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演武大会 第四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16

“子河!”先生重重地喝叫一声。子河一惊,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登时噤声,惶恐地望着先生。只见先生此时脸上露出一副在军帐点将时才有的严肃之色,沉声道:“我乃大宋朝臣,所做之事,均属尽忠职守、份所当为,实没有多做出什么,何来的与众不同?今后子河,还有军中的其他将校,再不可如此说我,更不可将此话作人前言!”说罢目光如炬,扫视许家兄弟。子江子河低着头,不敢吭声。先生直视片刻,随即语气缓和下来,道:“子江子河时时将夸我之辞挂在口头上,时日一久,便会滋生出骄慢之心。管中窥豹,倘若军中其他将领或士兵,都作如此想,那这将是一支甚么样的军队呢?所谓骄兵必败,大家定要谨记于心!”

杨承祖、子江子河一齐起身垂手受训。棚中其他六名汉子更是昂首挺胸,韩十七受其所染,不禁也垂手站直,只是那柄锈黄的单刀夹在胳窝里,有点不伦不类。

先生摆摆手,示意三人坐下,道:“子河,今日先生说话语气重了些,不要见怪先生。”子河刚坐下,刷地又站起,回道:“先生,是子河错了!先生对子河说重话,那是爱惜子河;先生便是用刀砍了子河的脑袋,子河也决无半点怨言!”

先生又摆摆手,示意子河坐下,道:“三党之事已波及边关,我所虑者,并非我个人的仕途如何?荣辱与否?倘若真有那一天,能让我安心地回归故里、隐居田园,先生我自是欢喜都来不及。如何才能让我安心呢?靠的便是诸位。只要咱大宋这北大门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能抵御辽人南下的铁骑,进而能收复幽云十六州,我便安心了。如今咱们新建的五千重装骑兵已初具规模,他们是对付辽骑的最佳兵种,然而三党一事,我估摸再扩充已无可能;这届演武会,咱们再好好地招揽一些人才。我想,只要大家万众一心,抵御辽人南下,该不成大问题。”

杨承祖、子江子河听先生的语气,似有一种力不遂心之感,心中俱都沉郁起来。

先生又道:“我方才所言种种,须有一段平缓的时日与环境。离京以来,我一直忧心忡忡的,却是这三党之事,伏下的两大隐患。唉,两患只要突发其一,一切便不可预测了……”说到此处,先生端起茶杯,缓缓地茗了一口。

棚内诸人均静静地望着先生,内心思潮翻涌。在诸人心目中,先生胸有丘壑,事事算无遗策,从不曾见先生如此虑患,可见党争一事对其压力之大。

只听先生说道:“朝中三党正如子江所言,只因意气不孚,便成嫌怨,自相挤排。但说到本性,他们均非奸邪。他们相斗甚炽,却不知先帝熙丰年间的旧臣,如蔡确、章惇、韩缜、张璪等,以前遭到非窜即贬,此时不正好阴伺间隙,乘机而起?!这些人一起,国事堪忧啊!此乃一患。其次,古人云:内忧生外患。辽人一直窥视我大宋境地,倘若党争再激,朝廷纷乱,这正是一个百载难逢的好机会。倘若惹得辽人此时用兵,咱们兵未精、粮不足,仓促迎敌,胜负已定。”

杨承祖、子江子河心头大震,料不到平时小觑的文人相争,竟有如此后患,一时均说不出话来。

良久,先生见棚内无人说话,道:“好了!此处毕竟人多,不宜长言。此事今天就谈到这里,大家也无须担心,明白这个事理便行,一切先生我自有分寸。”他将两月来所虑之事说了出来,心中竟舒服了不少,又道:“大家好好把握这次演武会,力求招揽合适一些的人才。嗯——,也许这第三届,便是最后的一届了。”

杨承祖一怔,略一沉思,问道:“刘右丞跟先生说过什么?”先生赞许地看了继之一眼,说道:“我辞别刘右丞时,他起身相送,突然随口说了一句话:‘传言刘帅跟江湖草莽之辈多有牵连,我想刘帅乃堂堂大宋边关重臣,此言必不可信,哈哈。’”

刘右丞这漫似随口之言,威胁之意,显而易见。棚内众人无语,各自想着心事,气氛抑沉到极点。

又是先生打破沉寂,呵笑一声,开口言道:“我说了要好好把握这次演武会,来来来,大伙儿说说方才上台的几位,可有可取之处?子河,你来说。”几人议话这一阵,台上又多了三名青年武士。

许子河忽听先生点了自己的名,啊地一声,望了高台一眼,道:“后面三人我一个都没留意,至于前面两个嘛……第一个上台的恒山派弟子虽然彬彬有礼,其实自居名门正派,傲慢得很,看了便不爽。第二个姓富的汉子貌似鲁莽,其实质朴善良。他那对铁锤兵器,更有可取之处。先生以为如何?”

