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演武大会 第七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100

不知何时,苏吟颂又回复到了刚上台时的光景,呆呆地立在台中,仰首望着苍天,口中只念叨着一句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倘若正面看他的眼神,业已空洞无彩,形如经历了一场无尽折磨的沧桑。

台前一处嘈杂异常。却是小经又在与一干武林中人逞口舌之争。当苏吟颂介绍涧溪剑派时,他原本插在这群人中坐了下来,只待公子说得大家暴声喝彩时,便拟在这些粗鄙的武夫们面前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更能显出涧溪剑派的别具风采。哪知苏吟颂才说几句,言语之中所透出的狂傲之气,惹来群雄一次次嘘声。每一次嘘声,使苏吟颂本因弘真大师“刮目相看”而激起的自信,又逐渐衰落下去。小经心中发急,只觉公子声势越来越差,后来话语都不大连贯了,再也按耐不住,公子在台上说一句,他便在台下高赞一声,以助其势。但他一人之声,较之群雄哄响,自是沧海之一粟,尽管他已是歇斯底里,还是连自个儿声音半点都难以闻见。在他心中,涧溪剑派名动江湖,涧溪剑法天下无双,不料今日场中这几千武林人士,于“涧溪”二字,竟似闻所未闻,真是孤陋寡闻之至。他忍不住骨碌碌爬将起来,转身面向广场群雄,叫道:“我家公子说的是‘涧溪剑派’!鼎鼎有名的‘涧溪剑派’!难道你们没听说过?……你们的见识也太少了吧。”

他周围各派人士本来已对他先前的言行举止十分厌恶,此言更是触怒了众人,大家纷纷呼喝:“小子住口!此地是你大呼小叫的么?!”“甚么鸟‘涧溪剑派’,滚你娘的蛋,老子闻所未闻。”“你这没大没小的家伙,涧溪能成剑派,江河岂不一统江湖,别在此处丢人现眼。”“龟孙子的居然敢称‘剑荡九州’,好大的口气,叫老子撞上了,一剑劈了他。”“小子坐下,别站在这里碍眼!”“小僮再不坐下,老子可不客气了!”……

小经怒道:“你们这帮家伙敢污辱我们剑派,还有你这秃头敢骂我家老爷,我跟你们没完!……此地又不是你们的,本少爷为甚么不能站在这里?!你们敢动本少爷一根毫毛,咱涧溪剑派定有你的好看。”

话犹未毕,已有几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推他,要不是见他年纪尚小,且似乎身无武功,恐怕掌拳刀剑都要招呼过来了。小经想不到真有人敢欺侮他,又惊又怒,双手急甩,尖声叫道:“好!好!你们敢欺侮我小孩子。我记住你们了,咱们走着瞧!公子,公子……”仓惶间瞥眼望向高台,只见公子正失神地望着天上,呆呆地一动不动,对自己这边的一切恍若未闻。

蓦听小经一声惨叫,身子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从人群中飞了出来,身影划过,洒下一道黑红的血迹。事发突然,周围推扯之人俱是一愕,不料还真有人痛下杀手。只是方才场面混乱,大家均不知是谁,唯有各自站着不动,以免惹来别人的猜疑。

袁正相早已关注着此处的事态,小经好歹也是侄女意中人的书童,如果情况愈演愈烈,后果堪虞,自己面子上也不好看,只是那小经不知天高地厚,说起话来过于刁钻,触犯了群雄,自己也不能恃威偏袒。正思量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息众怒,又不使涧溪剑派难堪,突听惨叫声中,小经瘦小的身子飞向台前。

袁正相霍地站起,巨掌席上一拍,魁梧的身躯腾空而起。只见他的身形好快,眨眼间已跃过高台。就在此时,他突觉身右涌来一股气流,心中一凛,侧目望去,却是弘真大师追了上来。大师安详的脸上微微一笑,朝他点头示意。袁正相刚才纵身时,明明看见弘真大师正襟危坐,居然后发而至,自己于这轻功造诣上,似乎逊了大师一筹。他纵横江湖二十余载,少遇劲敌,不免起了一争长短之心,左足朝后一蹬,右足朝前一跨,人在空中,仿佛有借力之处一般,身形往前急弹而去。

苏吟颂正处于两人之下,不知他看见如斯轻功,又有何感想。广场之中忍不住爆出一阵喝彩。袁正相这一跨步又快又长,将到小经事发之处,忽地倒栽,大喝道:“贼子好胆!”呼地右拳朝人群中击去。

小经四周那群人见来拳势凶,正欲惊呼闪避,忽觉头顶压下一股强大的推力,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外倒去。犹如强风刮劲草,地上登时硬生生地挤出一圈空旷之处。人圈渐开处,现出一个披头散发、衣着十分艳丽之人。这人穿着一件鲜艳的宽大紫红长袍,跪坐在圈子中央,显得格外的醒目。他颅首微垂,双臂斜张,正在运功,似乎袁正相那一拳之劲不但力排众人,尚有一部分招呼到了他的身上。但见圈内劲风激荡,那人长发和袍袖飞舞飘散,脸庞若隐若现,如若不看身型,旁人几疑他便是一位衣着艳丽的纤细女子。

