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乔恩总是这样：在下过几场小雪，然后是漫长而又寒冷的晴天。太阳失去了温暖，大且鲜艳。相比之下，日照时间变短，傍晚黑暗总是来临的愈来愈快。

小雪过后，气温没有迅速变低。之后的晴朗才使得这座城市变成一堆冷清而杂乱的建筑群落。街面上，酒馆茶座生意明显变的热闹起来，摊贩则随之减少。行人的衣着也更加厚实，仿佛是显示强壮一般，几乎一个个都把自己变成了布式或是皮式的棍状物体。

之后，才是真正的冬季。又细又密的细雪簌簌的下个不停，几乎持续到来年的春天方才罢休。厚厚的雪毯覆盖树林、街道、屋顶以及所有空地。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几乎不大出门。影影绰绰的夜晚内，清冷的月亮努力照亮着城市中那些黑黝黝的角落。

老爷们在冬天总是习惯待在屋内：

贵族茶余饭后的舞会中，酒意促使人更加易于动心。性情奔放的女人，娇嫩迷人的臂膀，友好腻滑的微笑，充满挑逗的暗示。对贵族来说，这真是个灯光明亮，声响悦耳的幸福喜悦的冬天。

看呢！红通通的壁炉旁，冒着热气的菜肴使人开怀，清亮叮当的美酒让人心神愉快。喧闹而华贵的餐桌旁，背后站着身穿制服的仆人，灯火辉煌的大厅中，活泼流动的酒浆轻快穿行着。

——不过，每年之中总有那么一天，贵族们必须顶着寒风，战栗着牙齿，集体参加一次“耐寒”考验。

新年的一月十四日早晨，家家户户的老爷少爷夫人都像是穷汉子赶集一般，统一向帝都广场前进，目标一致，万众一心！可称的上是帝国之典范，人人之楷模。

这一天是比亚帝国的诞生日。工坊放假，学校休息，只要是身在帝都的人，基本上都要去帝都的切克尔广场溜一圈，认识不认识的彼此接受互相的面孔“浏览”。

当然，监狱里的犯人看守除外。平常街道上的乞丐不是流窜至外省，即现在住进了帝国提供的“免费牢房”。包吃包住，附带思想教育兼劳动实践。帝国的思想工作极其卓著，好逸恶劳者深刻认识到了世间的一个普遍以至于无处不在的真理。

贵族富商允许乘车至广场外，常人则徒步。学校的规矩较大，本着教育为本的思想，身体学习也包括其中。

也有那么一部分人是例外。相比之下，他们可得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接受寒风的轻轻抚摸和超出常人的笔直目光注视。这种人必须身体挺直，坐姿端正，两眼平视远方，充分体现比亚国当代青年人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水准。

相当不幸的是，莱尔.尼拉侯爵公子就属于这少部分人其中的一个。再少的，就算元首席间的那些站着的“皇亲权贵”了。

昨夜的雪儿刚刚下过，上午时分的样子，阴沉沉的天空中还不时有一两朵晶莹透亮的花絮从昏沉中摇落，飘荡飞扬。临近阅兵式开场前，切克尔广场已经人头攒动，拥挤嘈杂。

帝都数不清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或别无选择、或是闲极无聊、抑或出于纯粹热情，又在广场里寻找自己应该待的位置。这情形要多忙乱就有多忙乱。

“呕！老天，那么冷的天让我们出来干什么？这鬼天气里，狗都懒得出窝？”莱尔身后突然响起来熟悉的声音。

“猎犬无法同您相比！猎犬没衣服穿，而您却有。”莱尔挖苦了基诺一句。

他为对方擅自离队，跑到自己这里来暗自恼火。

某些时候，还是可以看出莱尔同基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尽管两人之间已经很熟悉，但贵族间“您”的尊称就一直没有改变过。即便相互讥讽时也是如此。

基诺的名誉就彻底不必讨论了。还没进卡瓦德斯士官之前，就有不止一次的人历数过帝都贵族内出名的“浪荡子”。与介绍紧密联系的是，“色魔”“不知羞耻”“败家子”的名声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位年轻的朋友。

“看您说的！哦，它们的毛比我长多了！”对方嬉皮笑脸的说道。

莱尔皱着眉头描了一眼四周，发现周围的同学都对这位“臭名远扬”坏孩子颇为注意。最让他气愤的是，几个平日里颇为高傲的女生竟然别过脸去，充分表示出对某人“自甘下贱”行为极度的轻蔑和反感。

