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演武大会 第五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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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忽然广场中传来一阵轰笑。

棚内的目光都朝外面看去。韩十七被先生扶起,循声一望,险些发出声来。只见高台之上,苏吟颂一个蹶足,跌跌跄跄冲向台中,前边却并不见有人推撞。韩十七略一思忖,想是苏大哥欲显轻功,自台前跃身上台,却不料落脚不稳,反惹来群雄一阵笑。

苏吟颂跌跄之中,急忙剑鞘台上一戳,借力展身翻过,立定下来,念起方才的狼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之前他与小经被袁正相安排在一座大木棚里,桌前摆着香茶、果点,气象与广场中那些盘腿席地而坐的好汉们大不相同,那自是身居名门大派“涧溪剑派”才有的际遇。从恒山派邓旬明第一个登台起,他便在思量着如何搞一个轰动的登台方式。

到第五位自称地堂门高浩川的矮胖汉子登台时,苏吟颂突然发现,除第一位从木棚中跃过高台之外——那只不过是跃过而已,其他几位均是从侧旁楼梯走上去,尚未有自台前跃上的。他作了一番目测,台高大约一丈,二十年来苦练轻功,恰好自己已有如此造诣,即便相差少许,涧溪剑派的轻身术中有一招叫做“溪上轻烟”,姿态美妙绝伦,待跃到一丈高时,用剑鞘往台边一搭,借力一翻,仿若溪上一缕轻烟,旋转飘拂,既吸引了群雄的目光,又暗中借了力道,当真绝妙至极。想到此处,苏吟颂仿佛已看到了群雄惊叹、羡慕抑或嫉妒的眼神。他不禁又想:“这群雄之中,难免幸存三个两个也有我一般轻功造诣,并生了此念的年青才俊,万一他们抢先使用了这个绝妙登台方式,我可又得大费一番脑筋了。”不由得心中一紧,当即长身而起,带着小经转向台前,只要那位矮胖汉子自荐完毕,立马登台。他与小经刚好走到台下,便听见广场一片唿哨、喧哗声,那自是矮胖汉子自荐完毕的反响了。

苏吟颂立在台下,想到自己即将万众瞩目、名扬天下,心中既是紧张又是激荡,忍不住大喝一声:“呔!”双足地上全力一点,纵身而起,脚甫离地,便以手拨动长衫下摆,以达衣舞衫飞之效。无巧不巧,恰好他立足之处塌下去半尺来许,兼之拨衫分心,待上跃之势力竭,尚有半截身子在台面之下,好在他已盘算周全,右手往前一挥,欲用剑鞘搭台。哪知这一挥,他只惊得魂飞魄散,原来他事出仓促,并且内心有些紧张,竟尔忘了将佩剑从左手交到右手。便这么一顿,身形业已下坠,倘若这般掉了下去,当真这一辈子都不用混了,苏吟颂仓皇之中急忙左手挥剑。如此左右手一来一去,姿势便有些像溺者挣扎捞抓救命稻草之嫌了。群雄瞧在眼里,忍不住“啊哈”一齐轰然大笑。

剑鞘搭到台面,苏吟颂拼尽全力一压,身形急起,但他心中混乱之极,落台时后脚磕到台沿,便这么跌跌跄跄冲向台中,待借剑戳台立定下来,正好面对十一位公证前辈们。他二十年来足不出户,因家富一方,自小养尊处优,事事呼风唤雨,称心如意,且其身为掌门独子,门派中人对之犹如众星捧月,使之早已育成高傲自负的性情。方才登台,“轰动”是“轰动”了,但如此“轰动”,只怕一辈子避之犹不及。前面十几道目光望着他,有漠然、有平静、有鄙视、有嘲笑、有稀奇,也有疑惑……就是没有赞赏,他俊白的脸上红白不定,心中的羞愧,当真莫可名状之至,只想就此饮剑,一了百了。

台下小经见公子失足,心中好生奇怪,他时常伺候公子练习轻功,苏府院墙的高度少说也不低于这高台,公子纵上跃下,近半年来从无偏差,涧溪剑派的功夫只有愈来愈强的份儿,绝无不进反退之理。“这当中定有甚么古怪!”小经愈想愈是疑窦众生,忽然想起以前老爷曾说,轻身术须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突来暗算,否则人在空中,毫无借力之处,再也无法腾挪闪避,那么只有干瞪眼受戳一途了。想到此处,小经脑际灵光一闪,已然明白事故原因所在,禁不住大是恼火,心想这不知哪一个挨千刀的卑鄙小人见我家公子轻功了得,便来搅局,定要揪他出来,让公子送他个一剑穿胸,当下愤然高叫:“谁暗算我家公子?谁暗算我家公子?……”

