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仙游记》第二卷 10、温州地区“引蛇出洞”
作者:碧薇萍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23

省上批判大会召开的同时,反右倾运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各级大规模展开,其方法是省委扩大会的故伎重演。经验丰富或听到风声的含糊其辞王顾左右而言它,不知底细或正气浩然者见彭总都那样讲,勇气大增,嘴巴放炮。到突然开始“反击”,早已证据确凿,悔之晚矣。

为了把暗藏的右倾份子挖出来,主持运动者还千方百计动员大家“鸣放”,以“引蛇出洞”,把不久前对付“右派”的一套搬到党内来。温江专区各县反右倾运动的五级干部会议编的大批简报,记录了这种“引蛇出洞”的手段是如何进行的。郫县报告,他们将运动分为四个阶段进行:一、大鸣大放,畅所欲言;二、组织先进队伍,进行大会言,肯定成绩,树立正面典型;三、大会重点批判,小会自觉检查,问题严重的右倾分子,根据情节轻重分别给予处分;四、学习省、地委关于“坚决反对右倾思想,增产节约粮食,胜利渡过灾荒”的指示,安排当前工作,订入库、生产计划,大抓晚秋作物……

鸣放——划类——批判、处分——交征购,全区所有的县都是按这个程序进行的。新都县关于“鸣放阶段”的一份简报以惊人坦率记载了这一过程:运动开始,人们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顾虑。在读了反面材以后,有的人在思想上与反面材料脉脉相通,但不敢说出来,害怕“说出来当右派”、“怕当典型人物挨辩论”。于是就观火拿脉,互相观望。为了把这些“观火拿脉”家伙的话勾引出来,组织者就又安排一些人作诱导性言。简报说:“针对这些思想顾虑,一方面我们在讨论中树立敢想、敢说、敢暴露的典型,另一方面是引导大家摆事实摆问题,以人民公社化、大跃进、增产、毛猪下放、生产措施等问题,结合本区本队情况摆问题摆看法后,鸣放逐步导向深入……”

新都县委的简报说,经过两天的鸣放,问题已经“摊开”,紧接着便转入了澄清事实、提高思想的“辩论”。划分左、中、右三类人员的名单,也暗中排列出来了。初步排队的情况是,农村干部(包括下放干部在内)参加五级干部会议的六百九十人,其中一类的三十一人,二类二百六十四人,三类七十五人。三类,即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中,有公社党委书记四人,管理区党支部书记二十三人,生产队干部四十八人。这是县上的大会搞的,回去各公社还要搞,就远远不止这个数了。

反右倾运动的划类经过规范,共分四类:决心大、干劲足,完成各项任务坚决,力争上游的为一类;思想基本坚定,属于中游的为二类;有严重右倾思想的为三类;戴右倾机会主义帽子的为四类。类别一定,你的命运也就定了。先是批判斗争,检举揭,检查交待,然后撤职查办。在郫县县委扩大会上,二十二个公社党委书记有五人分别划入三、四类;其中大会批判的有竹瓦公社党委书记姜吉福,红光公社党委副书记刘德明,兰寿先。

在接下来召开的生产队长以上干部会议上,一千零一十二人中,有三百七十五人在会上作检查交待,占到会人数的百分之三十七。划为三、四类的开初有九十九人,一些吓坏了的干部赶紧回去把征购完成,才得以幸免,最后划定三、四类人员五十五人。

除了“鸣放”出来的言论要批判,工作中的“右倾”罪行也得一一清算。这些罪行包括:推翻、压低产量,不完成国家征购;停伙、分粮到户,妄图搞垮**萌芽的公共食堂;给社员分自留地;将毛猪下放到户,“恢复毛猪私有制”;把核算单位划小,以及“工作中缺乏朝气,干劲不足”等等。

郑州纠“左‘时,中央下了不少文件,主席也写了《党内通信》。不少干部按照这些纠”左”文件和《党内通信》的精神纠了“左”。不料,中央现在的政策又变了,这些干部纠“左”的言行却成了“罪行”。例如,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郫县竹瓦公社党委第一书记姜吉福,他的“罪行”是:一、分粮到户,“实际变相解散了食堂”;二、“假借中央政策”,下放毛猪给社员私养;三、同意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什么叫“假借中央政策呢”?这都是中央明文规定的政策啊!

