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夜火(一)
作者:樟脑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41

雨线柔丝般不具质感,触手可及又恍若无物,新鲜滋味消退之前,人们会带着欣喜之情观赏桥墩下帘幕般的水汽。蒸腾作用在这里似乎无须热源,凉幽幽的烟状物从所有暗角细缝中冒个不停,苔藓跟砖缝里喜阴的杂草每一秒都在疯长,沟渠水位时刻攀升、却总也不见满溢出来——如同这片湿地一样,被无节制的恣肆生机彻底吞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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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还有意摘下手套,感受片刻周围透着绿意的潮润空气,不一会儿工夫,森特先生就有了关节湿冷的错觉,不由把自己裹个严实。“甘露区”的独特景观今天令他开了眼界:对“雨水”的分类竟然多达十余种,眼前这种被称作“卷坡”,意指下沉的冷空气在高海拔山岳间形成的雾状降水。据房产商介绍,“卷坡”出现的频率并不高,造成的不快却首屈一指,关节炎与其他骨病患者对此深恶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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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建议我住在这鬼地方吧?”杰罗姆难受地扭着颈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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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被油性皮革包裹,脸上只留个可供呼吸的洞,外头还加罩玻璃护目镜……杂货店老板打扮得如同参加水下作业,所幸街上罕见行人,跟他走在闹市区很容易招来闲人围观。耳朵给包在发套里,哈瑞先生不自觉地提高音量。“搬去外城区也比这里强啊!你看,中午刚过、都能拿来试验防水性能了,两栖动物才受得了这样的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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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松又紧又湿的衣领,森特先生万没料到、刚来几天自己就沦落到这地步。找个售房的难比登天,唯一认识的本地人又是位活宝,以后的日子只怕也好过不到哪去。

房产商敲两下湿漉漉的门扉,好半天才有人应门。

“慢点敲,离死还远呢。”本来湿度已经很高,房主一开口,杰罗姆立时浑身发怵。一句话恨不得拐七八个弯儿,阴阳怪气的调门叫人听得面颊冰凉,辨不清此人是男是女。撇一眼哈瑞先生,这小子也忍不住打个寒战,摘下护目镜拭去额头的水点。

“别担心,”咽一口唾沫,杂货店老板强作镇定,“死灵法师没你们想得那么变态。因为不怕关节炎、又是个小气鬼,为了赚点房租,明明有地段不错的房子,反倒住在这淋雨玩。找中介机构有难度,不如直接跟房主谈……‘两栖动物’经营人偶会馆,待会儿别少见多怪。”

开门速度慢得像蜗牛爬,哈瑞唠唠叨叨,不住提醒杰罗姆和房产商别乱摸、别乱看、别乱喘气……显然,三人中最紧张的就是他。可能终于打扮停当,屋门被稍微拉开道细缝,一只蓝眼睛骨碌碌转悠两圈,变了形的门轴这才缓慢拧转。淡黄色暖光扑面而来,三位客人眼前一花,对门厅里的情形吃惊不小。

火炉烧得正旺,茶水和各色糕点整齐摆放在矮脚桌上,居家用品一应俱全,配松软坐垫的椅子看到都感觉舒适异常。温暖干燥,门里门外两重天地……不过比起器物陈设,这家主人更值得啧啧称奇:两只眼睛一黄一绿,乌亮长发光可鉴人、被形如八脚蜘蛛的发卡紧箍起来。长袍下摆装有狐尾毛饰,领口和衣袖波浪形卷边很是惹眼,黑天鹅绒面料搭配涂了香膏、毫无瑕疵的脸庞,色调反差令人目眩。有那么一会儿,大家还以为错踏进某位贵妇人主持的沙龙——假如这花哨的家伙不是个男人,整体气氛将变得协调许多。

开门的女仆为森特先生殷勤保管外套,屋门一关,杂货店老板抹把脸抢着道:“怪胎,我给你找来个有钱的主顾。”

主人手指微动,穿着单薄长袜的女仆打开柜橱门,把自己反锁进去。杰罗姆这才发觉她是个制作精良的人偶,看来有易装癖的死灵法师专业水平不低。“别叫我怪……”又是不停拐弯的说话方式,纵使对着原人不像刚开始那样心下惴惴,三名客人仍觉难以忍受。

屋主伸一根颀长的手指,意思好像是说“稍等片刻”,接着从壁龛中取出个滚开的茶壶,背过身去吁着气、把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由开水中捞出来,继而送到自己咽喉部位挤压揉搓。看不见具体情形,虽然心中好奇,可一听到连串滑腻腻的诡异声响,森特先生暗忖、瞧不见应当更好,免得事后想起来心里别扭。

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温吞而低沉、稍带点拘谨意味,听上去前后判若两人。屋主的外表跟这把声线产生奇特的契合,扮相忽然变得顺眼许多,恐怕日常做生意时就是用的这调门。“别叫我怪胎,你自己未见得好到哪去。啊……房产商先生,又有人对地皮感兴趣?”

