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数(下)
作者:樟脑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271

肌肉与神经自动运作起来,虽然被人牵着鼻子,杰罗姆没打算抱怨什么。爬起来的“雷文”已经大变样:奇特光线由皮肤薄弱处向外透散,眼底冒出枝形光晕,把颧骨照成两座光溜溜的小丘,恍若吞下了大量放射性物质。远点看他不过略具人形,更像一只盛满甲烷的绸缎灯笼,溢出来的热量快把羊毛外袍灼焦了。向日葵被光线吸引,慢慢转动茎部,表现得像个渴求糖果的小孩。杰罗姆怀疑自己目睹一起人体自燃、或者氢气球爆炸什么的,雷文非人的形象勾起了许多回忆。

“盯着看会损害视力,到我这边来。”听讲话的方式只可能是位熟人,杰罗姆慢腾腾转过身。

与雷文不同,年轻姑娘摇身一变,散发着阵阵寒意。空中游离的水分子纷纷亲热地围过来,许多已结成雾状,绕着她肩背划出一袭梦幻般的薄纱。结晶体如细小的银鱼,在雌鱼身畔游泳嬉戏,连破皮袍也沾了光,被映得朦朦胧胧,她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异类。只见她嘴角含笑,少女羸弱的身躯已经被“C女士”当成一件毛线衫来使用。

“你没打算长期占据她吧?普通人没法子免疫冻疮。”

“总喜欢胡思乱想。”

“关于冻疮?”

“关于‘要是我有个妹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僻’的事。目前她好得很。况且本性难移。你不需要妹妹。”

不甘心地哦一声,杰罗姆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是雷文?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现在?我怀疑自己像个廉价旅馆,谁都能进来趴一会儿,这感觉特别吸引人。瞧你那同伴,退房前会把整栋屋子点火烧掉……他的确跟你一伙吧?”

“我没有同伴,或者类似的对应物,身为‘素数’意味着彻底的孤立。”说话脚步不停,他们跟随雷文穿过会客厅铺满蛛网的天花板。“正常状态下我们不相往来,各司其职,好比骰子的各面总是对着不同方向。不过也有例外发生。一旦配上角度适宜的镜子,可能制造出同时在场的假象。所以旅馆的比喻错误,一滴水容纳不了整个海洋,女孩和雷文不是容器,更像用来确定坐标系的轴。先有一块私下会面的镜子,素数们才能协调行动,甚至短暂寒暄几句。”

既然头脑中的想法完全透明,腹诽不如直言,杰罗姆不再隐藏语调中的反感。“灌了铅的骰子才喜欢‘协调行动’。经过简单的推断,你的意思是,我们神圣的概率论开始完蛋了,得靠做弊才能防止出局。这样一来,跟说谎的庄家坐在一块,赌徒岂不是输定了?”

“头脑敏锐,憎恶权威,虚伪而市侩。森特,一桌赌徒中数你的性格最容易吃亏。毁人不如自省,哪怕跳不出自身的局限,同样该学习如何保护自己。屈膝忍辱比锋芒毕露安全。”见他一脸没趣,对方换一种语气说,“但是谁知道呢。所有‘素数’只存在于想象中,对物质世界的干预须透过信徒的手来实现。你看到的一切完全可以解释成精神错乱,并不比癫痫病人产生的幻觉更离奇。谁又能保证你的嘲讽不是在自言自语,不属于疯狂和谵妄?”

“我疯了,对。脑子里的幻觉跳出来扫平了数不清的虫子。”

“不,那是一次反击,”先知表情一凝,重复道,“反击!敌人破坏了基本原则,已经把爪子伸进了物质世界,它不用镜子也能凭空掀起狂澜。所以我们要争取新人参加这场赌博,把思想转化成力量。”

“我该接着装疯呢,还是有什么‘实际’工作可干?”

