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白兔子(一)
作者:樟脑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828

第四十二章白兔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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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梦的昏睡中惊醒,窗口孤悬一轮黯淡圆月,看上去像是枝枝杈杈、没卷好边的破草帽。第一千次的,左右寂然无声,过度静谧中仿佛有一双深碧色冷目不眨眼地窥视自己。

仰躺在被褥中醒醒神,感官似乎在逐渐恢复作用。熄灭的壁炉、暖气管以及墙体中爬过的啮齿动物,散发出富于层次的热的映像;半空中有不知名活物飞掠而过,发声器官扩散出涟漪般的寂寞轨迹。

伸手摸索两下,预料中那个脊背冰凉、睡着了总要频频发梦的躯体已不知去向。陌生感潮水般涌来,没因由的惊醒已发生过太多,需要花点时间梳理思绪,才能确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赤脚踩在地板上,肩膀披好短围巾,就这么推门走出去。楼梯间有阵阵风响,把回忆扯向那些幽深和琐碎的方向,梯级一格格向下伸延,如同思绪沉降、直探入浓稠的黑暗与迷雾中。

角落里“嘎嘣”一声,猛然窜出个轻捷的影子——卷毛动物,体态轻盈,黄绿色瞳仁正慵懒地凝望自己。把动物纳入怀中,隔着柔软肚腹能感到它不竭的心跳。后院似乎刚有蓝芒一闪,快步穿过客厅,迎着夜风推开屋门,只见杰罗姆·森特捧起一把暗褐色粉末,放到鼻端深深吸气,紧接着失声大笑起来。

他脸庞和背影轮廓极其尖锐,借着一点天光,像飘浮在钙化水池中半透明的方解石气泡,一触即碎,脆得让人揪心。杰罗姆扭头往这边看过来,怀里的动物一声尖叫跃下地面,也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怎么这时候下来了?”杰罗姆过来环抱着她,一边摩擦她后背,一边满足地叹息道,“这下成了!‘低阶传送’竟然成功了!等巧克力做出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怪东西……喂,你不冷吗?”

莎乐美捂着胸口微笑摇头,绿眼睛反射着清冷月光,杰罗姆上下打量她一番,吃惊地说,“穿的还真少!感冒了怎么办?冬天可不能这样乱跑……来来,让我抱你上楼去,咱们好好庆祝一下吧!”

把莎乐美打横抱起来,一步步登上楼梯,黑暗中杰罗姆沉默不语,两人的额头轻轻触碰,细弱的呼吸声令气氛变得相当微妙。

莎乐美忽然低回地说:“明天晚上,咱们到北边山丘去看星星吧。听说那里有座度夏用的小木屋,窗口对着海湾,夜里能瞧见结队飞行的海鸟……租一晚就够了。”一手拨弄他后颈的短发,咬着耳朵讲几句悄悄话,杰罗姆听得想入非非,禁不住轻笑起来。

“那边风很大,晚上气温低得要命。”放慢脚步,他一本正经道,“我只好整晚搂着你不放,要不第二天一早非结成冰柱不可。”

“说得好听,你才没那么粘人……抢毯子的水平倒是不赖。我要像你那么怕冷,恐怕得天天感冒伤风呢,小气鬼!”

“是吗?有人每天睡到太阳出来,竟然还知道抢毯子的事……”

莎乐美恨恨地捶打他后背。任由她滑下来,两人紧贴着墙壁、在黑暗中纠缠一会儿,正闹得不可开交,森特先生忽然想起个严重的问题。暂停动作,他喘一口气,吞吞吐吐说:“哎呀,我竟然现在才想到!明晚请了客人来家里吃饭呐……你也见过吧?就是‘三叶草’那个、叫什么伊茉莉的。我总不能失信于人,这事实在不巧……”

此言一出,莎乐美立刻浑身僵硬,半晌没开口说话;无声酝酿下情绪,她渐渐双目圆睁,愤然出手给对方一记肘撞。

“……好啊!竟然把野女人弄家里来了!你、你这个……”

经验不足让森特先生犯下个大忌讳。唯一比“突然告知妻子有美女来家做客”更糟糕的,就数“选一个很私人的时间再跟她直说”。揉揉胸口,这回他的确严重失策,被莎乐美接连命中几下,当即慌了手脚。“疼、疼!别打了……我又不是故意的,真忘了啊!”

绿眼睛泪盈盈的,一开口悲悲切切,手底下却毫不含糊。“你混蛋!!这才几天呐?我早该想到……你们什么时候搅在一块的?!”

女人恼怒时大都不可理喻,杰罗姆如此讲话也属罪有应得,两人追追逃逃,森特先生的悔意言语无法描摹,只得不住劲地向她赔礼道歉。一拳落空,她摇晃着跪倒在地,眼泪断线珠子般滴答掉落下来。懊悔至脸色发青,杰罗姆努力两三次、才扶她颤巍巍站起身来。

不待对方开口,莎乐美用手背抹抹眼泪,哽咽着说:“用不着解释,我都明白。你跟那个女人其实没一点干系,是不是?”