“但我感觉您的皮比它们更加厚实一些。这可以抵御寒冷。”

“看，我周围的女人都开始讨厌了。你有事吗？没有就请赶快离开这里！”莱尔俏声说道。

“因为娘们不冷！”基诺幸灾乐祸的笑着。“这么冷的天里，我刚刚还看到几个女生穿裙子。啊！真要感谢伟大的天主，给了女人们不一样的身体构造。哈！譬如你我就办不到！”

“是啊！是啊！您来就是要告诉我您见到了女人裙子下面的东西了么？算是吧！她们非常了不起！”莱尔在“了不起”后面加重语气。

“伙计，您有麻烦了。”基诺突然正经说道。“说不准，马上就有烦恼上身。”

“什么麻烦？”莱尔若有所思回答道。他的面孔朝远处观察着，显出一付心不在焉、不以为意的样子。

“您同雷切尔.科里侯爵夫人还是维持在姐弟的范围内么？恩，或者……还是有了什么新的进展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对您说谎的必要。您看，自从第一次见面以后，我一共才不过和她见过几次面。”莱尔疑惑的解释道。“公开场合里，夫人不让我同她说话。私下里，嗯，就如同我告诉您的没有任何差别。”

“是啊！”基诺有些无聊地老实回答道。“虽然说，侯爵夫人同您之间进行关系已经异常迅速。但这似乎要与前面发生的事情还有些距离。”

“什么？”

“刚才，雷切尔.科里侯爵夫人同劳伦.金.简公爵小姐在广场包厢的过道里相互挖苦了几句。当然，这件事情也许与您毫无关系。”

基诺的名声并不影响他对事物的准确判断和丰富联想力。这一点上，社交场的“纨绔子弟”敏锐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

“但我还是要提醒您注意：等会遇到她们中任何一个的时候，您姑且小心谨慎。”

莱尔相信朋友的告诫不是空穴来风，更不会是危言耸听。过去基诺的几次建议几乎全部证明了完全出自友谊间的理解和患难之情。虽然偶尔包含了隐约不良企图。但基本上是共荣共惠的关系。这一点上怀疑对方是否怀着恶作剧的心态，连莱尔自己也觉的有些说不过去。

“她们都说了什么？”莱尔好奇的问道。

“这我无法得知。”基诺习惯性的耸了耸肩膀。他摊开双手，摆出一付坦白的样子。

“两个娘们都气鼓鼓的走开了，身后都跟着一群娘们。勒热夫人只告诉我两人伴了几句，就被侯爵夫人叫走了。”

“谢谢！基诺，我会小心的。谢谢！”

虽然乔恩城同唯呐贝尔风气大有不同，对贵族间放纵生活的态度远较后者要宽容许多。但这并不意味着贵族间的阶层社交礼仪有所荒废松弛。

事实上，根据莱尔的观察比较，他更倾向唯呐贝尔的上层风格比较适当，而认为乔恩人习惯于虚伪。谨慎的风气沉寂于宫廷权臣之中。

莱尔对两个女人之间的不合已经有所耳闻。倒不是有什么害怕或是担心之处，仅仅感到有些无聊罢了。

——这是在恋爱么？莱尔在心里疑惑的想到。

同侯爵夫人莫名其妙的姐弟关系让他当时固然相当莫名其妙，甚至还沉醉在那种灼热的令人心醉沉迷的气氛中。

——顺水推舟的接近总胜过于赤裸裸的追求。当时的气氛更是期待中的理想到来，一切简直就让人欢欣鼓舞。

但后来的思考却完全翻了另一付样子。

他知道这是一种带着欺骗的伎俩，企图接近时不受打扰的冒名手法。即使事后也可以推卸的完全与此没有任何联系。

心底里的冷酷又悄悄提醒着心灵，让他看待这份即将到手、理所当然的感情有些虚假，自己也有些虚假。莱尔那冷静的观察成为审视两人世界的第三双眼睛，反到使他无法进入角色，找到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因而，他的感受是十分奇怪的，究竟如何他也不很清楚，或许是失望？

他还没有时间来仔细思考，就又一头扎进了公爵小姐的家中。公爵小姐家中却高朋满座，她不刻意回避自己。

——得赶快同对方单独见面才好。而公爵小姐似乎也愿意单独与他相处。

当然，这一切要自己提出来才行。

不同的是，猎手此时突然对猎物失去了兴趣。他如同一个发热病却又不得不为生计奔忙的渔夫一般，精神恍惚的收回绞索，不赶紧收网，更不轻易“突破”。用基诺的评价说：天知道自己脑子里进了什么？

