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三)
作者:樟脑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84

六时三刻。夜半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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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过高耸建筑和桥墩间蒙皮的风墙,城市另一头吹来的凉风变得阴郁焦躁。踮起脚向东南眺望:玻璃工场上空灰烟缭绕,如清水稀释过的缕缕墨色被一波湍流惊散,朝数个方向迅疾飞窜;风车长臂和房屋尖顶偶尔能勾住少许,模样状似遭强力片片撕裂的长条旗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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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赛洛普叹息着挪开目光。与读心者的通讯超过五分钟,杰罗姆·森特两眼紧闭,简直像睡过去一般,赛洛普很想踹他两脚,好确定他还有呼吸。“老苔藓”面包房的金属招牌吱呦乱响,隔好远便听见叫卖的吆喝,将注意力转向周围景色——两人正站在一座旧风车上部的露天过道间,脚下面包店仍在营业,高度适合观景,直接跳下九成会死得很惨。其他搜索人员位置大同小异,除了风车,“夜半区”最常见的还是风车、风车、风车。难怪当地人管这里叫“风箱”,毫无征兆的气浪能把人吓出病来,更别提玻璃场昼夜生产带来的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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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搞不懂怎么有人会来这种鬼地方消遣?并不十分关注被“劫持”的实习生——在赛洛普看来,这小子铁定死翘翘了——反而对不远处围绕桥墩建造的“空中旅社”挺感兴趣。旅社比大型风车还高,像攀附在外侧几座桥墩上的一系列树屋,之间有索桥相连,升降机是唯一的上下途径。旅社建在玻璃场上风处,空气未遭污染,风势也比继续深入的区域小很多。生在北方密林地区,赛洛普也曾有自己的树屋,可惜雨天遭雷击幸存后,想起这种爱好只带来触目惊心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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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观“空中旅社”涂满鲜艳壁画的墙体,脑子里不由浮现一幕凄厉场景:火舌疯狂舔舐,橡木支架表层的涂漆厚纸板一样变形剥落,住客惊慌失措,被热力四处驱赶,升降梯却早已满员。尖叫声中,某个倒霉蛋终于按捺不住,化作高空激坠的小黑点,受乱流操控不住翻腾,下方一座金属尖顶在铅灰雾气中闪烁寒芒……

被过分清晰的想象吓了一跳,赛洛普估计再无所事事下去、妄想症又要光顾自己敏感的头脑。“我说,究竟有消息没有?”

搁在栏杆上的双手骤然紧握,静脉中的血流清晰可辨,猛睁开双眼,杰罗姆低声道:“镜市!走!”话音未落,遥遥相对的两座风车同时送来闪光讯号,分散搜寻的两组人接到明确线报,纷纷展开行动。

“夜半区”包含罗森最著名的玻璃制品集散地,不含丝毫气泡的轻盈杯盏,全型号光学镜片组,最优秀的磨镜工、吹玻璃匠人都汇集于此。虽然常年阳光罕至,设计精妙的汽灯通过反复折射,照样把桥下公共地带映得亮如白昼。顾名思义,“镜市”负责销售优质光学仪器、琉璃装饰物与及肩高的落地穿衣镜,新来乍到,很容易被大量透明器皿和镜面回廊弄得眼花缭乱。

地面上三十多人混在普通市民行列悄悄往预警位置靠拢,另有居高临下潜伏观望的组员,不时送出“持续待命”信号。店主、商旅、送货的学徒……晚饭后“镜市”人流如织,虽说首都是座开放的大城,可一下出现这么多眼神警醒、携带挎包革囊的可疑人士,仍旧引来频频侧目,估计治安官就快得到消息、甚至已经走到半路。

少了霍格人从中提点,无形指挥网的效能下降一个数量级,杰罗姆同控制另一组的“避役”只收到模糊的单向资讯,及时反馈就不用奢望。读心者当先开路,交替施展“灵视”搜索目标,向左侧岔路探寻的读心者似有所觉,刚要开口示警,不远处传来玻璃粉碎声和行人的尖叫。“位置暴露!敌人向南逃逸!”