“是啊!当然没什么啦!你对我没信心,总该对自己有信心吧?打死我也想不明白,她哪点能跟你比?”连忙表表忠心,杰罗姆眼见她似乎破涕为笑,吐出口凉气暂且放下小半颗心;没想到这哭笑之间的表情维持了不足两秒,便转化为低声饮泣,也让他跟着看傻了眼。

抽噎持续一小会儿,莎乐美慢慢平静下来,眼睛红红的,哑着嗓子说:“我不气你跟别人不清不楚,本来你也没那条件,这点我还是有数的。可你说话之前就不能考虑下我的感受?难道做妻子的天生就该逆来顺受?那个女人……你、你究竟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别说话,别跟我解释……本来都是没影的事,是不是这样?”

听完这些践踏逻辑的说法,森特先生对女性曲折的心理活动彻底宣告无能为力;今晚上这场无妄之灾、也教他见识到婚姻生活的其他方面,从此接受现实教训,日后说话行事自当引以为戒。

背靠卧室房门,莎乐美不言不动,沉默中含泪顾盼和无声饮泣竟别有种迷人姿态。杰罗姆直想以实际行动好好安慰她,又恐怕再触犯对方,矛盾感受互相纠结,一时进退两难,只感到头痛欲裂。

“就这样吧。让我先一个人静静。”说完这句,她倒退着推开房门,侧身拐进卧室,“砰”的一声,把森特先生独个丢在外面。

对着冷冰冰的门板发一会儿呆,杰罗姆只觉精疲力竭,脑袋里偏又无法抑制地胡思乱想。站了十分来钟,里面仍旧声息全无,过道中气温较低,他忍不住打个喷嚏,只好摸黑到客房委屈一夜。

第二天一早。贵金属分会。

“天呐!刚被人打劫过吗?看看你,这都怎么回事?”事务官先生拽拽杰罗姆上身的绒线衫,再把目光投向便鞋和短马裤,忍不住惊诧地说,“恕我直言,伙计,你这身装扮堪称绝配啊!谁说已婚男人全都一个样?总还有些不拘一格的人物、能给大伙作个表率。”

森特先生叹息一声,有气无力地说:“谁能想到呢?衣橱里突然招来不少小虫子,昨晚上老婆把大部分衣服抢着洗了……你这有樟脑球没有?给我一些救救急。”

听到这么蹩脚的谎话,事务官暗中冷笑,皱着眉头说:“唉!世道果真不对劲,大冬天的突然有了蛀虫。待会儿我派人给你找找,好像还剩几包樟脑球没用完。东西虽小,有时缺了它还真不好办,呵呵。”

陪着干笑两声,杰罗姆强打精神,喝一口热茶说:“今天之所以急着见你,就为了上次跟你说的、那笔糖果生意的事。”

“糖果生意?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事务官苦思冥想一阵,杰罗姆也不说话,两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只等他自己回忆起来。

“啊!你是说什么‘巧克力’生意吧?”一拍大腿,这一位总算明白过来,不禁失笑道,“什么嘛!当时你一讲,我还以为在开玩笑呢!老兄,你在‘贵金属’的贷款数额已经不小……照你的提法,长途运输刚开始纯属烧钱。况且,罗森跟南方饮食习惯不同,糖果什么的从来卖得不温不火,新品打开销路又得碰碰运气……要知道,贷款利率我也得照章办事,微利行当作这么大、你觉着合适吗?”

虽然穿着比较随意,森特先生仍摆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这些我明白。运输费用不必担心,早准备好了从原产地进行良种移植,初始规模无须太大,只要生产出来的东西有独到之处,打开销路应当不会很难。”见对方不以为然,他马上苦笑摇头,用老朋友的语气说,“在你面前用不着再装下去,现在这些买卖不过小打小闹,还贷之后、真到手里的总共才多少?就这点利润,不少混蛋还等着分一杯羹。没有安身的本钱,说到底也只是个搞投机的,其实我的日子不好过呀!”

事务官考虑下这番话,杰罗姆看来信心百倍,显然隐瞒了某些关键内容;这家伙从投机生意上赚回不少,自己只需把帐做好,资债相抵、最后总也不会吃亏。

想到这里,他便不疾不徐地说:“执意要担风险的话,我只有照章办事了。作为朋友,还有几句忠告——虽然干我们这行,有时得故意夸大收益率、绝口不提风险的事,可实际上、生意也得遵循自然规律。日积月累才能抵御风云变化,孤注一掷算不上聪明做法。再说各地水土有异,手伸得太长,就得承担相应的风险,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机会从不偏爱任何人,输赢大都是偶然事件。就这样,丑话说完了,你确定还要接着谈吗?”

“呃,我想想……”杰罗姆揉揉眼睛,断然道,“没错,我确定。”

事务官不再多言,从抽屉里摸出合同文书、数表和单面算尺,用金质笔尖饱蘸墨水。“好,咱们来看看,这桩生意究竟该怎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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