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仙游记》第二卷 19、记者写真话成“右倾”
作者:碧薇萍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60

新华社广东分社社长、著名记者杜导正,讲了自己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过程:1958年搞三面红旗,我写的新闻报道很多,有一篇歌颂公社食堂的《三餐干饭不要钱》,新华社通稿,全国各主要报纸全都登载了,《人民日报》在第一版上。大炼钢铁,我也报道过。当时头脑热得不得了,我跟着省工业书记文敏生,到肇庆去看炼钢,我也就热情地给予报道。农业上放高产“卫星”,弄虚作假,我们也是糊里糊涂地报道。粤北有个星子公社,声称一亩地收水稻24ooo斤。曾和我一起在马列学院学习过的周方旸写了稿子给我看,他说这24ooo斤是用23亩水稻并在一亩地的数字。我多了个心眼儿,说,这篇稿子要,应说明24ooo斤是怎么来的,写在括号中。稿子改好,我送给省委秘书长看,他说,老杜,怎么把这个也写上了?于是,稿子上括号里的字被我违心地删去往北京了。

这一段总的来说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领导的头脑热,我的头脑也热得很。那时,错误是全党性的,主要是主观主义、脱离群众、“左”倾冒进。1959年初,广东到处叫没粮吃、水肿,省委还是没有充分警惕。直到现1oo多万人的广州市只有7天的口粮了,才着了急。陶铸同志下紧急命令,动用战备粮。有人怀疑,农民是不是把粮食藏起来了?东莞等县就搞了个“反瞒产运动”。我和林里到东莞县去看,介绍的人说哪个草垛下哪个草垛下搜出多少多少粮食,说得煞有介事。也确实搜出一点粮食来,后来才知道那全是事先放在那里的。县委书记林若也是上当受骗。省委在东莞县召开“反瞒产经验交流会”,我又了消息,说反瞒产如何成功。

我的头脑真正开始冷下来,开始认真思考一些问题,是在1959年的四、五月间。《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王揖和记者聂眉初来到广州,要到湛江、海南岛去看一看,我陪着他们去了。到了海南,我目睹许多村里的农民有浮肿病,商店里的货架子空空的。在这之前,我听说从化县的农民没粮吃,很多人要饭,以为可能有些问题,便派两个记者到从化调查,我给这两个记者提出调查的目的是:放警报、想办法,帮助省委度过困难。当时有人说,老杜你是否把问题看得重了?这次到海南岛,我亲眼看到了农民缺粮的严重情况,内心受到了深深的震动。

从海南回来,经过慎重的思考,4月19日晚上,我给新华总社副社长缪海澄写信,报告农村缺粮的真实情况。我写道:广东生灾荒,农民大部分处在饥饿状态,浮肿的很多,有的已断炊,情况非常严重。我写了自己看到的现场情景,然后说,粮食问题,在社会主义国家是个政治问题,是个政权能否维持下去的问题。还写了1958年我党犯有错误。

那天天气闷热,我在灯下奋笔疾书,一口气写了49oo字。写完信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

写这封信以后,有感于记者的调查研究是多么重要,又多么艰难,我写了《记者的调查研究》长文,先在《新闻业务》刊上表,后被多家书刊转载。

广东省委根据中央精神在布置反“左”的时候,风云突变。1959年8月,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一天晚上,省委开电话会,我参加了。散会后在走廊里,省委书记张根生面带愁容,悄悄对我说:“不好了,庐山传来消息,要反右了,已经搞出彭德怀。”我心说,坏事了!我马上想到4月间写给缪海澄的那封信。

果然,两个月后,省委宣传部长到北京开会,遇到缪海澄,谬海橙把我的那封信给他看了。他马上给省委写信,要求省委“就这封信立即组织对杜导正的批判”。不久,《新闻动态》刊物上又点了9名新华社分社社长的名,有我和尤淇、纪希晨、陈勇进、冯森龄、林麟、程光远、孙全、吴振全,说这9个人怀疑中央路线,右倾,我列在第二名。于是,对我的批判就开始了。前后共批了我16场。起初批判会限制在二三十人的规模,全是省新闻界处长以上的干部参加。后来扩大到6o人,最后一场在广州体育馆,6ooo人大会批判。主要批我三条:一、怀疑1958年的三面红旗;二、把大好形势看成大坏形势,自以为是,其实根本脱离实际;三、狭隘的农民观点,把自己打扮成普救天下的英雄,悲天悯人,似乎党和**都不关心农民,就你杜导正关心。

对于这些批判,我在开始时想不通,经过七斗八斗,我想我大约是错了。错在哪里呢?是不是我把困难程度估计得过高了?5月份我在给分社做报告时曾说:“我们党遇到了遵义会议以来最严重的困难。中国的农民太好了,我们党在农民中威信太高了,不然我们党就会垮掉,太危险了。”这是不是把问题估计得太严重了?但又想,我到湛江和海南岛农村看了,你们批我,但没下乡去,你们知道下面的情况严重吗?

