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嬗变(上)
作者:樟脑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98

口中逐个点数,沉甸甸的铸币从牛皮袋子里涌出,像一股汇集着卵石的溪流,迅速聚满天平一端。其中一枚银币被挤出托盘、掉落在长桌上,不断清脆地划着弧。

狄米崔?爱恩斯特里伸手一拨,银币滴溜溜旋转起来。

银币正面刻着相貌威严的国王,满脸忧患之色,高领军服和三色绶带把他裹得像只生玉米,连观者也为之气短。国王背后,缠绕蝮蛇的王冠只隔一层薄薄的银镍合金,却总转不到一块。从外观判断,这枚银币没经历多少磨损,但表面氧化严重,称得上是枚老古董了。

“传说人物‘立法者’比雪夫,罗森开国君主的养子。他汇集旧时散佚的律书,贡献一部严苛的刑法典。比雪夫法典又称‘砍头法’,后人长期沿袭旧制,对这部刑典修修补补,一直用到首次帝政时期。可见‘砍头法’非常适应罗森严酷的气候。”

朱利安?索尔摁住回旋的银币,再从钱堆里掂起另一枚。银币正面是颗无精打采的人头,双颊松弛,穿着同样宽松的无扣式长袍。比起那些军服笔挺的前辈,他显得异常另类。

“第六任国王,‘长命者’杰纳斯。在位百天即遭胞兄禁锢,囹囵中活到七十四岁,当了五十年傀儡君主。由于不满高智种选出的王后,他与‘顾问们’关系紧张,居然为此妄动干戈。像许多莽夫一样,杰纳斯众叛亲离,要用后半生偿付自己的愚蠢。作为人君,杰纳斯的政治生涯虽短,却为王国开了几个先河:他设立的‘亲卫队’是罗森第一支职业化军队,近代军制肇始于此。自他以后,罗森的王位之争才有兄弟阋墙的惯例。到今天,杰纳斯仍是罗森最长命的君主。”

听着朱利安的解说,狄米崔按年份先后把旧币摆成一条线,样式竟有八、九种之多,“国王常换,背面的蝮蛇总是老样子呢。”

“是因为王冠并非国王私有,更是蝮蛇身体的延伸。每一位国王都要接受蝮蛇的建议,采纳或者对抗,选择不同,后人才有故事可看。”朱利安理一理漆黑的髭髯,“这些硬币能留存至今,真叫人意外。”

将银币和辅币分类完,狄米崔按分量和成色查阅表格,大致估计着价值。“市场上什么钱都有,而且随便兑换,昨天向行商人打听消息,又有诈骗团伙被公开处刑。勋爵的账簿肯定是场灾难。”

“哦,其实他有个精明的管家。从开放跨国汇兑起,贸易官员只要一个理由就能搪塞所有的非正常损失——战争。重要的是,打仗没造成挤兑,勋爵的出口竟然有利可图,流入腰包的全是真金白银……”

之前缺乏任何征兆,门口突然出现心神不宁的杰罗姆?森特。两人暂停交谈,一齐望向游魂般的领主。

“有谁进过我房间吗?”杰罗姆表情怪异,好像在问“干嘛把粮仓烧掉?”之类的严重问题。然后他留意到满桌子旧币,疑惑变成了不安,似乎金属反光能够引发神经过敏。“哪来这么多钱?……算了,不管哪位,请直接把出入账给我。谢谢。”

留下狄米崔继续估价,朱利安找出账簿,和杰罗姆一块前往他的住所。抱着账本埋头研究一路,杰罗姆慢慢理出头绪,“30000金泰兰托从歌罗梅出发,辗转三地汇入我们名下……拜尔根可是奴隶港,必须得和奴隶贩子称兄道弟……所以这笔钱被奴犯,海盗,黑市商人层层盘剥,最后换成了一堆过时的劣币?”

“勋爵的封臣全是大奴隶主,除非咱们餐风饮露,总要缴纳买路钱。现在又有两个边境省份蠢蠢欲动,罗森的预备役都上了前线,形势捉襟见肘,海盗的承诺已经算是抢手货。大人,求您别光顾着抱怨了,有钱花就及时行乐吧!”

杰罗姆必须承认朱利安是对的,但内心仍疑云重重。说话间他们到了地方,前面是领主的小房间。朱利安?索尔探头进去瞧瞧:

房子四四方方,角桌上放着牛油蜡烛和等待誊写的羊皮卷,面朝正门的壁龛里没供奉神像,倒摆了颗浸在玻璃瓶中的菊石,如同一只悬浮的怪眼。屋中央有张柔软的鹅毛床,主人的衬衫胡乱团在角上,铜香炉还有余温,让薰衣草的味儿挥之不去。睡床一侧,壁炉中残留着昨晚的木炭灰,石砌的横隔上躺着一柄笼式护手的库芬细身剑,虽说刃口锃亮,但装饰胜于实用。房间四壁涂着灰泥,灰泥掺了云石粉,光滑且保养良好。朝阳的方位立着一扇拱券窗,晨光早把绒布窗帘映成了鹅黄色。

