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仙游记》第二卷20、奉命调查成“右倾”
作者:碧薇萍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19

北大哲学系主任汪子嵩教授讲了一个“反右倾”的个案:1958年暑期开始,哲学系师生在北京大兴县黄村“开门办学”。那里是有名的京西稻米产区,下去时正好参加割稻劳动,虽然很辛苦,但感到丰收的喜悦。大家还热情地参加当时号召的人人做诗比赛。报纸经常介绍大跃进增产经验,说土地要深翻三尺,我们十几个人在地里用铁锨翻了半天,才挖了一道不到两米长的深沟;还到处打狗,说将死狗埋在田里是最好的肥料。不久便听说要建立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农民的土地和地里的收获全部收为公有,对农民生活实行供给,办公共食堂吃大锅饭,并在许多方面实行包干。

哲学系师生可以在公共食堂里和农民一起吃大米饭和白面馒头,过中秋节还放开肚子吃炸油饼。我看到刚从地里收到的花生堆在路边,问生产队长为什么不收到仓库去,他说“横竖是大家的,摆在哪里都一样”。晚上经常下地鏖战,干一会儿回来,已经煮好一大锅花生供大家畅吃。

我听说北京大学和人民大学成立两校人民公社调查组,便积极报名参加了调查组。

北大副校长的邹鲁风同志负责指导调查组工作,他和河南、河北两省省委书记商量,确定我们去河南的信阳和鲁山、河北的藁城等三个先进县进行调查。因此将调查组成员分为三个大组,每组设大组长一人,副组长二人,由两校系级干部担任。藁城的大组长是人**律系总支书记韩铭立同志,人大财政系主任方晓丘同志和我任副组长。每个大组有组员约5o人,均是两校各系青年教师和高年级学生。

在调查组全体出以前,韩铭立同志和我先去藁城联系和安排工作。那里是河北省主要的小麦和棉花产地。藁城当年小麦亩产据报已高达两三千斤,是河北省著名的先进县。我们先参观了“大跃进成绩展览馆”,里面陈列了各种高产数字、表格和各种产品实物,看了实在令人鼓舞。但是我们看到展览中有一张照片:中间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白薯,旁边倚着一张梯子,一个人站在梯子上还不到这个白薯的一半高。我不由得感到惊奇,便问真有这么大的白薯吗?陪同我们的人笑着说:这是照相馆拼起来的。我们在心里打了问号。

我们选择了藁城县的两个先进公社,城关公社和滹沱河边的兴安公社作为调查点,将全组成员分为两组,分别对农业产量、农民收人、农民生活、财贸情况以及政法工作等方面进行调查。调查工作开始不久,我们便听到队员们反映的最普遍突出的情况是:当队员问农民亩产多少斤时,农民回答说:“你要我说虚的还是实的?如果说虚的,我说亩产两千斤;如果说实的,我说亩产两百斤。”

随着队员和农民关系日益密切,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也日益深入。拿粮食情况说,这里本来是小麦丰产区,每年小麦收割后,农民总可以吃一段时间的白面馒头,家里还可以储存一些小麦白面,供逢年过节享用。但今年成立公社吃公共食堂,所有收入的小麦全部归公社所有,农民只享有免费在食堂吃饭的权利,却失去了可供自己自由支配的小麦粮食。又因为今年小麦上报的产量高出往年许多倍,往上、往外调出的数量也增加了许多倍,因此小麦收割后不久,食堂里就已经吃不到白面,只能吃用高粱杂粮做的饼子了。

农民的许多意见也就6续反映出来,比如农业合作化以来的劳动报酬——工分问题,一直不能做到公平合理,按劳取酬;现在因为干部权力更大了,如果不服从分配,甚至可以停止你的吃饭权。原来每到年终,农民总可以分到一些现金,供家庭消费;现在改为包干,不但“包”的钱数极低,而且连这点数目也不能兑现。在大炼钢铁和大办公共食堂时任意调用各家的锅盘碗碟、树木板材,连生活用具都被无偿取走了。干群关系日益紧张。领导上还在一味推行大跃进。

