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愣在原地，试图寻找他的眸子，胤禛别过头，我牢牢抓起那双大手，“你说什么？”

他只是不看我，道：“那场仗非同小可。”

“我知道，”我点头，“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他说，拉着我往林子深处走。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进这树林的遭遇，那时晖儿没死，那时我不懂事，打定主意离开他。可是现在有沛沛有相濡以沫有两个人的聪明，为什么还要不经任何商量的决意离开我？我扯住他，说：“不要再走，不要再走了，我有十四年不敢踏进这林子了！”

他忽而返身将我抱住，让我紧贴着他，身体也在颤抖，“我们是有默契的。”

“当然，”我茫然地流泪，“我们当然有默契，胤禛，不要走，不能走。”我圈紧他的腰，“我不能没有你，我没有强大到那个地步，我没办法想象没有你我要怎么过日子。”

“我明白，我对这其中的痛苦和期待明白得透透彻彻，可是娜娜，我必须去争取。青海的仗非打不可，领兵的人，非太子莫属。”

“你不能领兵！”我歇斯底里，“你不能千里迢迢去戈壁，你不能没有我在身边照顾。你比不得胤祯胤礼，你四十了，你的身子够你在马上颠簸几回？我不能让你去送命！”

“但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赋闲两个月，皇阿玛根本不主动召见我，此番若不请缨，就没希望了。大哥二哥尚且托关系求领兵，我四肢健全行动自由，为何不能求立军功？”

“你和他们根本不同。大哥二哥终身圈禁，将功赎罪，你文了大半辈子，与老九老十十四十七争这份功劳有何用，岂不暴露了自己？”

“娜娜，掩藏也要用度，是时候露锋芒了。”

“这不是你的锋芒，你的锋芒在后方不在前线！”我道，“你和胤礼娓娓道来时我以为你已经想透彻，不会去与兄弟争领兵打仗的蠢事，可你竟然说要离开我，还要离开几年，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娜娜……”胤禛自尊心被戳中，嘴角抽了抽。我捂住脸，安静地站了一小会，道：“你不能离京。离开长安，刘邦不是刘邦，韩信也不是韩信，我要你做的人是刘邦，不是韩信。领兵打仗，灭掉策妄阿拉布坦最多风光一时，靠近皇阿玛才能掌握天下局势，风光一辈子。我明白，你着急了，可你要信我，必须相信我。跟以前慕凌风说八阿哥是一个道理，不论这次领兵的是谁，储君之位，得天下人心不得皇上心都是枉然。

“出征青海，胜负未定，假若输了，你将来如何见皇阿玛？即便会赢，我们的势力定当被你带去西北，祥弟还在圈禁，京城之中毫无策应，新帝即位，只有被鱼肉的份。”

他动动嘴唇想插历史上没有发生的第三种可能，我也想到了，道：“退一步，皇阿玛万寿无疆，西边的仗，以大清国库，以大清军力，能不能速战速决？不能速决，你打算在西北待多少年？再设想之，皇阿玛恩宠高看你，选定出兵之人即为太子，后方做事的人是谁？不是四爷党，就是八爷党。你走了，城门一关，京城就是八爷党的天下，粮草、饷银都要他们拨，他们存心害你让你不能成功，怎么办？你带兵十万回来，无人补给粮草兵器，将士们愿意跟你勤王跟你造反吗？到了北京城下，夺权的夺权，登基的登基，圣旨一下，四面八方的封疆大臣带兵过来，你终究是城外人。

“胤禛，说了这么多，你觉得咱们去领兵合适么？”

他眸子里的狂热终于淡却，怔了许久道：“胤祥。”

“对，祥弟，”我道，“祥弟从十二岁起最想做的事就是当将军，骑马上战场。”

“可他……哎……”胤禛颓然叹口气，看看我，低头迈步往外走。燎原大火一息扑灭，胤禛也似苍老了一百岁，我站住原地想了想，追上他步子道：“给他个机会，让他求皇阿玛戴罪立功。”

没人知道胤祥究竟圈禁到什么时候，既然我执意参与，不如试着主动改变。我道：“大哥二哥能托关系，祥弟一定也能。”

“若没有……”

“就让皇阿玛别忘记拼命十三郎。”我道，“你还记否康熙四十一年皇阿玛叫他祭泰山，除了太子祥弟，兄弟中谁有这份荣耀？祥弟在皇阿玛心目中的分量绝不一般，我们要证明祥弟不仅成熟内敛了，更要证明他还是儿时的十三郎，是皇阿玛心中的那个十三郎！”