“想把人吊起来饶舌?先让客人坐下再说呀!”选一张最舒服的椅子,哈瑞先生一屁股落空,径直跌坐在地,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急什么,小心晃着腰。”主人拨弄下桌上的银烛台,梦幻般的沙龙景致灰飞烟灭。回到现实的三人左右打量,四壁寥落,见不到丝毫活气,屋里的陈设唯有暗淡的化妆台、盛火炭的铁熨斗、烫衣板和棺材似的睡床,巨大落差叫人心生寒意。把光鲜戏服脱下来,里头只穿件褐麻布衬衫,死灵师指指木头墩子样的圆坐垫,自己当先坐到烫衣板上。“跟‘吓死人’借的旧投影仪,有三种场景可选,刚才该搞个墓穴出来。各位,后台看起来怎么样?”

擦擦蒙尘的垫子,今天来回奔波几趟,森特先生总算安顿下来,松口气道:“这也好。刚才要都是真的,对谈生意有害无益。爽快地说,你有些不动产,我想买下来。价钱敲定、看过房子后两天内成交。”

房产商插话道:“这位先生已经翻阅过旧卷宗,上次因为价钱没能谈拢,这回有熟人介绍、现金已经备好,过户手续最迟一星期办妥。”

“听着你们已经谈拢了。”摘下假发套,把脸上戴的一层柔软面具挂到晾衣绳上,死灵师的本来面貌意外的清秀,轮廓平缓,眉毛都给剔掉,很适合装扮成各色人等。“知道吗,我这会儿正落魄呢。”他疲倦地按揉颧骨,喃喃地说,“馆里有三四个人偶急等维护,客人的趣味让我这个跟尸体打交道的都有点恶心,身体状况不佳,近来贫血很严重……要是能挺过‘第四针’,以后食物的花销就彻底省下啦,可公会催缴会费又没的商量,几处关节老化严重,亲戚们早都不相往来……唉,当初怎么就走上这条路?懒得做人,反而麻烦更多……”

“呃,意思是价钱有所变动?”

“没,”落魄死灵师摆摆手,看样子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情绪沮丧得要命,“没这意思。讨价还价多没劲,何况我天生不会数数。”笑得相当凄凉,屋里气温都骤降几度,“就是想找个人聊聊,整天对着死人和变态,你说心烦不心烦?别误会,我才挨了三针,离不死不活还有段距离,这不,今天还买了个烤面包圈作晚饭。”冲着面包圈发一会儿呆,他疑惑地问,“这上头抹的什么呀?……奶油?你确定?我明明跟面包房的说,‘最近有些心悸,不能摄入过多脂肪’,这些人怎么连起码的职业道德都没有呢?等我舔干净这些,晚上睡觉都会胸闷到喘不过气,我还不到三十呀,这日子过的……”

现在杰罗姆明白哈瑞叫他“怪胎”的原因了。眼前这位俨然是个悲观主义的原型,身体羸弱不说,心理压力也没得到有效疏导。只看几眼、几可肯定小时候经历过不少惨事,连做人都没了动力,年纪轻轻误入歧途,这会儿悔之已晚……常人生长发育若是条上扬的曲线,这人显然早走上下坡路,就快触及表格的最低点。

森特先生冲两边打打眼色,其余两人装没看见,他只得勉为其难,打断对方道:“你看,我还有些琐事,是不是先把正事办妥?”

死一样的沉默。对方安安静静张开嘴,把涂满奶油的烤面包圈一口一口吃完,眼光不时随下颌的动作飘来飘去。好半晌工夫,屋里只听见干涩的咀嚼声,杰罗姆感觉心里冷飕飕的,后背一片冰凉,哈瑞先生和杂货店老板禁不住脸色发白——死灵师果然少有健全人士。

擦着手,主人竭力挤出个笑容,“我好了,真的。只要有耐心,没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吃饱了做做运动,髋关节的寿命总还有几万次呐,一时还垮不了。咱们走吧,再过一会儿,心脏又要开始闹腾啦。”

三人额头见汗,对方颓废的说话方式杀伤力不小。早盼着最后这句,杂货店老板狠命伸个懒腰,借机长舒一口闷气。杰罗姆和房产商先后制造些杂音,免得在死灵师旁边遭遇冷场、进退两难可就惨了。