年初以来好不容易纠正过来的一点点东西,现在又全部翻了过去。唯有弄虚作假、谎报征购翻不过来,然而这个罪名却一巴掌推到基层干部头上,幕后支使者洗涮一净,这又是郫县创造的一个奇迹。反右倾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正值秋收大忙季节,老百姓在忙收,各级领导也在忙收——“收征购粮。各县都把征购和反右倾“捆起来搞”,谁交不够公粮就是右倾分子。

反右倾运动中,四川省温江地区采取“引蛇出洞”的妙招,使很多的“蛇”——农村社队干部说了实话。他们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像火山一样喷了。

他们说,人民公社把人民害苦了:“在短短的时间内,互助组变小社,小社变大社,大社变公社,时间太短,成立小社还学习四十天,公社开会就宣布成立。”

“又没收自留地,又收鸡,说了工资又不兑现,分配不给现钱,连买草鞋的钱都没有,对社员打击太大了,情绪咋个会高嘛!就是县长来都没劲”

“公社化后明说吃饭不要钱,实际上还不是我变牛抵来的。”

“公社化后,车子(鸡公车)没得了,竹子砍光了,毛猪喂死了,肥料也少了,现在连沤粪的葫豆杆杆都没有了。”

“说得安逸(四川方言。舒服、良好之意。──编者),每个月工资,结果几个月不;卖狗皮膏药。过去一年妇女挑花每个月都挣七八元,现在一个全劳力每个月才两元。”

“公社化以前社员自留地的菜长得好安逸哦,现在草比菜高。”

“大兵团作战,早晨三四点钟起床,咋个照顾老人娃儿嘛。食堂吃饭几里路,下雨天拖儿带女也要去,数九寒天老年人硬是伤心。”

“大兵团作战,几十个人一天挖五分地。往年家一个劳力一天栽秧子两三亩,现在栽两三分。”

“大兵团作战,好儿好女不相见,好夫好妻不团园,坝起通铺睡,有娃娃的妇女请不到假,硬难过得很。(有的)娃娃都掉到茅坑头淹死了。”

“晚上大兵团夜战,拆社员的房子打火把,下雨顶簸箕、戴斗笠,睡在田坎边上,一点没有盖,好惨啊。”

“今年粮食紧张和去年政府叫放开肚皮吃有关,我们不放开吃,还批评我们保守。”

“过去社员猪牛死了好伤心,现在死了安逸,好吃肉。”

“幼儿园搞不起来,管他的哟,垮了算了。”

“人民公社还万岁啊?”

他们说,大跃进是损失惨重的“大跃退”:“不叫大跃进,叫大跃退。”

“大跃进拆老墙,积硝泥,有的根本不拆,点起火烧。火车站当面的大院子烧了一个晚上,天都红了。”

“我们上山炼铁,点二十五个炉子,才流四两铁,我算了一下成本,比金子还投价。”

“油菜增产了,油少了;猪增加了,肉少了;粮食增产了,饭吃少了。明年再增产,不晓得吃啥子。”

“说是展重工业,机器又没看到,还不是叫我们这些肉牛去整。”

他们对瞎指挥和浮夸深恶痛绝:“**啥子都合适,就是栽秧子稀密不合适。社员不通,干部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通。通了是嘴巴通,思想不通。”

“过去生产由我们自己搞,现在由上面派来的工作干部搞。你管我栽稀栽密,把征购完成了事。”

“谷子栽稀了,打一千斤还说是不接受先进经验;栽得密,打一百斤还是受表扬。”

“栽秧子工作干部拿尺子来量,打谷子就不来了。不密植骂得你狂迷狂眼的,收成不好,又喊你找原因。”

“密植,我看就象下猪儿一样,下多了就不壮。秧子稀了三窝就是一把,密了七八窝一把,你看哪个划得来?”

“每亩叫用三十万斤肥,就是铺一层砖也没那么重,这不是鬼整鬼吗?”