我们看到刚种下的小麦,因为密植,撒的种籽过多,长出的麦苗软弱无力。我还看到一片领导干部的“试验田”,上面搭着架子装电灯电线,每晚用强烈的灯光照射,为的是可以促使作物茁壮成长。我们听到了大量这类情况,却不能向县委、公社各级领导反映。

调查组下来时,邹鲁风同志曾和省委商定:我们三个大组长在县委挂名兼职,韩铭立同志是县委副书记,参加县委常委会议;方晓丘同志在财贸办公室,我在县委宣传部,只是偶尔去参加部门的会议。老韩同志参加常委会回来,告诉我们:有人在会上提了一些问题或意见,往往遭到县委书记的批评,说他右倾保守。当时藁城正是全省大跃进的标兵,是学习的模范,省委决定将附近的栾城、无极两县,并入藁城,使它升为大县。

当时还有中央某工业部的一位部长也下放到藁城挂职,参加县委常委会。他是一位早期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五六十岁了,身体不大好,还是经常骑自行车往下面跑,和我们调查组员常有接触,组员将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他,互相交换讨论。他也和我们一样住在县委大院里,我们很快就相互熟识了,出于对当前局势的担心,我们有许多共同的语言。这位老同志敢于在常委会上表自己的意见,经常受到县委书记的批评,被认为是“老右倾保守”。

1958年底前,邹鲁风同志召集我们三个大组的组长到河南郑州开会,听取汇报和讨论工作。我们到达郑州,先也是参观河南省的“大跃进成绩展览会”。那年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大批前第一书记潘复生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轰轰烈烈地开展三面红旗运动,是全国闻名的。展览馆里展示的各项成就确实令人心动,如近一尺长的麦穗、硕大无比的棉桃等。但在我们这几个已经了解实际情况的人看来,却只是在心里感到无限担忧。

在三组各自汇报的情况中,我们现河南两组尤其是信阳组同志汇报的情况,比我们在藁城了解的要严重得多。信阳是**和中央领导同志亲自视察过的地方,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许多重要的政策决定,几乎多是从那里制定的,却再也想不到那里会出现那么严重的、令人痛心和担忧的事情。邹鲁风同志要我们回去以后,对这些问题再进行深入调查,从理论上探讨研究。

1959年春节过后,藁城的粮食问题更为严重,我们在县委大院吃饭,也吃不到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只能吃褐黑色的高粱杂粮面饼。公社大队食堂情况更惨,我们在兴安公社的组员告诉我们,他们吃的是用棉籽榨油以后的楂子磨成粉做成的饼子,这种粉过去最多只能在喂猪、喂牛马的饲料里渗一点,现在用来喂人,不仅难以下咽,更要命的是吃下肚后大便干结,只有用手指才能将它挖出来,实在苦不堪言。农民们的抱怨是可想而知的。

1959年春天,邹鲁风同志下到三个大组考察工作。他到藁城后,我们和在公社、大队蹲点的同志一起向他详细汇报情况,大家多充满了困惑和担忧的心情。邹鲁风同志要大家将资料整理收集,分门别类,回校后写专题的调查报告。他在县委大院住了两天,和那位下放的部长熟识了,他们俩作通宵谈,都是老同志,心情自然会是相通的。

我们三人送邹鲁风同志到石家庄,当晚住在宾馆里,被忧国忧民的情绪笼罩着,心情十分沉重。

调查组回到学校,北大学生宿舍有空,我们三大组都集中在那里,开始写调查报告。学生在写报告时提出不少理论问题,我们请示邹鲁风同志怎么办?他要我们将问题收集起来,整理一下,梳梳辫子,大家讨论。我花了一天时间,将藁城组学生提的二十几个问题,整理成一份《问题汇编》,印给大家。其中最主要的集中在:“当生产力还停留在原来的落后状态下,迅改变为最先进的生产方式,是否适当?”这本来是这些年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生必然会提出来的问题。河南两组的同志也编了这样的汇编,内容大同小异。