广场中群雄被小经这么一叫,渐渐骚动起来。较远处的人因看不真前面的端倪,十有七八在私下议论:“嗨,张三,俗话说:没有打虎艺,谁去上深山?倘若此人没练过轻功,岂会冒然从前边跃上?要显摆也不须如此搞法。你说是不?”“嗯,李四,这么一丈来高的擂台,稍许练过轻功之人,便可轻松跃上。这人恐怕真如那位小朋友所言,遭了仇人或冤家的暗算。”“仇人还不要了他的命?那小子远远看去,长得俊俊朗朗的,我看八成是惹上了难缠的‘冤家’!”“兄台你这见识浅了不是。是仇人这招才叫狠呐,要他性命之前,先让他在天下英雄面前颜面扫地,心里才叫痛快来着呢。”……

此时高台之上,也有一对人儿在低声问答。问者正是那刁蛮霸道、作小厮装扮的宋飞雪。她见苏吟颂出了大糗,心中好生高兴,暗想:“过了这一回,看你以后还敢在本小姐面前人模鬼样、神气嗒嗒不?!哼!”正要对着他扮几个鬼脸,羞他一羞,不料那个令人生厌的小小书童在台下高声呼叫,说甚么公子遭了暗算。宋二小姐眼力有限,瞧不出名堂,急着想知晓个中原委,一时忘了现下乃“小厮”身份,莲步轻移,便要上前询问袁叔叔。举足之间,突然瞥见旁边的周若敦,一手环胸,一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缓缓点着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宋飞雪大喜,收回脚步,挨到周若敦左旁,手肘撞将过去,轻声唤道:“哎!”

周若敦正自出神,忽见宋家二小姐满脸谀笑地冲他眨着眼睛,心中一惊,退了一步,惶恐地瞧着这位惹不起的小娇娃。宋飞雪轻声问道:“小敦,他真是遭了暗算?”她起初唤人家“小周”,后面听惯了袁叔叔的“小敦”,便也改唤“小敦”了。

“谁遭了暗算?”周若敦一时没能反应,回问了一句,忽然醒悟过来,“啊”的一声,手指指着台中有如木偶的苏吟颂,也轻声道:“二小姐说的是他呀!”宋飞雪嬉笑点头。

周若敦胸脯登时挺了起来,脸色突然显得十分深沉,仿佛无所不知的圣哲。他似模似样地缓缓点了点头,用一种低沉而又肯定的声音说道:“是的!正是如此!方才俺一直在纳闷苏公子上半身露出台面那一刻,真是好生奇怪,听了他家书童的叫喊,才恍然大悟。嘿,暗算!合情合理啊。”

宋飞雪颇觉失望,说道:“我……我怎么看不出来?那个暗器掉在哪里?”

“暗器?!”周若敦讶然失笑,旋即端正神色,缓缓道:“暗算别人一定要暗器么?小姐你的想法太天真了。说你们苏公子遭了暗算,是因为——他是被人家丢上来的!”

“丢……”宋飞雪大出所料,险些发出声来,急忙捂住嘴巴,看前面十一位公证前辈时,只见诸人或私下议论,或注视台中的苏吟颂,静待他下一步如何动作,只有恒山派掌门向天冲肩头耸动,好像在刻意忍笑。

周若敦低声道:“这并不奇怪。苏公子虽然从台脚下上来,咱们瞧不见,但用心一想,便啥都清楚了。二小姐,你好好想想,苏公子上半身露出台面那一刻,他的右手是否垂下的?”

宋飞雪仔细想了想,道:“是的。好像在摆弄甚么?”

周若敦道:“是极!你们这位苏公子,打头一回见面儿,俺问了他两句,便知他的武功是那个……那个……嘿嘿。”

宋飞雪闻他言辞闪烁,心中不喜,嗔道:“‘嘿嘿’是甚么?”周若敦一窒,摸摸脑门,道:“‘嘿嘿’就是‘嘿嘿’啰!这轻功呀,倘若是一位高手,他想怎么着都行。照理以苏公子嘿嘿的武功,手却垂下,就不大对头了。”

宋飞雪奇道:“为何高手想怎么着都行,而嘿嘿的武功,就不大对头了?”

