰难地迈开步子，数道：“一。”
“二。”
“不算，这是一！”
“好，一，这是二了吧？”
“我定。”我箍紧他的脖子笑了笑，胤禛也笑了，道：“你定就你定。”
“二了没？”
“没有。”我把头贴在他脖子，他把我往上背稳一点，不知不觉从石子路走到树林，问：“还没到二？”
“三。”
“小鬼。”
他放下我。
我不解他的意思，嘟嘴意欲耍赖，他却认真地端起我的脸，细致温柔地用手指梳理云鬓般的发髻，问：“假若我离开几年，你会好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