袁正相击出右拳,身躯往下急坠,跟着又是左拳击下。那人头部猛地一低,长发朝前甩起,发梢恰好拂向袁正相的大拳。袁正相自恃神功了得,不闪不避,反而加重力道。发梢拂在拳背,一道阴寒剧痛直透心肺,袁正相的大拳稍微偏开,无形之中,劲道被化去了不少。饶是如此,那人仍然浑身一震,显然内力不如袁正相。这时长发甩到胸前,那人从袍袖之中钻出双手,犹如两条惨白的怪蛇,左手抓住头发朝脖子上一绕,脸部便藏在发中,身子朝左一扭,头部仰了起来,右手轻柔成掌,顺势往上空拂去。

袁正相见此人整个头颅包在发中,乍一看去,仿佛一人长了一颗墨黑的脑袋,只在双眼部位,射出两道阴森的光芒,显得诡异绝伦。正想间,但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心中暗惊,方才与他发梢相交,明明阴寒彻骨,为何此掌却是热气炎炎?袁正相心念虽然电转,但右拳已是呼地一声,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真是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拳到半途,忽觉眼前一花,力道登时落空,袁正相定眼瞧去,圈中已不见那人身影。

耳听得那人发出一阵尖细的嘿嘿冷笑,用一种轻蔑的口吻道:“黄山磐石神拳袁正相,亦不过尔尔——”声音愈传愈远,飘向广场那头。袁正相从跃过高台,又凌空连击三拳,全仗一口深厚的真气,此时已再无后劲,无暇顾及那紫袍之人,一个千斤坠落到圈中,终于脚踏实地,忍不住深吸了一口长气。恰在此时,宝贝徒弟周若敦赶到身边,怒喝道:“好你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胆敢辱骂俺师父!”拔腿便要相追,却被袁正相止住了。只见那紫袍之人身形之快,迅如闪电,偏又毫无顾忌,径直在广场群雄头顶上践踏而过。前面的群雄纷纷闪避,但哪里躲得过?那人身影飘飘忽忽,犹如鬼魅,一溜烟便越过广场,闪入一片树林之中。

圈内之人相互推踩,这时终于立定下来,想到这拥有一身诡异武功的不男不女之人,刚刚便无声无息地潜在自己身边,均不由得心中冒出一股寒意。这广场之中,大多是同门或与别派较熟稔的朋友聚坐一起,大家俱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如此人物,何况此人穿得如此醒目。此人所作所为,可谓胆大包天,直教人匪夷所思。

远远望着紫袍之人消失在树林之中,袁正相一脸的严肃,方才自己人在上空,此人全身罩在自己拳风之中,本难逃脱。可恶此人狡猾得紧,他迎空拂掌,乃是虚招,旨在吸引自己的视线,而他身子左扭,已将右足斜伸点在地上,早便做好了逃跑的姿势。倘若自己早发现此节,也由不得他如此猖狂了。袁正相暗自惋叹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台前小经掉落处走去。

此时弘真大师正盘坐地上,一手捧着小经,一手按其背后,以少林正宗内力为其疗伤。紫袍人袭伤小经之后,他与袁大侠几乎同时从公证席中跃出。袁大侠志在伤敌,他却意在救人,来到小经身边,只见这少年忽而如遭蒸烤,满面血红,口喷热气,双手抓衣敞胸,浑身汗透,不过片刻,却如置身冰窖,身上的汗水立刻凝成冰粒白霜,四肢卷缩,哆嗦不已,再过片刻,又转热毒,如此反反复复,偏生人不昏迷,只痛苦得全身扭曲。弘真大师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怪异苦楚的掌伤,救人竟不知从何入手,彷徨无策之际,见少年生不如死,当下不再思索,盘腿坐下,以自己一身纯阳的少林神功为其驱毒疗伤。

从表象上看,这少年体内应有寒热两道劲气,交替发作,导致冷热迥异的症状。弘真大师缓缓注入内力,稍微试探了一下,岂知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少年体内只有一道真气。一道真气竟生两态,弘真大师微微一怔,若有所悟,忽觉寒气攻心,原来他分神之际,少年体内的那道真气反啜了过来。弘真大师凛然,闭目凝神,将那道真气逼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弘真大师收回掌力,额上已现些许细粒汗珠,睁开双目,只见四周围满了人。小经躺在大师怀里,呻吟不已,全身寒热交替的症状却已消失了。袁正相嘘了一口气,笑道:“好了,好了,这书童总算死里逃生了。”弘真大师摇了摇头,道:“老衲只是暂时压住了小施主体内的真气,欲彻底消除它,须带他往少林寺一行。”说罢站起身来,朝袁正相单掌施礼道:“袁大侠,你与那人相斗,可曾瞧出那人掌法的来历?”袁正相面色凝重,沉思道:“这不男不女之人掌法好生奇怪,兼修阴阳两极,我是第一次碰到。一套掌法竟能阴阳兼修……唔,我曾听我师父提起过这么一套掌法,好像叫做……叫做……”

“九伏掌。”弘真大师说出了下文。袁正相恍然道:“对对对,正是九伏掌法!我师父说起这套掌法时,我尚是八岁孩童,岁月久远,印象早已模糊,依稀记得这套掌法创自一位太监……是了,这个不男不女之人,古怪之极,莫非便是一个太监?!”