就这样左思右想,辗转反侧,后来是读到列宁的一句话,才使我在当时想通了自己的错误所在。列宁说:“对转变中的困难和曲折……散布惊惶情绪……这一切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阶级斗争的工具。”我想,就算我对情况的估计不错,但也不能散布惊惶情绪,我的确错了。

我承认自己错了,但人家仍不依不饶。我的问题越揭越多,我说过“人民公社办早了”,我说过“大炼钢铁严重影响了粮食生产”,我说过“大炼钢铁炼出的铁跟牛屎一样”。最后有人揭我,说我反对**,反对总路线。事情是这样的。1959年夏,我到高要县去,与地委书记罗克明有过一次谈话,我们俩很熟。罗说,1957年**提出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条总路线,没有讲客观规律。我同意罗的意见。我和一位要好的老同志在车上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是讲人的主观能动性,没有提客观规律,这就是1958年失败的根本教训。我说,总路线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与“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之间加上“实事求是”四个字就好了。这位同志此时把这事也揭了出来,说我妄图篡改**制定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这罪可就大了。

批判会上有人说我是“广州的小彭德怀”。我怎么能和彭德怀同志相比呢!这我不能同意。不同意不行,我就在自己内心深处找问题,后来还是**的一句话,让我服了气。**在庐山批评张闻天同志是“热起来热得蒸笼里坐,冷起来冷得牙关锉”。我把这句话往我身上一套,觉得正合适。我不就是忽冷忽热吗?划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于是我虔诚地批判了我狭隘的农民观点,在6ooo人大会上做了两小时的诚恳检讨。

196o年5月,省委对我正式做出书面处分决定:“兹定杜导正同志为党内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另行分配工作。”

这个决定,是经陶铸同志定的。

陶铸同志自我到广东来后,一向是很关心、爱护、信任我的,由于工作接触机会很多,他对我言传身教,在政治上、思想上、工作方法上、工作作风上对我的成长生过重要的影响。他在当时那种历史背景下,能独立思考,勤读书,一年12个月至少下乡四五个月。他善思考,长于概括,这常使他胆识过人。

他工作上全力捕捉主要矛盾。他知识渊博,礼贤下士,能诗能书,很有才气。我在许多高级干部身边工作过,像陶铸同志这样德才兼备的人,在我心中是第一位。在农民问题上,他多次带着感情地说:“我陶铸一生奋斗的目标,就是要让中国农民吃饱饭,三餐干饭不要钱!”这话更引起我内心深处的共鸣,我对他不只敬佩,还杂有一种恋恋的感情。跟着他工作,我感到各方面成长度加快了。但由于对1958年的情况认识程度不同,陶铸同志有一段对我不高兴。

1959年5月,陶铸在汕头召开广东省委常委扩大会议,我参加了。会议上总结1958年的教训,我不言,可陶铸同志指名要我言:“杜导正,你讲”。我讲了四条:第一,对一些过头的东西,我们应该顶住,四川就顶住了一些;第二,大兴调查研究之风;第三,保护和鼓励大家表不同的意见。还有一条,现在记不起来了。我的话,陶铸同志听不入耳,我一面讲他一面插话:“是嘛,粤北的五岭低,外面的风刮过来咱们顶不住,四川北面是秦岭呀,所以李政委他们就顶住了”。

汕头会议结束后,我不知趣,还要求坐陶铸同志的车一同回广州。路上又向陶铸同志讲了鹿回头宾馆的事。海南岛盖给中央长避暑住的鹿回头宾馆,家具全是酸枝木的,非常豪华。我说,老百姓在饿肚子,盖这么高级的宾馆不好。陶铸同志又不愿意听,他大声斥责我:“什么酸枝木了!”

汽车路经正在建设的东江水电站,工程指挥部的负责人、省工业厅的一位副厅长给陶铸同志洗尘,晚饭时8个人,除陶铸和他的秘书外,还有我和散文作家林遐等。桌上的酒是绿色的,我完全无心地跟林遐说了这事,陶的耳朵灵,他问:“老杜说什么?”林遐把我的话告诉了他,他拉长声音说道:“好嘛,老杜的意思是说咱们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呀!”这时,我才知道他真不高兴了。

七八月间,为了迎接建国十周年,广东省筹备出一个大型画册,陶铸把他身边的几个“秀才”找去商量这事,其中也有我。陈越平、黄文俞他们讨论封面是用紫红缎子还是鲜红缎子,字烫金还是不烫金。我坐在一边不说话,心想,老百姓饿得那个样,哪有心思这么大事铺张。陶铸同志就问:“老杜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没多说,只说:“都好吧”。陶铸的脸就拉下来。

所以,后来批判我,陶铸同志是支持的。我的问题被揭出来后,陶铸同志讲了一段话,他是在省委讲的,别人给我传达了。陶说:“黄河长江自西而出滚滚向东流,湘江之水自南而出滚滚向北流,杜导正的思想像洪水泛滥四处奔流”。意思是说我的思想摇摆不定。

后来知道,**通令各省划几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不划不行。陶铸同志被迫违心地划了12个人,我是其中的一个。划后的第二天夜里,林里同志来电话传达陶铸同志的话:“相信老杜在新岗位上能工作好”。话虽短,我听了很受感动。

196o年4月底,我带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下放到暨南大学,筹办新闻专业。搞了几个月,有人告状,说:“怎么能让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办大学?应该让他去劳动”。于是我又被下放到新会县农村。劳动了6个月,新会县县委书记党向民说:“这是个记者,应该让他写东西”。他把我调到县里写《人民公社史》。1961年夏天,6定一同志挺身而出,为我们新华社七个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分社社长讲话,说是“七司马事件”,搞错了。同年7月,我被摘掉帽子,回到暨南大学开课执教,但结论仍留有尾巴:“杜导正同志仍犯有严重错误,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1962年2月,中央七千人大会以后,省委副秘书长陈越平、文教部长梁嘉代表省委找我谈话,说:“陶铸同志让我们告诉你,说杜导正同志当时对农村形势的估计是正确的。”

听了这话,我泣不成声。2月底,我得到彻底平反,恢复了新华社广东分社社长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