“拿些田来空起,安排少种多收,连大春都没有种,后来看不对头,又叫种,季节都错过了。”

“干部外行变成内行,我们内行变成外行,老农民都种不来庄稼了。”

“整社查瞒产,摆余粮,哪来的余粮啊,把谷种拿来摆起,显**儿白。”

“你们说增了产,我们肚皮没有增产,你们捆、打、吊,我们抵、赖、拖。”

对高征购的抵触反抗情绪,展到把“政府”和过去地主相提并论:“每亩才五百斤,就征购五百斤,叫我们吃啥子!”

“去年完成公粮、统购任务,每天晚上都喊到公社开会,说不好就斗争,像逼地主退押一样。”

“弄死都弄不够他们,比地主还凶。”

“过去打下谷子地主跟到**追,生怕你不交租子。现在政府喊你赶快拿去上粮,生怕你吃了。”

什么也没有饥饿对他们的打击更大了:“吃这么孬(四川方言,读如撇piè,糟糕之意),我骨头都松了。”

“现在妇女都生不出奶,小娃儿好惨啊。”

“我一群小娃儿,一天总共几两米,安心把人饿死。说关心儿童,瘦得像干猴儿一样,像这个样子就叫**的好儿童啊?”

“社员饿,我们也饿,咋个带头呢?上粮到火车站几十里路,我试过,推到半路就饿了,只有吃水。”

“连劳改队都当不到,劳改队一天还有两顿干饭嘛。”

“建立公社生活好,吃大月饼——糠枯。”

“马路上的石头,如果煮得粑(四川方言,软。──编者)都吃了。”

““过去人跟到猪撵,现在猪跟到人撵。人都没吃的,还有猪吃的啊?

“今天食堂的人推米去上公粮,社员都上吊了,开开门舌头一人两寸半,逗起好长,咋个办啊……”

他们作今昔对比,控诉“左倾”:“解放前案桌上肉都卖臭了。为啥解放后没肉吃?”

“现在不如过去当长年(四川方言,长工。──编者),当长年都吃得饱。我硬想去帮人。”

“以前是“要想新衣嫁那天,要想吃饭八月间”,现在都不行了。到过年过节,社员心都焦烂了。”

“过去帮长年一个月还有两斤烟吃,现在连帮长年都不如。”

“现在是大家哄(四川方言,意同骗哄,读如huo。──编者),上级哄我们,我们哄上头,社员也哄,总之大家互相哄,哄去哄来哄了肚皮。”

“现在是国富民穷。”

“究竟是干部作风问题,还是政策问题?”

……

红光公社是李政委树立的高产密植样板,主席曾经视察过的先进公社。许多社队干部没等诱导,就鸣放了:“啥子大跃进喽,据我看只有三点:一、上公粮是大跃进,男女老少一齐动,白黑连夜往国家仓库头推。二、打谷子是大跃进,连夜打下来晒都不晒就拿走了。三、割麦子是大跃进,白天割,晚上打,第二天就拿走,这不是大跃进么?”

“啥子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拿我来说,未必一个人三个人都供不起?”

“高级社就出懒人,公社化就更懒。”

“把田退给我,你们把啥子都给我没收了,简直把我整垮杆了。”

“亩产一千多斤,连草都秤不够。铺盖窝里头挤眼睛,自己哄自己。”

“如今真是怪事情,草长来比谷子深,谎壳用仓装。”

“啥子三x七寸,栽起倒好看,长起不好看。头数今年欠收,每亩才打七八斗,以前每亩打一石二、三,往年几窝一把,今年几十窝一把,米都小颗些。”

“以前吃肉是打牙祭,现在吃饭是打牙祭。”

“现在的农民是又饿、又痨、又累,上了公粮统购就没有吃的。一天喝点吹汤饭,饿来两根骨头三根筋,倒在石板上起不来,还不如过去当长年。”

“往年我喂的猪随随便便都是两百斤,现在喂来瘦骨架,才几十斤就杀了。猪没有粮食喂,拉的屎都是黑的。”

……

这些社队干部既不愚蠢也有良心,他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时无刻不希望尽快结束这一切,但是一直不敢说。他们在上级反复的诱导下,以为上面真的要开言纳谏,拨乱反正,所以把咽在肚子里的话吐出来。没想到这些实话都成了他们的“罪状”,被戴上“右倾分子”的帽子,遭到残酷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