朱利安打量着说:“家,甜蜜的家。弄一桶好酒可以躲一阵子。就缺个女人了。”

“不,这里存在严重的逻辑错误。”

杰罗姆考虑要怎样把话说清。把账簿放在横隔上,他小心地挑起窗帘。“外头是片开阔地,视野良好,对吧?眼前的石窗超过二乘一点五公尺,能同时钻进两个成*人,角度正对着睡床。假设夜里有敌来犯,冲窗口点射火球术,床上的人立马会梦见九层地狱、全身插满玻璃渣、沐浴在燃烧的鹅毛中……至于这炉膛,火球进来之前毒气早就灌满了房间。幸好香炉还在工作,很能麻痹嗅觉,让被害者死的舒坦些。”他脑袋止不住摇晃,“门外的走廊又窄又长,本来有扇逃生用窗口,结果被砖给垒住,就为了防止鼠患?我不知道……这是间完美的毒气室,还有焚尸炉。”

朱利安面无表情,拖着长音问:“就是说——”

杰罗姆再次摇头,“从睁眼到现在,我一直努力回忆自己当初干嘛要住这间屋。由常理判断,如果必须将就一夜,蜷缩在断头台上至少比这儿安全。我脸上是不是印着大写的‘业余选手’?啊?总之没法为自己推脱,这是个真正的低级错误。”

朱利安措辞审慎,说:“或许你对自己太苛刻。我更乐意视之为一次可喜的进步。从潮湿、阴暗、封闭的地下室搬进熏过香、采光良好、有舒适床铺的正常处所,说明你意识到提高生活质量的重要。告诉我,难道一间适合陪伴情妇的爱巢比耗子洞还可憎?当然了,照您的思维逻辑,大人,我们先做好最坏打算。假设在火球把您烤熟前,您正和一位高挑甜蜜的尤物翻云覆雨呢,继而到了关键时刻……话说人谁无死?温柔乡中一了百了,岂不比三十岁饱受风湿折磨,呼吸下水道刮来的风强得多?冥冥中自有定数,自寻烦恼却是何必?”

杰罗姆拿不准这番话里揶揄的成分占几分,又有几分是不满。照朱利安的意思,枯守这破地方还不如醉死在酒馆里,所以自己最好别再找茬。“也对。我马上出去转转,争取物色一个漂亮妞回来。”

没想到朱利安摆出引路的姿势,“大人,您的坐骑早备好了鞍鞯,再不动身,漂亮妞会对您不客气。”

满心疑惑,杰罗姆暂且闭嘴,跟随他离开走廊,绕到马房后面堆草料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里突然多出一圈高木栅,上面覆盖了防雨的尖顶。栅栏一旁立着一只泥炭炉,炉子伸出的供暖管穿过栅栏的缝隙。从栏门望进去尖顶下方漆黑一片,隐约有活物在动弹。

若不是狄米崔牵着缰绳走出来,森特先生已经拔剑相向。然后他不由自出、浮现出一个大白天撞见巨大爬行动物的表情。“嘿,哪来的蜥蜴!”哪怕不讲话,脸上也清楚画出了惊叹号。

朱利安?索尔拍拍蜥蜴的头,用摩曼语低声说:“稳当点,小布,主人他今天有些神经质。”

名叫“小布”的动物居然眨眨眼,仿佛听懂了这句,把两个鼻孔贴过来嗅嗅杰罗姆……也许吃肉的确实比吃草的聪明。直到这时,杰罗姆?森特才若有所悟。他发现蜥蜴的辔头上有个小挂饰,不用看也知道,里面画着个掌管生殖健康的苍白神祗,自己曾骑这头蜥蜴逃脱过邪教裁缝弗迈尔的追杀。没想到……好吧,没想到的事太多,已经积累到无法解释的地步了!

攀上坐骑非常顺利,比骑马舒服多了。杰罗姆心念电转,相信跟其余两人怎么说也没用,只会表现得更像个神经病。他最好的选择是找位明白人谈谈,蜥蜴的速度比两条腿快,何不顺水推舟呢?打定主意,杰罗姆最后问朱利安,“再跟我确认一遍见面地点。”

即使心里不耐烦,朱利安丝毫没表现出来,友善地笑道:“小布会找到地方。下次我把写好的日程插在墙上,整整一面墙。呵呵。”

杰罗姆回报一记干笑,只得一夹坐骑,放辔徐行。朱利安和狄米崔相互打着眼色,恐怕准备为他寻觅医生了。

这时镇民基本开始了活动,晨光照耀下,周围的景物蒙上梦境般的色泽,“磐石镇”看着顺眼了许多。发现骑蜥蜴的人招摇过市,镇民至少没尖叫着逃开,半路上牧羊人与领主不期而遇、甚至还脱帽致敬来着,不过颤抖的羊群不那么识趣。这期间共有两队士兵从他身边经过,人数比记忆中要多,但敬礼时五花八门,仍是一群乌合之众。