“只需一把开门的钥匙。”

杰罗姆没道理地低下头,发现手中攥着一鞠似有实无的球体,三分之一已经被填满,各种鲜活的情景正在球体内此起彼伏,像灌满油的廉价水晶球——正是“广识者”赠与他的灵魂毒药。突然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杰罗姆没心情多说俏皮话了。

沉默着离开厅堂,三人悬在房檐边蹒跚向西行。雷文在最前,杰罗姆居中,先知怀里依旧抱着茁壮的向日葵,花朵也许是一件重要道具?心理上杰罗姆仍然拒绝新的上下方位,两尺开外那片刮风的虚空如此真实,不论怎么确认“这只是幻觉”还嫌不够说服力。交换了上下方向后,明媚的山谷城镇瞬间化作险山恶水,杰罗姆经历过众多风险,可不包括“因重力反转而跌出大气圈”这种。对此他非常缺乏概念,万一脚底打滑落入那片稀薄地带、将会造成何种后果。“摔死在天上”实在讲不通,只好期待湍急的气流把他给撕碎,低温和低压也能帮帮忙,很快氧气会不足以维持生存……当然,“很快”恐怕超过了一刻钟,这期间他可以认真思索唯心主义带来的恶果。

小心翼翼爬过一段又一段引水渠,杰罗姆留神着脚下的苔藓,三人在吊索、悬梯、滑轮组成的障碍中蝙蝠般穿梭,直到抵达一栋相邻的建筑物,他勉强认出这是集风器的安置点。雷文掀开宽大的气窗,率先跳了进去,气窗“嘎吱”关闭后,里头是条旧水泥雨道,杰罗姆这才舒一口气。接下来单调的直路无穷无尽,他们沿着管道走了又走,头尾颠倒变得不成问题——水泥结构四四方方,每个面都一样,只能通过天花板上电压不稳的顶灯确定位置。带路的雷文故意出难题,行进时快速在天花板和墙壁间切换,三人完全变成了游墙的壁虎,就是不走正常路线。重力感错乱让杰罗姆很不适应,身后的女子却指出这属于“必要的锻炼”,应该多学多看。

其实走墙壁或天花板有不少好处,即便复杂的地形也很少碰见障碍,杰罗姆跟着他俩边转悠边前进,十几分钟过去,他恶心想吐,雨道终于见了底。面前的地形豁然开朗,三人进入一座圆顶大屋的底部。抬头看那漏斗形圆顶,圆心附近开了个直径十尺的洞,内壁潮湿光滑,深不可测;一排进气孔绕圆屋的基座一周,刚进来的地方是其中之一。雷文碰碰墙壁,浮现出隐藏极好的暗格,里头装了复杂的推杆装置。

几柄推杆被拨动,应声响起机械上升的隆隆轰响。“六号、七号、十六号、十九号、二十二号气锁正在解开。”雷文自语道,“保持镇定,气流会送你到正确的地方。”

杰罗姆服从先知的安排,站到圆心正下方,脑袋上是黑色的洞口。随着推杆运动,大量冷风呼啸涌入,圆屋内转瞬鬼哭狼嚎,吹得人睁不开眼。杰罗姆忽然感到些许飘飘然……不,是完全飘起来了。

“呼出空气,森特。呼出空气。”她满头乱发与向日葵一起狂舞。

迅速增加的不安接近临界点,气流汇成一股牵拉巨力,扯着他越靠近顶部黑洞。杰罗姆最后时刻反应过来,惊恐地望她一眼。“风送器!”最后一声被啸叫所淹没,他“砰”的发射出去,消失在黝黑的洞口,速度堪比流矢飞窜。

也许十秒钟,也许半辈子,杰罗姆?森特神智模糊,视网膜因血液被剥离暂时失明,抛射过程中他全部体液被强制压向双腿,耳膜差点被压力洞穿。糟糕的是,这条输气管并非笔直,还有不少分叉,杰罗姆本能地知道自己两度拐弯、差点脱离气流的保护、同炙热管壁相交、几乎造成严重的挫裂伤!