先生仰面捋了捋须,笑道:“难得难得,想不到子河竟有一套看相的本事!”许子河道:“先生取笑了!这不都是跟先生学得么。还望先生指教一二。”先生点头道:“子河所言颇有些道理。这仗阵之中,咱们缺的便是这种擅使重兵器的猛将。然而……这富姓汉子,临事心中惶恐,无甚主见,到头来只怕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许子河道:“先生,我记得你曾说过:气凌三军,志轻强虏,怯于小战,勇于大敌,此之谓猛将。是不是说面对小战役有点害怕,面对强大的敌人则愈战愈勇了?就是说遇强则强啦!我看这姓富的啊,很可能有这么点调调儿。”他说到后来,自觉是一番高论,全然忘了三党之事,脑袋点两点,面上不禁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味道。

先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子河啊子河,叫你闲暇之时多看点儿书,你却毫不在意。这‘怯于小战’之‘怯’,非胆小害怕,乃小心翼翼之意也。说的是:对小的战役能小心谨慎不马虎。这一字之歧,其意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许子江在一旁“噗嗤”声响笑了出来。许子河怒视他一眼,满脸通红,瞟了瞟站在里边的十七,说道:“十七兄弟,那日听邢大哥说,你写得一手好书法,不妨写两个,让先生瞧瞧好歹?”他俩兄弟不但擅使一套无间钩法,还有一套“移形换位”的拿手绝活,便是在难堪时随口岔开话题,且能投人所好,毫不拖泥带水。他首先将众人视线“移”到十七身上,又心知先生喜好书画,“换”出此类话题,以引发先生之趣。

先生微微一笑,随即“哦”的一声,许家两兄弟的些许伎俩他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从不点破,但他闻得十七善书法,不免有些好奇。这两日来,他暗自留意,诚如子江子河所言,十七善良憨厚,一个非常纯朴的乡下少年,心中早已暗生喜意。至于子江子河吹嘘的甚么“武功出神入化、刀法玄妙通天,倘若护在先生身边,定保先生毫发无损”等等,他了解这两位属下加油添醋的功夫,见十七年少,自然有些不信,更多地却是不大在意。此时得知十七会书法,心中一动,生出欲见识一番的念头。

先生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望着韩十七道:“十七,你竟练了书法?来来来,露一手给大家瞧瞧。”十七见先生起身,心中一慌,忙上前扶住先生手臂,将先生往座位上拉,道:“先生,您……您坐!我……我不会什么书法。”

杨承祖见先生先忧后“喜”,知他乃想调节棚内气氛,也站了起来,笑道:“十七,会书法是好事,谦虚甚么?!杨大哥与子江子河兄弟都是武夫,露一手给先生瞧瞧才是真。嘿!”说罢抓住十七,扯向桌边。许子河吁了口气,麻利地移开先生的笔记,抽出一张白纸,铺在桌面之上。

韩十七推辞不脱,只好拿起桌上的毛笔,略一沉思,挥笔朝纸上落去。上次邢大人的书评,使他受益匪浅,书法、刀法相辅相承地已臻至一个崭新的境界。连日以来,那个桎梏他许久的“鼎”字,在他心中也不知默写了几万遍。此时一下笔,自是那句“一言真君子,九鼎大丈夫”。

众人纷纷叫好。“好!”先生也赞道:“好句!好字!”又沉思片刻,问道:“十七,为何你这‘一’、‘九’二字之上均空了一块?莫不是尚各有一字?”韩十七心想:“先生好心细!”嗯地应声,点了点头。

先生突然手一伸,笑吟吟地道:“笔拿来。”韩十七一怔,将笔递了过去。先生醮了醮墨,在‘一’、‘九’之上各添了一字,然后目光询视韩十七,仿佛在问:“对否?”

只听杨承祖轻轻吟道:“守一言真君子,护九鼎大丈夫。好!好句!”两句各加一字,意义变得更为深广,杨承祖感受句中的胆识与豪迈,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

韩十七默默地盯着“守”“护”二字,内心却是波涛汹涌:一个人转念间想出这两个字,除了他文思若泉,更须他怀有一颗重诺守信、忧国爱民之心,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先生心有社稷,浑不似邢大人社稷念在口中。韩十七突觉眼中湿润,“扑通”一声朝先生跪了下去,声中带哭道:“先生,此两句话乃我曾太公所书,如果他老人家得知世上尚有先生这样的知音,定会怀慰九泉。咱们韩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后辈书写此话,当省掉‘守护’二字,但‘守护’二字,却永铭心中。以前因假冒的先生之故,我对先生总有排斥之心,实在万分愧疚……”说到此处,忽觉一手在自己头发上轻轻抚摸,就像长辈的疼爱。

韩十七慢慢仰起头,只见先生正俯视下望,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眼中蕴含着爱怜,右手抚摸着自己的头颅。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便是失却已久、梦里萦回却印象早已模糊的父爱。

先生转动身子,目光望向棚外的天空,缓缓说道:“十七,你曾太公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