透过“细语戒指”一声令下,附近所有组员加速合围,杰罗姆接连翻越两三座低矮货摊,顶着摊主的怒骂一眼攫住目标——看身形俨然是被“劫持”的狄米崔,不知从哪找来大号外套风帽,样子相当惹眼。对方行动奇快,堆满碎玻璃的拐角眨眼没了人踪,只凭这份移动速度,前后包夹成功率可以不计。杰罗姆立即施展“加速术”,穿房越舍穷追不舍,碰见岔道靠聆听异响辨别方向。再奔出十几步,咒语和“魔法飞弹”的尖啸清晰可闻,对面合围的组员与目标短暂交手,趁此机会全速狂奔,杰罗姆堪堪赶上了诡异的场面。

风衣半掩着,敌人露出脖颈以上黑乎乎的躯体,像穿戴只现出双目的黑面罩,一道光柱由眼部激射而出,拳头般捣在拦截他的两人身上。果如先前所说,这家伙简直是个透风撒气的黑色灯罩,频频发射白热厉芒,中招的两位不分先后惨叫跌退,乍看体表并无伤痕,令旁观者摸不清射线究竟造成何种损伤。

“加速术”效果短暂,连续使用会产生大量肌酸,副作用等若长途负重行军造成的疲劳。不过任由这家伙全力突围谁也遮拦不住,趁还有放手一搏的筹码,杰罗姆别无选择,硬着头皮拔剑出鞘。

快到不可思议,背对他的小黑人仿佛中央插杆的双面剪纸,打个哆嗦便反转过来。杰罗姆不敢痛下杀手,短剑闪电般割向横伸的左臂,不料对方来者不拒,还举手配合他动作——“噗”的一声,只见原本黝黑平滑的头部浮现出狄米崔的脸孔,“嘿!真的很疼!”

“抱歉——”本能地回一句,这个词尚在唇齿间逗留,短剑已三次命中对方上肢。森特先生心中闪念,要是砍断双腿能够保命,你小子做好截肢准备吧!

一个照面,赤手空拳的怪物全无还手之力,一味被动挨打,杰罗姆很快暗叫不妙:除去同情牌,这混蛋绝对还有后着!身形稍缓,对方果真故技重施,眼部射线风驰电掣、大都落到攻击者身上。“啊!”

剧痛毫无征兆,森特先生眼前一花——明明有把青铜短剑对自己上肢快斩三记,肌肤受创、骨肉分离、鲜血喷薄的感觉如假包换,他都能瞧见施加伤害那人惨白的脸——他自己的脸,当然。

小黑人笑得十分酣畅,移动速度像篝火附近变幻的影子,“跟你说了真的好疼!哈哈哈哈!”突然喉咙一塞,摇晃着挪动几步,按住膝盖蹲下直喘粗气。杰罗姆已确定手臂完好,却还被疼痛余波弄得呲牙咧嘴,截肢的事暂且作罢,此时再不敢轻举妄动。小黑人气喘吁吁,“不行啦……快累死了!喂,你有柳橙汁吗?小时候最喜欢的饮料。”

杰罗姆稍稍明白过来,神经痛货真价实,可并未产生真实创口,其他效果暂时存疑。施加伤害行不通,对方侵占人类躯体,再加大运动量人质可能支撑不住,最好的选择是用法术困住这混蛋。“当然有,”呼出一口白气,他露齿笑道,“到叔叔这来,拳头大的柳橙给你吃。”

抬手一记“震慑律令”,小黑人轻易消受,跟着便狂舞起来。倏进倏退,身形飞转,他简直是跟影子作战。短剑不再轻易出手,反而保持无间断的移动,把发动迅速的咒语全抛出去,纵然效果有限,至少为其他人争取一点时间。两道身影分合不定,把现场砸个稀巴烂,看这阵势、别说围观瞧瞧热闹,普通人跑还来不及,生怕沦为撕扯碰撞的对象。搏斗的中心从小摊位转向商铺密集的区域,橱窗里陈列的镜片、玻璃瓶将这出戏分解成无数个扭曲版本,看上去异常诡异。

“你心眼坏!给你瞧瞧厉害!”怪物声嘶力竭,听着体力透支严重。濒死反扑,射线四面乱射,遇见不反光的平滑表面立刻转化成大量鲜活影像,跟幻术师的投影机异曲同工。身在其中,森特先生接连中招,一众场景高度逼真,负面情绪如决堤洪水狂涌而来。

疼!!!狗的眼睛透着死灰色,犬齿深嵌进流血的小臂,母亲抹一把泪,奋力扳开死动物的嘴吻,口中不住重复一个安慰,听着像不成句的歌……天旋地转,伴随激烈推搡,小男孩招来同伴向他投掷石块。“野种!”刻毒呼声此起彼伏,噬心痛恨盖过了恐惧感,脸颊被飞掷的砾石划破,蘸一手鲜血,他忽然张嘴大笑起来……通红的烙铁不断逼近,巫师瞪圆了黄眼珠考量学徒的胆色。灼痛转瞬攫住整个视线,“把嘴闭上!”眼前一片模糊,老巫师脸面皱成一团,神经质的重复着,“现在、现在咱们是一家人……是一家人啦!”