——皮开肉绽皮开肉绽皮开肉绽皮开肉绽皮开肉绽皮开肉绽。

他心里想到骨折截肢种种惨况,无由的记起当年还在协会时参观过的场面。

协会的内务部“紫蔷薇”位置偏僻,工作地点接满了一道道金属圆管,圆管负责将小件物品和纸张文书在各部门之间快传,整套气力输送系统省钱又省时,是协会核心工作网的最低保障,以防思感网络崩溃造成通讯中断。当初看一只只金属筒装满纸卷漫天飞舞,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一捆纸卷……他们连金属筒都省了,节约。

不清楚自己是否正在尖叫,杰罗姆如遭重拳,原来紧急减速开始。加速又快又恐怖,减速却是种十倍可怕的折磨,轻易让他吐了出来,随后身体一轻,他团成一团被丢进大量黏胶状物质,消化惯性时腹中排山倒海,估计有几块内脏发生了位移。睁着半瞎的两眼,森特先生痛苦沮丧,麻痹感充斥这四肢,让他确信自己是个被烧化的蜡人,浑身皮肤变成累赘的披风,拖在身后耷拉得老长。

——宁可去死也不想再折腾一回。混蛋秘密通道!

口中含糊地诅咒着,他逐渐找回一点自制力。最恶心的时候终于过去。视力稍一恢复,杰罗姆就发现有人关切地握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泪水。“别离开我,千万不要……能听见说话吗?”

他隐约知道那是个美貌女子,表情又气又急。左右还有几颗脑袋探出来,焦虑地围上一圈。杰罗姆能认出他们各自的轮廓,知道这些都是自己人,但实在看不清每一张脸。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这是自己学生的声音。杰罗姆头一次听见狄米崔发出这种绝望的腔调。

“败势已成,再不突围就走不了了。”

声音沉而有力,相当熟悉,一时却对不上号。杰罗姆张张嘴,嘶哑地说,“扶我起来。”在众人搀扶下,他颤抖着坐起身,朝置身其上的小丘下望去。此刻山谷地带旗帜如林,他一眼认出三个罗森重装步兵团的团徽,加上几幅画有家族徽章的陌生战旗,全都像发现了腐肉的秃鹫一圈圈盘绕着。遭遇围攻的队伍情势危急,被敌军困得水泄不通,骑兵弓弩对展开轮番冲击。耳畔战鼓如雷,远处燃烧的森林把天空映成明黄色,风一吹带来满嘴枯叶和沥青味。

杰罗姆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一定,还有机会……”短促的呼吸被呻吟打断,他垂头瞧瞧左胸——原来一根羽箭射穿了锁子甲,另一头从背后突出。半截箭簇洁白如洗,鹅毛末端落下一只小飞虫,正在嗡嗡振翅,徒劳的尝试起飞。“啊,该死。”

内心涌起强烈的愤恨,他几乎怒而拔箭——拉着自己的手突然变成一块冰,女子也不复原貌。

“集中精神,你差点陷进去。”对方带上些责备说,“停止被情绪左右。万一信假成真,‘广识者’会把你吸个干净。”

杰罗姆?森特打一次寒战,从混乱中反应过来,这才想起置身何地。他缓缓扫视着:三人被困在一只小液泡内,悬浮在无尽的胶体海洋中,深暗的凝胶状物质仿佛海沟里的深水,不时“噗噗”破裂,制造出无数气泡载沉载浮。其中一枚液泡漂过,杰罗姆仔细观看,发现气泡中裹着他经历的惨淡的一幕。这枚泡泡在上浮过程中自动炸开,只一瞬间,山丘、野火、还有敌人,全都消失不见了。

“谁来告诉我这怎么回事。”

约瑟夫?雷文说:“这片水域位于‘广识者’体内,是充满不确定性的空间,每个液泡代表一种现实可行的选择,只要具备足够能量,其中每种皆有实现之可能。”

“包括刚才炸开的?”

“C女士”打断道:“你必须明白,这世上不存在既定的命运。”雷文摇摇头说:“既定的,待定的,未定的,修辞并不重要。当你处与大人物的目光下,你身上将不存在偶然。”<!--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