——如果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心底里热爱某人的话，这样的情况或许能让他挂念起身在他处的人。出于注意力的转移，他至少想替他人做些什么。

必须仔细处理才好呢！莱尔不由想到。

很难解释莱尔同时与两个帝都最有名的女人同时交往出自什么样的目的？满足性欲？情感需要？权力渴望？或者三方面都有一些。

不管怎么说，最好不要把两派人各怀私利的矛盾转化为明显争风吃醋的都市笑谈。这可对自己今后几年的帝都生涯极为不利。

最可怕的结果莫过于同时受到两个女人的唾弃。这足以让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人名声尽毁，未来弄得一片黯淡。使得自己空负愚蠢好色、见异思迁的“美名”却实质上一无所获。至不济，也会让他被迫在两个女人中现在就做出抉择。而这样的情况显然同他的心情相违。

※※※

时间接近了中午时分，切克尔广场的人更多，声音却低下来了。人们都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有寻到的显然放弃了继续寻找的打算。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个用人头组成的方阵，周围寂静无声。再往后，则是旁观的人群，一排排城市警卫队员把群众同演练的方阵隔开。个别吵闹的市民头上甚至还受到了专门的劝导。嗡嗡作响的是来自远处的群众队伍。

“咚、咚”几声魔晶响，人群安静下来，拉开了今年阅兵式的盛大排场。无数的纸花从人群中扬起，同雪花一起共同剧烈颤动着。首先入场的是帝国轻骑兵团团。他们身着褐黄色制服，肩上仅披着轻便的皮甲。刺马针在马镫中轻轻晃动，坚毅刚强的面孔毫无表情。

莱尔抬头望了望高处的主席台，一群帝国权贵簇拥着皇帝在小雪中远远伫立着。隐约中，他觉得，皇帝脸上的神色同底下的骑兵队伍如出一辙。

紧随其后的是传统的步兵方阵。一排排结实的身体在寒冷中倔强地挺立着，连同他们身上鲜亮的盔甲一般跳跃进人的眼球。军人显得情绪高昂，经过主席台时集体向皇帝陛下行注目礼。

与此呈鲜明对比的是，年青的魔法师队伍就有些黯淡。看得出，这些人竭力使自己显得精神些，但身上法师袍怎么也无法同闪亮的盔甲相比。另外，身为脑力创造者的身体也显然无法同军队里那些粗胚相比。

目不暇接中，一队队人马从广场走过，宫廷艺人、教廷祭司、剧团杂耍也搀杂入在其中。

终于，群众期盼已久的帝国精锐——皇家骠骑兵团出场。统一整齐的银色铠甲从头一直包裹至马蹄处，气宇轩昂的骑士手持重装战矛，整齐指向天空。一排排马匹身上，都有一颗骄傲而年轻的灵魂。令人惊异的是，几乎连马蹄的碎步也几乎按照同一步伐落下。看的出，在这上面，皇家骠骑兵团可下了大工夫。

莱尔把目光转向了骠骑兵团的指挥官——天呢！端坐在马背竟然是二皇子弗兰克！

时年，帝国切尔克广场上人潮中，比亚二皇子弗兰克指挥全体皇家骠骑兵团注视着整个帝国。作为几乎可以象征传统王国的未来走向，代表指挥所有军队将士的最高指挥官，走过主席台时，由他高举军刀，全场立时爆发出至今最为惊天动地的“万岁”声。

远处，无尽绵延的土地似乎也在风雪中臣服安静下来。广场数十万目光的见证中，年轻的皇子神采飞扬，高傲不可一世。若干年后，人有许多人不能忘记这激动人心的一幕。

在主席台的另一边，一群密密麻麻的贵族子弟也早已经全体起立，面向飞雪中的帝国皇室集体致敬。这些帝国未来的栋梁在沉静中目睹了国庆日所发生的一切。同时，也领略到了祖国未来君主的风光与荣耀。

眺目远望，广场西北角沉默的人海里——站着默默无闻的一群人。在这群人当中，显然也属于注定被历史遗忘的大多数部分。许多年后，众人以后才了解到这群人当中的一个人——另一位同样寂静闪耀于大陆深邃夜空中的璀璨星辰，他的全名为莱尔.尼拉！

※※※

“乘客先生，请问您要去那里？”

“回家！去杜勒尔街一七六号。”