神经讯号如许真实,杰罗姆受邀品尝多年浓缩的酸楚、愤懑、嫉妒、惊惧和强烈无助,“历历在目”不足以形容,“感同身受”才是精确的提法。无常宿命施加的重负足够瓦解任何坚持,前方看不到希望,唯有不毛旷野荆棘密布。“我好惨,好难过!你好意思再打我!”

又一次快速回旋,杰罗姆狠扯对方衣角、在气息可闻的距离低声道:“差远了……还不够!”右拳痛击敌人面颊,他咬牙切齿地说,“受苦的何止你一个!”全然无视麻痹肌肉的痛觉,瞅准机会展开擒抱,脚下勾绊、前额用力猛撞,夹带怒气一举放倒了那人。

勉力维持住平衡,“加速术”即将耗竭,对方困兽犹斗,抱头疯狂扭动,邪异外形见者心寒。大跨步向膝关节踏去,杰罗姆试图叫他再站不起身。就在这时,小黑人打个激灵,一股强烈射线精确命中……

布幔下盖着的女人手脚冰凉,再无半点血气;揭开蒙布,脸上彩妆格外癫狂,到处是吹打狂欢的闲人,葬礼变成一场欢送仪式。“滚!滚出去!”发疯地叫嚷和推拒,将所有亲戚邻居拦在小屋门外,双手颤抖,饱蘸泪水为她卸妆。母亲白垩色皮肤布满松弛纹路,记忆中的形象逐寸崩解,假如三年前不曾远走,现在的她定然还活着吧?

……“这就是你父亲,”拿腔拿调,团长说起话来令人呕心,“战死疆场的狮鹫骑士,也是你将来效法的榜样。”是是是!就是这抛妻弃子、不负责任的王八蛋!!!尸首恍若熟睡,男人的脸跟自己出奇吻合,内心无以名状的酸涩,儿子对遗体暗暗发誓:别担心,我不会变成你这样的杂种。亲爱的父亲,假如有地狱,希望你在最下一层。

胸口一阵抽搐,杰罗姆·森特强忍住呕吐的欲望,跌跌撞撞退到墙角,脱力地找寻支点。幻觉烟消云散,概率的全部重压还抵在他心尖上——如果这是狄米崔的回忆……那我就是杀死他父亲的凶手。

惊魂未定,周围五六个方向同时响起大量咒文。杰罗姆通过戒指简单下令——确定留活口!寥寥数语无法传递内心复杂的波动,愧疚、震惊、怀疑乃至敬畏……仰首望天,虽看不到点点夜星,混凝土苍穹似有千万双眼睛无声向下俯瞰。

其他组员陆续赶到,三四张粘稠“蛛网”当头猛罩,脑中记忆过“定身”、“震慑”这类法术的、都迫不及待朝包围圈内倾撒,施加了“羽落术”的法师由高处降落,法杖嘶吼,一伙人终于完成合围。五颜六色的闪光照亮半边市集,像一圈圈恣肆的多彩焰火,场中那黝黑个体身受重重束缚,尖叫声中手脚并用、匍匐挣扎不已。又一记嗡鸣的能量波束涟漪般荡开,生机勃勃的围猎场面逐渐熄火,猎物一手前引,定格在爬行的瞬间,再听不见丁点响动。

“完了吧?”身旁有人轻声问。“黑东西不动弹了都。”

“避役”很快站出来冲后方招手,“护法师,准备收网!”话没说完,只见明亮射线刮过,“避役”半边躯体被顷刻解离成灰烬。

爆发前的短暂沉默,受害者尚且一脸茫然、单脚跳着不知所措。“刚刚咬钩,蛆虫们,你们哪都别想去。”阴影中展露的形象令人呼吸顿止,网状触须和灯笼似的躯体只能在噩梦里略窥一二,“今天各位死定啦……安息吧。”

白光频闪,充满惊栗的尖叫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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