周若敦瞅了一眼前边坐着的师父,压低声音道:“二小姐你没练过轻功,当然不知这是啥子缘故。你见过天上的鸟儿飞呀,它展开翅膀才可以翱翔。人使用轻功也是如此,轻功低的,一般会张开双臂,以阻下沉之势,而轻功高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宋飞雪想想有理,不禁点了点头。周若敦得意地道:“苏公子的武功嘿嘿,人是有自知之明的,谅他也不敢登台献丑。所以,我估摸他跟那个唱歌谣的富春海一样,也是被别人弄上来的。不同的是,富春海被别人推上来,而苏公子,却是被别人丢上来。他在台下被别人一丢,不免惊叫,于是咱们就听到了‘呔’的一声。苏公子不是自身上跳,谈不上翱翔,当然不会张开双臂了。偏巧那位丢他之人武功也不甚高明,力道不足,搞得苏公子不上不下的。眼看要掉下去,当心被人再丢,他心中一急,不免双手乱抓,无论如何也要到得台上,方为上策。……”

周若敦正说得兴起,忽听“唔”的一声,登时闭口不言。宋飞雪也连忙摆正姿势,低眉顺眼。原来那声“唔”,正是袁正相发出,他听宝贝徒弟在身后越说越大声,越说越离谱,自己的面子越来越无光,忍不住出声制止,又回过头去,重重地瞪了周若敦一眼。周若敦吓得出了一身虚汗,蔫巴巴地低下头。恍惚间,却见向掌门笑嘻嘻地朝他竖起一根大拇指,也不知是夸赞他述说得合情合理,还是佩服他瞎掰得出神入化。

这时,台下小经与前边一位年轻的帮派弟子正在口角。原来他每叫喊一句“谁暗算我家公子”,目光便审视一堆武林豪杰,仿佛人人均有重大嫌疑一般。这些习武之人为人粗鲁无状,往往意气用事,如何受得了他这等目光,年长的见他是一个小孩子,倒也罢了,一些年轻的便不忌讳这许多,于是那位年轻弟子便站出来喝斥。小经见有人起了异常反响,所谓做贼心虚,便认定此人是那个暗算自家公子的卑鄙小人。那弟子大怒,拔剑越众而出,却被几人劝阻了回去,如不是因要瞧清台上全貌,前排席地而坐的群雄距台下也有几丈之遥,只怕已一剑劈了他。小经见此人表现凶悍,愈加不得了,高声指责,痛骂其卑鄙无耻下三滥,以暗算害人,言之凿凿,意图引起群雄共愤。不料他这个念头却是想歪了。各派豪杰见他行为刁钻,骂声恶毒,如同市侩,纷纷出来指责。小经见那人居然有人相帮,虽然痛恨他们狼狈为奸,又自恃“名门大派”,后台硬朗,却因头一遭成为众矢之的,眼见对方人多势众,禁不住心中发虚,回言也就渐渐不响亮起来。

当小经第一句“谁暗算我家公子”叫喊而出,苏吟颂心中便莫名其妙地好受了许多,仿佛一个身悬峭壁业已绝望之人,忽然发现了一根可藉下攀的树藤。羞愧之念渐消,他的心思也慢慢活络起来,将方才上台的细节回想一遍,不禁暗怪自己临事不冷静,整个过程在头脑之中都设想了三、四回,上台时还是忘了将佩剑交与右手,就此一个微末细节,其结果可谓翻天覆地,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真是莫过于如此了。他毫不留情地掐了左手一把,暗想:“今日多亏了小经的机灵,否则真不知如何收场。平日里对他颐指气使,好生过意不去,日后定要对他好一些。”思来想去,忽听得前面袁大侠“唔”的一声,陡然惊醒,心想:“如今身在台上,如此不言不动的,只怕群雄又多生了他念。幸亏袁大侠及时提醒。”他自不知袁大侠的这声“唔”,乃制止宝贝徒弟胡猜他的丑态。

苏吟颂朗声吟道:“一涧溪水向东流,一涧溪水向西流;百折不绕无穷处,千丝万缕一线休。”他一边吟颂,一边抬头,四句诗句念完,已是昂首挺胸,端的气度万千,双手冲公证席一抱拳,说道:“在下安徽涧溪剑派苏吟颂,给诸位前辈见礼。”台下闻他朗声吟诗,骚乱渐渐平息下来。小经第一个捧场,高举大拇指,大声赞道:“好!”

跟小经争吵的一干帮派弟子正要出言相讥,忽听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声音浑厚宏远。群雄均是一怔,眼望高台,只见弘真大师缓缓站了起来。一时间广场静无声息,那四句莫名其妙的诗句,竟惹得大师意动,大家都想一听究竟。弘真大师双手合什,对苏吟颂道:“这位施主,老衲失礼了!施主家师可是姓朱?”苏吟颂摇摇头,道:“不是!”弘真大师又问:“可是姓莫?”苏吟颂恭敬道:“大师,在下家师乃家父。江湖上赠他老人家一个名号,想必大师听说过,叫做‘剑荡九州’。”弘真大师轻哦一声,语气微带失望之意,问道:“施主师承祖辈上可有朱姓或莫姓之人?”苏吟颂谦道:“大师见谅!咱涧溪一派乃家父所创,在下未曾听闻家父提起过师承。既然大师问及,在下这次回去,定当请教家父,然后赴宝寺回禀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