“胤祥……”胤禛揽过我，骨节仓硬的指节重重地压在我肩膀，我承受住他的重量，偎在他胸口道：“我也想十三弟。不能再关了。”

六月暑至，胤禛带弘时弘历弘昼去南苑骑马，胤礼绕了枫叶亭不见四哥，由小厮领着往万福阁来。远远看见胤礼，做客的李氏耿氏急从两边退去，我交代绾玉招呼上茶，从内室换了件庄重些的衣服出来道：“四哥领孩子们去南苑有一两个时辰了，不用多久就该回来。”

胤礼笑道：“这么热天，四哥怎么去了。”

“他自是怕热，教孩子没办法。”我拣着坐在与他有些距离却不是太疏远的位子，拿手帕轻擦额角的汗吩咐丫鬟将井水湃过的西瓜葡萄端来，胤礼摆手道：“不劳四嫂，十七弟不坐太久。”

我还是命了丫鬟，问他来有何事。

“过来寻四嫂上次写的那东西。”

我上次写的东西？我稍稍诧异，想起是胤禛让我算收支的单子，因问：“巴巴要那东西做甚？”

胤礼道：“前几日皇阿玛召我和九哥十哥十四哥，问对朝廷出兵的看法。三位哥哥还是主战的，十四哥更说愿替皇阿玛领兵出征。皇阿玛龙颜大悦，又问小十七如何看待。我自然主张一举端平策妄老贼，不过有些条陈想请皇阿玛听听，因此，便把四哥说的那些都说了。”

“皇阿玛、老九老十怎么认为的？”

胤礼笑了笑，道：“十哥登时炸了，说打仗就打仗，管这些婆妈妈的事情做甚，给十四爷十万精兵，保证不出两年割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脑袋，海晏河清。”

我应着也捂嘴笑，摘了颗葡萄道：“老十话虽粗，意思从来不粗的。你四哥个性不强，有些怕惹事，或许是估计悲观了。以后四哥私下里的话就别当着兄弟大臣们的面学给皇阿玛听了，反倒让人笑话他胆子小。”

“四嫂错矣，”胤礼道，“十哥性子炮似的，所以第一个开口说话。我瞧皇阿玛还是挺在心上的，十哥一说完就打趣他是‘十草包’，还叫我再说细致些呢。”

“哦，这样？”我佯装惊讶，胤礼点头道：“若非皇阿玛在场，我真想好生笑笑十哥当时的模样。”

“定是极有趣。”我又吃了颗葡萄，问，“却又为何需要那东西？”

“十七半个粗人，四哥那样细致，哪能一气说个清楚，”胤礼脸上总是带着笑，“皇阿玛被我绕得晕，便布置我多看看多背背，能向哥哥们学的便多学。我在府里闭门读了两天书，总觉青海问题没说清楚，就出了书房门来四哥府里讨那张纸，回头与皇阿玛说细致。”

“哟，这么多日子了，不知还有没有。”有对皇位毫无野心的弟弟无偿出头，总好过自己上门献策献计。但也不能显得太操之过急。

胤礼道：“没有就……”

我把葡萄放进五彩琉璃八宝盘，在丫鬟捧上来的盆子里净了净手道：“去枫叶亭找找，想是在的。”

东西放在书桌抽屉，没花多大功夫就打发了胤礼出府。我送到枫叶亭楼下，日头还是澄黄澄黄的炙烤，手帕遮脸走了两步终是败退在夏日不长眼的阳光里，转身回枫叶亭。

枫叶亭一半架在假山之上，是真正的“亭子”。不过这亭子窗门皆备，除非雅兴喝酒，极少有人支其窗棱。我看了大石条砌成的石梯一眼，多走几步从屋里的木梯上楼。二楼有性音文觉慕凌风常待的大书房，也有胤禛专用的小书房，一色优雅红木，在雨过天晴散发出独特香气，将整个书楼熏陶得典雅端庄。

上楼上到一半，刚好看到走廊阳光满布。细密密的黄色光线里飞扬着细微尘土，我倚在扶手，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与西下的阳相顾静好。流光转瞬，身后木梯发出轻微咯吱，慕凌风走上来，告诉我：“文觉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