“您怎么这身打扮？外面真的有这么冷么？”年轻的少女在车厢内笑吟吟问道。

“亲爱的！别淘气！”男方没好气的回答道。“是很冷。假如您还待在外面，一定可以了解到。”

庆祝结束后，莱尔同大多数同学一同离开位于乔恩中心的切尔克广场，各自回家。不打算碰到任何人的侯爵公子显然没有逃避掉有心人的观察。当他走出广场不到半哩的地方，就被一辆早已等候的马车从半路截住，请了上来。

“请不要把衣领翻起来走路。”公爵小姐说道，她纤长的手掌在脸部做了个遮挡的姿势。“您看起来真像个歹徒。这您明白吗？”

“好的。但如果我也能乘马车回家的话。”或许是因为天冷的关系，侯爵公子显得兴趣不高。

“这天气里，要是能待在家里，最好还能睡上一会，该多好啊？”

莱尔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似乎并没有为第一次单独同简公爵小姐而感到特别。恰恰相反，他近乎焦躁的做出了身心疲惫的反应。

“嗯……”简公爵小姐突然沉默下来。

车厢里光亮温暖，空气中还有股淡淡的香粉味。莱尔无心考较对方这味道到底来自于对方，抑或是车厢本身就有的。门徽则是两只狮子扶着一柄剑的图案，这象征着公爵家族门庭高贵而历史久远。如果单从外表的庄严古朴思考，很难想像里面是这样一副旖旎景象。事实上，莱尔也是今天才进入简侯爵小姐的马车。

感觉着身下毛皮的柔软温和，莱尔目视窗外。漫天飞舞的白絮终于停下来了，身在帝都的同学被停留在广场外的马车纷纷接走。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缘故，自己也许只能忍受寒冷，徒步回去。

“您知道雷切尔.科里侯爵夫人么？”简公爵小姐停顿了一下。“她可是非常富有魅力！”

“我不想背地里谈起任何人。这太不道德了。”莱尔心烦意躁说道。他的额头紧皱着。

简公爵小姐包在白皮靴的秀足轻轻踢着车厢中的地板，仿佛那里有块看不见的石子在挡路。

过了一会，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轻声说道：“但是，她今天提到了您。”

“嗯，我对那女人所给的任何结论都不感兴趣。要知道，如果您注意了那些闲话，那一定只是个开始。以后这种消息会源源不断的钻进你的脑子。”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摆手说道。

……

劳伦.金.简公爵小姐没有菲亚娜夫人身上的东西。两人同样是金色头发蓝眼睛，但莱尔很快就知道了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在心底里，他偶尔会把这两个女人拿在一起比较。菲亚娜夫人身上有种小猫似的活泼、天真和逗人喜爱的女性自我意识存在，甚至有时还显得有点娇憨。这在两人调情时会经常出现。虽然让人困惑却并不令人讨厌，时间长了令人心情愉快。

而简公爵小姐身份高贵、头脑冷静，压根就不能在她身上指望长久看到那些东西。

虽然刚才玩笑使人暂时轻松，但掩饰不了困境即将来临。

她可以知道帝国发生的细微状况后代表着什么，却永远也不要希望对方会放松、自在一点。眼前这女人的脑子就如同一个不断在审视自己的男人一般，时刻做着与自己身份相互匹配的举止言谈。

从两人开始认识到现在，莱尔一直保持着不乏克制的热情和贵族式的彬彬有礼。他显得相当文明，从来不曾忽视过公爵小姐未曾表达的意见，俯首帖耳而又心领神会。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强制性的提出单独约会的意愿。

看吧！简公爵小姐那高傲的蓝眼睛里忽然闪过一股银灰色的光泽。莱尔深刻了解对方，晓得这是公爵小姐脾气爆发前的征兆。

“感谢您的马车。这里面真暖和。”莱尔忽然微笑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您的关系，我可能现在还待在雪地里。”

他像是刚从噩梦惊醒一般，忽然又道歉道：

“我的心情坏透了。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的粗暴。”

“亲爱的，不必介意！谁都会有这种时候。”公爵小姐语气温和。

说完，银灰的光芒在公爵小姐眼睛里依旧荡漾着。最后晃了几晃，终于消失在蓝色的海洋之中。

“那个女人都说了我什么？”莱尔说道。

尽管不知道侯爵夫人会在自己背后说些什么。不过，这一切已经不在重要了。他已经在同公爵小姐较量的第一回合中，悄悄占到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