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湖险恶 第二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312

“蓬”的一声,木桌从中裂开两半,桌上的一叠白纸四下散开,在木棚里飘飘扬扬,挡住了各人的视线。众人略现慌乱,但均默不作声,以手拂纸觅敌。韩十七静静地盯着自己的刀身,并不为身边飘落的白纸所动。突然他绕到先生身后,只见一张白纸方方正正快速移近,白纸中央隐现掌形,撩刀疾劈。那白纸忽地不动,单刀划过,分成两片,朝地上直落。啪啪两声,两片白纸跌在地上,发出声响,原来其上已凝结成冰。

韩十七只觉一股寒意透过刀身,直贯右臂,想到子江子河两位哥哥赤手空拳,倘若对上,定然有死无生,低喝:“大家快散开!”身形一动,到了先生身左,又是一刀劈去,正好一掌击来,倏地又退了回去。韩十七刀不劈实,那掌一收,亦即收刀移到先生身右,单刀直挥。如此忽左忽右,忽前忽后,韩十七每到一个方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刀劈过去。那人移形换影,无论变换哪个方位,一掌拍出,总有一刀相迎,并且刀风劲急,直劈自己掌心,逼得他硬生生地撤回掌力,瞥眼间瞧见那握刀之人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心中大是着恼,身形不由得越转越快,打算以快寻求契机。先生稳坐在凳子上,并不惊慌,任由十七绕着自己转,只是圈中时而寒气逼人,时而热浪扑身,自己坐在当中,苦不堪言。

子江子河对十七的武功最具信心,听到他喝叫“大家快散开”,连忙闪到一旁,并且止住棚里他人。大家都贴着棚壁而立,惟有杨承祖拿着一武人递过来的长枪,站在离先生不远处虎视眈眈,以策万全。棚中那道紫红身影快速绝伦地转着圈子,时左时右,窜上跳下,神出鬼没,仿佛罩着先生的一个紫红半球。四散飘落的白纸渐渐吸附过去,绕着半球转动,显得极为壮观。众人均已猜出此人正是从袁大侠手中逃脱的紫袍人,一颗心提到了嗓门上,偏偏自己无能上前相帮。

那紫袍人终于狠狠地嘘了一声,身子一顿,便朝棚门疾奔而去。只听门口两声惨叫,两个站在门口贴棚而立的武人倒在地上。众人大怒,杨承祖和许氏兄弟等追出门口,棚外四周早不见紫袍人的踪影,回到棚里察看两个兄弟的伤势,却见两人早已死去,身体又焦又黑,仿佛火烧一般,不禁各自心中悚然。

韩十七全身汗透,方才一战,为时极短,却竭尽平生之力,乃是自己遇到的最惊险一战。那紫袍人绕着先生转大圈,自己贴着先生转,每步尚是堪可赶上,紫袍人身法之快,想想当真可怕之极。他喘了口气,轻抚刀身,只觉触手处光滑异常,全无以前锈黄斑驳之感,仔细一想,暗自惊悸,原来单刀经紫袍人寒热掌力淬炼,许多地方竟尔焕然如新。细看先生凳子边上,有一圈水渍,全是自己滴下的汗水,也许还有先生寒热交加淌下的汗水,被自己踩踏,显出许多凌乱的鞋印。再往外看,地上竟然还有一个大圈鞋印水痕,心中一动,寻思:“莫非是那紫袍人的汗水?”看着那鞋印的方位走向,不禁入神。

忽听先生道:“十七,你受了伤么?”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韩十七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多谢先生关爱,我……我没事。”杨承祖快步过来,抓住韩十七的肩膀,愧道:“十七,前几日听子江、子河说起你武功高强,杨大哥犹自不信。今日见了,方知十七武功之高,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惭愧。”先生虽坐着凳上一动不动,但他受寒热煎熬,业已周身疲惫,抓住长袍下摆拧了一把汗水,喘口气道:“继之所言极是。十七年纪轻轻,应付这个紫袍人从容有余,如不亲见,先生我着实难以置信。”瞧着门前两具焦黑的尸体,叹道:“这紫袍人不但武功恐怖异常,而且狡猾得紧,挑了大会出事,大家分神之际,趁机而入。倘若没有十七,只怕大家都要跟小王、阿四一般了。”言罢情绪低落。小王和阿四正是死去的两位兄弟。大家听了,均默不作声。

韩十七难过一阵,想到了演武高台上的惨事,抬头朝高台上望去。此时袁正相正以掌抵住王剑宗的背心,狂催内劲,盼望能让王剑宗起死回生,免了与少林派这桩莫大的过节。大会出了此等大事,台上的公证人都围了上去,纷纷私语,苦谋良策。王剑宗一剑自戳在胸中,虽未插中心脏,一时不死,但他先前受了袁正相一击,内伤严重,此时更无生念,流血过多,气色渐衰,眼看是不行了。

韩十七再寻找何伯的身影,却发现高台之上已不见其人,心中一凉,目光在广场中四处搜寻。正当失望之际,忽然发现去真定城的小道上,一人牵挽着一人,不紧不慢地走着。那牵挽之人正是何伯,被牵之人却是苏吟颂。韩十七暗自“哎哟”一声,自埋自怨地想:“原来苏大哥在这里。他在台上消失不见,我倒差些儿忘了。”又想:“苏大哥为人自负,在擂台上被各路英雄好汉嘲笑,心中必定十分难受,我应该去安慰安慰他。”瞧见何伯关照着苏大哥,想起大家来真定这一路上同甘共苦的诸多往事,心里突然舒坦了许多,赶紧道:“先生,我去去便回。”说罢拔腿便走。他跟随先生才几日,尚没有主仆尊卑、抑或军中上下的观念,走出几步,忽觉不妥,又回过头来望着先生,神情十分不自在。先生含笑道:“十七,你去吧,不碍事。”韩十七点了点头,暗想那紫袍人亦流了一地的汗水,无功而返,一时之间决不会再来,扭头往外走去。待走到门口,只听先生道:“万事小心!”语气甚是关切。韩十七一顿,侧过脸来,却不敢看先生的面容,想象着先生忧愁、睿智的脸上,此时必有慈爱的神色,心中暖洋洋的,应道:“是!”快步走了出去。