杰罗姆?森特思量着各种新情况,蜥蜴载他一路走到麦地边缘,然后自动小跑起来。本打算先过河去会假先知,他目光逡巡,想找上次与族人遭遇的位置。结果五分钟过去,发现用不着多此一举:距离道路不远,苦麦地里有炊烟袅袅上升,在蜥蜴背上欠欠身,就能望见一片环形营地,外围是低矮的帐篷,中央支着一口巨大的坩埚,有人四下里活动,把收集来的苦麦原浆倒进锅里煮沸……

路两旁陆续出现了他“族人”的身影,这些人的眼神难说是友善的,不过也不算敌视。再走百十步,假先知正站在路边等他,一手挎着麦秸编的篮子,脸上挂着无所谓的样儿。

蜥蜴速度稍减,经过她身边时杰罗姆简单一伸手,把她直接拽了上来。对方甚至懒得挣扎,侧坐进他前头狭窄的空位,小心护住了提篮中刚采的蘑菇。“凯里姆,你这样粗鲁,好像对我有意似的。”

“看我的表情,别人不可能会错意。”他木然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怎么从这儿逃出去!?”

假先知惊讶地望着他,然后为之失笑。杰罗姆头一次见她笑,声音像掉进陶瓶里的猫,含着三分之一的怜悯,三分之一的焦虑,还有三分之一空洞的回音。无论如何,绝非年轻姑娘该有的声音。

“凯里姆,你以为自己还在泡泡里?天呐……我只能告诉你我的遭遇,你要听好了:第一次经历因果链条的断裂,我以为自己发了疯,要么是一场噩梦。第二次经历链条的断裂,好像所有人都在不利于我,都在谋划让我痛不欲生。第三次经历因果链的断裂,世上再没什么是确定无疑,任何东西都在被时间扭曲。情人反目成仇敌,输赢不过一念间,生死只是场儿戏。风里的声音对我说,给你的安排与我不一样,但那有什么关系?我们离得太近,太近了,已经没办法再回去。我祝你有机会浑浑噩噩的生,不受清醒的折磨。下次再见时,假如我已不记得你,请把我当做陌路人,这是你能为我做的最好的事。”

听的脊背发凉,杰罗姆看她跳下踱步的蜥蜴。苦麦丛轻轻一动,钻出来个满面疤痕的男人。疤面男人凝视杰罗姆片刻,扭曲的脸上拧出一个仿佛是笑的形状,接着为假先知拨开茂盛的植物,两人一同消失在半熟的苦麦背后。

任凭蜥蜴继续向前,杰罗姆重新回忆着刚才听见的话,如果她所言是真,如果“支配者”当真具备肆意涂改现实的能力……不!脑子里一个顽固的声音做出强烈的否定。改变一个人的脑物质、剥夺她全部的实在感,强大的读心者也能办到。虽然自己不惧一般读心者的伎俩,但比如他岳父那种怪物,结果就很难预料。不论是多出来的蜥蜴、天降横财,还是生活中突然出现的变化,这些并未超出人力的极限,如果有人能大范围篡改记忆,唯一不受影响的人自然会显得像个神经病。不论技术上难度有多高,与此相比,把现实当做随便涂抹的白板?无论如何是不可接受的!

杰罗姆决定再去一趟雷文领。

雷文虽是个混蛋,但他身上看不出疯狂的迹象,至少现在还没有。听听第三位当事人的意见要比独自瞎猜强。想到这儿,杰罗姆不禁握紧了缰绳,驱使蜥蜴大踏步跑起来。耳旁飞掠的风声令他心情稍缓,和普通乘骑马相比,蜥蜴平衡舵似的长尾令脊背更加稳定,短程加速能力让人惊叹。不过冷血动物的体温是个大问题,穿过石子路然后向北,一人一骑再狂奔一段,前方隐约听见红水河的流波了。长距离奔跑小布明显有些不支,必须停下来休息片刻。

环佩叮当,杰罗姆牵着蜥蜴往渡桥边走,想给坐骑找些干净的饮水。忽然怀里响起风铃般的动静,把他吓了一跳。杰罗姆探手进去摸出自己的怀表——这块表是他在协会时莱曼人赠送的礼物,具备不少实用功能——但不包括制造噪音在内。掀开表盖,杰罗姆试着碰碰上链的螺旋把手,然后尝试上下推动,响声立刻停下来。他再试几次,发现这仅属于简单的闹钟,因为工作需要绝对安静,所以之前根本没注意过。难道有什么重要约会必须用闹钟来提醒?杰罗姆很怀疑这样做的必要性,同时打算把表当成礼物送给盖瑞小姐。他才不要携带暴露行踪的装置呢!

胡思乱想之际,渡桥方向传来蹄铁敲击木料的声音。杰罗姆提高警觉往前看:桥上出现了一名牵着深棕色骏马的骑手,远望只见尖下巴,瘦高挑,头戴三角帽,纤细的腰肢很有被风折断的危险。

想起朱利安的叮嘱“去晚了漂亮妞会对你不客气”,森特先生一下明白过来。

——奇怪,我也有走运的时候吗?

一阵微妙的考量之后,他忽然觉得逻辑的严密性和神圣的因果率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杰罗姆心说其实这样也不坏……想着想着,不禁现出个诡异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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