邹鲁风同志邀请两校党委负责同志听取调查组汇报,在北大临湖轩连续开了两天会,两校的党委书记、副书记和部分常委参加。因为是党内高层的会,而且当时的政治形势已经开始松动,在中央几次召开重要会议后,有些高指标降下来了。大组长汇报时毫无顾忌,敢于畅谈自己的看法;领导们也参加议论,夹叙夹议。我们的党委书记说得比我们激烈得多,后来常有人提起。北京市委有一位干部旁听会议,并且带走了在会上散的《问题汇编》。

七八月间,两校人民公社调查组工作全部结束,我们这些共同工作了将近十个月的同志,依依不舍地告别。

就在我们整理调查报告的时候,庐山会议正在召开;我们回去不久,揭批判“彭、黄、张、周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会议公报表。北京市委的《内部情况简报》将我们的《问题汇编》全文刊载,并且加上大字标题“人大、北大部分师生恶毒攻击三面红旗”。人大校长吴玉章看后非常紧张,立即赶到学校查询。我们都惊呆了,再也没有想到会遭遇这样的情况,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

我们忧心忡忡地待了一个多星期,党委书记将马振明、王向立和我三个人找去,宣布说:“两校调查组是一次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邹鲁风在党委批判后已经自杀叛党,开除党籍,现在是你们应该接受批判的时候了。”没有想到正是这位同志,刚在几个星期前听取我们汇报时,那么慷慨激昂地议论,说得比我们更加激烈的,现在却完全换了一副面孔,以同样激烈的语言,批判我们是“反对三面红旗”,“反党反社会主义”。

党委书记将所有参加调查组的团员召集到一起开会,宣布邹鲁风自杀叛党,要他们出来揭,参加批判;并且强调说那次调查组是“背着两校党委搞的反党活动”。

那次调查组大队出前,两校党委还开会欢送,这位书记亲自讲了话的,怎么能说是“背着两校党委”干的?

后来才知道,庐山会议后,有些省、市委领导为了表示自己是一贯拥护三面红旗的,纷纷赶快从下面抓出“反对三面红旗”的典型,以达到“舍车马,保将帅”的目的。我们两校人民公社调查组是北京市委抛出来的第一个重大案件。

在反右倾运动中,人大党委规定:三个大组的调查组成员都各自回到原来的县和公社,一面劳动一面进行运动,大组长和领导干部是揭批判的重点对象,他们受尽了折磨。那位下放到藁城的中央部长,在运动中因病住在医院里,藁城那位县委书记还专门组织人到他的病床前开大批判会,批判他的右倾。

开始批斗我时,哲学系总支组织了一些群众对我开“帮助会”,要我交代自己的罪行。组织上还将我所有的讲课讲稿和所写文章底稿拿去,组织人搜寻其中的反动言论。最后在办公楼上大礼堂开党员大会对我进行批判。我走进会场看到上面挂的横幅“批判汪子嵩的修正主义思想”,真是惊呆了,“修正主义”是当时刚开始批判苏共所用的词,怎么和我挂上了钩?我准备的检讨稿是自己的反动资产阶级思想,显然大大不够了,只能临时给自己加上“修正主义”帽子。

批判会开了两天,上台批判我的,都是我的老同事、老同学和学生。他们按照我各个时期的罪行分别进行专题批判,揭批判的材料大多是我自己所交代的,不过无限上纲上线;有些是我没有想到的,可能是从我的讲稿中摘引出来的。最后是哲学系总支书记作了全面总结,给我算了总账,她说我出身“食利者阶级”,是“不折不扣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会后给我作了处分决定:“漏网右派、阶级异己分子,开除党籍”。我只能签字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