“正是!”弘真大师肯定地道,“九伏掌法非太监不能修练。”

人群中一人叫道:“大师,您跟大伙说说这套九伏掌法吧。这掌法如此恐怖,大家了解一二,今后江湖行走,也能有些防范。”众人附和称是。

弘真大师看看四周,见围观者越聚越多,袁正相也深表赞同:“神僧于武道上学究天人,尚望不吝赐教。”只得颔首道:“今日是演武大会,既然诸位施主不嫌老衲耽搁时间,便倾己所知。这九伏掌法诡异恐怖,诸位有所不知,它的前身却是三伏掌法……”

“三伏掌法?!”人群中有人诧异道,“这套掌法我听过,它是少林掌法。这怎么可能,它是一套至刚至阳的掌法啊?”

弘真大师说道:“这位施主说得对,三伏掌乃少林技艺,正是一套至刚至阳的掌法。如今修炼它的人,已寥寥无几,故而当今许多武林同道知之甚微。然而百十年前,它却是武林中较为风行的一套掌法。当年有一位三伏掌的高手,此人风流倜傥,嗜好女色,一日在布店撞见几位姿色上佳的女子,便尾随做了案子。岂知这几位女子,乃武林中一个势力庞大的帮会的内眷。那帮会极怒之下,下达了江湖追杀令,全帮上下以及兄弟帮会协同全力捉拿他。他东躲西藏,偏又耐不住色瘾,隔不多时,便犯下一两桩案子,留下自己的踪迹。几次死里逃生之后,他无可奈何,痛下决心宫了自己,藏身皇城深宫做了太监。他虽说做了太监,仍然深知此乃权宜之计,那帮会势大通天,终有一日会找上门来,故此功夫从不落下。”

“岂知他再练这三伏掌,越练这掌力发出的热气越无。此掌法取名‘三伏’,顾名思义,乃掌力炎炎之意。他惶恐之极,思之再三,觉得练法并无过失之处,便以为自己修练得不够勤快。于是他日夜加紧练习,过了半年,发现自己的掌风居然渐渐显出阴气,这无疑大悖了三伏掌的基本意旨。他简直快崩溃了,干脆不再修炼,坐等帮会前来索命。几个月后,他渐渐想通了,反正自己做了太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这三伏掌打出阴气便阴气罢,于是接着练了下去,而掌风的阴毒越来越盛。再练一年,阴毒又转为阳刚。如此阴阳交错,变换时日越来越短。就在他的掌法在半柱香里变换一次的时候,那个帮会找到了他。双方发生了一场激战。帮会的人发现他的掌力大增,阴阳变幻莫测,中掌者立时寒毒热毒交替发作而死,顿时丧生了几人,余者见势不妙,铩羽而归。这人此时方知自己的掌法威力倍增,心中狂喜。他的性情也因练了这套掌法阴晴不定、阴险歹毒,当即尾追至帮会总坛,大开杀戒,尽屠帮中人士。那个帮会自此而灭,他及他的掌法轰动江湖。”

周若敦忍不住问道:“为何这套掌法叫做九伏掌?比三伏掌还多了六伏,应该阳气更甚才是。”

弘真大师微笑道:“九伏掌乃是简称。它的全名叫做三九三伏掌,九指阴,伏指阳,暗喻该掌法含阴阳两性。”众人同时哦地一声,恍然大悟。只听弘真大师又道:“九伏掌并不好练。修练者须在未宫之前修习三伏掌,造诣还要相当深厚,否则根本捱不过宫后阴阳交替之苦。当年武林得知九伏掌的来历,一些学过三伏掌的人,或想成为一代绝顶高手,或欲报自己的血海深仇,当即自宫,却在修练到九伏掌的阴阳交替关头,抵不过寒毒热毒的一次攻心,痛苦而亡。那个首创九伏掌的太监起始也不知其中奥妙,早几年收的徒弟没有一个活转过来。等他摸索到了一些经验,却已经无人敢学了。他盛怒之下,便强行到武林中去收人为徒,但凡碰到学了三伏掌的,就抓回来宫了他。以至于后来,连三伏掌法都无人敢学了。”

众人没料到这九伏掌法修炼起来都如此恐怖,难怪其掌力不可以常理而论。至于那首创太监强行收徒的行径,更是匪夷所思,骇然听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