一路频频交头接耳,这伙人都变得相当健谈,总算地方距离不远,乘车只要十分钟左右。房屋建在靠近桥区入口的位置,在“晨昏区”称得上挺不错的地段,每天总有几小时阳光普照,走两步就能望见“锋火曲径”延伸下来的金属路轨,交通可说较为便利。

房屋整体状况差强人意:中规中矩的二层楼房,没做不必要的装潢,黄杨木梯级踩上去还算结实,平缓屋顶可拿来晾晒大件织物,最后一名房客离开后空置了个多星期;六、七个大房间外加厨房、储藏室等等,面积比歌罗梅的鬼屋稍小,背面空间紧张,门前附赠一块没精打采的草皮。首都地价寸土寸金,以上状况也在预料之中。

夫妇二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习性,大房子不合莎乐美口味,打理起来也很麻烦。附近区域交通便利,流动人口很多,周围尽是租房住的外地人,邻里之间不相往来,正合适鬼祟的小家庭安静过活……综合考量各种因素,检查过横梁立柱的安全性,森特先生很快接受了原定价格。为防日久生变,几个人直接在阳台上签字画押,转让合同敲定时,日头恰巧隐没于桥体背后,只留下一道氤氲的橘黄滚边。

“旁边屋里住的是谁?”杰罗姆说,“好像刚有人冲我招手呢。”

瞄一眼对面灯火黯淡的窗口,确有个人影立在烛台边上一动不动,死灵师恍惚道:“看错了,应该是。邻居们一向死气沉沉。这家住的是祖孙俩,上上个房客入住后搬过来,人不坏,基本不讲话。有几天夜里吧,我发现他们在地上勾画古怪图样,还戴着面具跳舞,兴许是巫毒教的人?听说,这伙神棍对诅咒、降头格外在行,”他忽然想到什么,眼望其他人说,“你们好沉闷,开个玩笑调节下气氛,巫毒教只是迷信吧。要知道,死灵师对负能量挺敏感,或许他们只是内心阴暗?……呃,这还有些别人的糗事,告诉你们作为补偿行不行?”

“嘿,建筑师来了!明天就开始装修,下午茶时间刚刚好……”

房产商紧紧怀里的文件,使劲给杂货店老板打手势,反应过来的哈瑞大声说:“少造谣吧!治安官迟早得关你几个月!咱们快走。”

刚获悉自己有个降头师邻居,森特先生总算明白、有些人无论走到哪,想正常过活都是种奢望。房屋原主临行恋恋不舍,眼光环视一遍门厅,伸出食指表示还有话说。

“我有种感觉,仅供参考。最近这一带气氛特别压抑,太阳落山以后,整条街罕见行人,邻居们看我时都显得怪怪的,表情像火气十足的样儿……”三名听众不约而同摸摸自个的脸颊,心里已经有些窝火,死灵师很快地说,“注意防火防盗,最好过两天再入住,找个灵验的教派做做祷告,多加小心……”还没说完,这家伙就给左右架起来拖走,现场只留下杰罗姆和丈量尺寸的建筑师。

时间不早,杰罗姆没工夫考虑死灵法师的险恶忠告,紧走几步,在桥区入口处和狄米崔碰头,然后驱车赶往城市外围,会见学院校长。

“常青藤进阶法力专修学院”历史悠久,是最靠近首都的法师教育机构,不过长期财务状况不佳、甚至赶不上军区指定的地方院校。罗森里亚私人教育盛行,权贵子女大都交给名师指导,首都有影响力的大法师一概从事这类兼职,屁股后头连着长串家世显赫的学徒名单;有钱富商请不动名师,至少也要搞搞小团体教学,身具职衔的退役巫师一向供不应求。这种环境下,集体教学被认为效率低下,教出来的学生千篇一律,公立学校因而生源不济,处境相当尴尬。

森特先生向学院提供一笔捐助,顺道把狄米崔丢进去打磨打磨,还特意叮嘱他的导师,有什么厉害手段尽管使出来,用不着对他另眼相看。回到“穹顶”时夜色已深,没想到莎乐美和盖瑞小姐还在饭桌边等他,连汪汪也被迫饿着肚子守在门口。一坐定就有人揉肩捶背,贴身撒娇令他头皮发麻。看来,狄米崔的下场对小女孩构成有力震慑,跟寄宿学校比起来、家庭教师倒成了天堂般的待遇。

软磨硬泡下,杰罗姆正待放松口风,突然捕捉到一抹异常天候,窗外有大量烟云盘踞,不远处似乎发生了严重火灾。走近落地窗向下观望,桥区入口的街道陷入火海,赶来施救的人排成长列传递清水。

“那是什么地方?烧得好旺盛呀!”小姑娘贴在玻璃上问。

“没记错的话,”杰罗姆叹口气说,“新买的房子就在火场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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