追出几里,远远看见两人。只见苏吟颂似因走了许久,双足僵直地迈着,已不大想走,说道:“你是谁?怎地老要我跟着你走?”何伯拖着他的手,劝慰道:“苏公子,咱们快些走,马上便可以看到大小姐了。”苏吟颂呆了一呆,道:“大小姐?大小姐是谁?”韩十七一征,已然明白苏大哥受了刺激,神智变得不清醒,连自己朝思暮想的大小姐都不记得了。

何伯叹道:“哎呀,你连大小姐都不记得了。她便是‘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彼美映雪’啊。”苏吟颂抓着头发,喃喃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我想起来了……唉呀……我……我又想不起来了。”他双手力扯头发,似乎十分痛苦。韩十七见到平日里潇洒倜傥的苏大哥变成如此模样,心中一酸,便要上前相见,突然想起王剑宗之死,何伯大有疑窦之处,决定暂且按耐一时,跟在后面瞧瞧情形再说。何伯用力拿下苏吟颂的双手,道:“想不起来没关系,咱们这就去见大小姐,见到她便想起来了。”苏吟颂将信将疑:“真的?!”何伯点点头,说道:“真的!”苏吟颂这才不情不愿地再让何伯拖着他走。

韩十七有过追踪辽人的经验,此次不似上次般紧张。跟了几里,已距城门不远,何伯突然停了下来。韩十七急忙闪到路旁一堆草丛之中,趴下身子。何伯转过身来,四下张望,叫道:“十七,是你么?”韩十七心中一惊,暗想:“他……他怎么知道是我?难道被他发现了?”苏吟颂也跟着东张西望,问道:“谁是十七?他在哪里?谁是十七?他在哪里?……”

何伯不理苏吟颂,又道:“十七,你跟着何伯作甚?要回城便一道走啊……你躲着干甚么?何伯已经看到你了。”苏吟颂问道:“在哪里?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何伯轻捅他一下,要他别吱声。苏吟颂哭丧着脸道:“你为甚么打我?”韩十七颓然暗叹一声,未曾想到自己如此小心翼翼,居然跟踪不了何伯,便要起身与何伯、苏大哥相见。

正欲起身,却听何伯哄着苏吟颂道:“何伯刚才不是打你,是要你别乱说话来着,打人有这么轻的么?”苏吟颂“哦”的一声,道:“那个‘十七’在哪里啊?”何伯道:“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何伯乱说的。”自言自语道:“奇怪!明明感觉有人跟着,怎地不见人影?难道我年老多疑了?……”摇了摇头,拖着苏吟颂朝真定城走去。只听苏吟颂边走边说:“何伯也在乱说话,也要轻轻打一下。”韩十七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苏大哥,自己险些被何伯蒙了出来,看来自己的江湖阅历尚浅,一切须谨慎多思为妙。

到了真定城,何伯并非往袁府而去,在城中走街穿巷,来到一条繁华的街道,抬头看着各楼铺的招牌,择了一座红楼走了进去。韩十七跟到楼前,只见大门前站着两个奴仆,楼里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好不热闹,抬头看了看招牌,原来叫做“怡香楼”,暗赞:“这家酒楼老板好本事,生意做得好生火爆。”

两奴仆恭迎韩十七入内,一奴仆长声叫道:“有客!”迎面走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瞟了一眼他手中的单刀,手中丝巾一拂,嗲声道:“哎哟,这位少侠好面生,第一次来怡香楼吧。咱们怡香楼的姑娘呀……”边说边将身子靠了过来。韩十七大惊失色,恍然明白了此处正是苏大哥口中述说的妓院勾栏,忙闪避一旁,说道:“大妈误会了,我……我来找人的。”情知多说无益,双足发力,一闪便不见了。只听那妇人还在发嗲:“来怡香楼当然是找人——找女人嘛……唉呀,人呢?人呢?撞鬼啦……撞鬼啦……”楼里喧哗不已,没几个留意她的大呼小叫。

韩十七借助盆景、嫖客、厅柱躲躲闪闪,四下寻找何伯与苏大哥。但见厅里花花绿绿、莺莺燕燕,到处都是穿着艳装妖娆、浓香逼人的烟花女子,只瞧得他目眩心跳,却哪有何伯的影子,估摸他们必定进了房间。这怡香楼的房间少说也有四、五十间,韩十七不禁暗暗皱眉,没得法子,只好挨着厢房,一间一间探视下去了。透过门缝探看第一间,便见里面三男三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三女子一个个拉手搂腰,竭力献媚。韩十七不敢再看,每到一间房门前,凝神稍听,随即走开,恍若路过一般。途中偶遇几个女子,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强拖硬扯,搞得他面红心跳,挣脱而逃。

走到楼上西厢,由于时过正午,日头偏西,此厢炎热,客人稀少。韩十七刚过第二间房,便听见前边房内传来“呵呵”一声抑笑,正是何伯的声音,若非凝神,几乎难以听闻,不禁心中一喜,停下脚步。房里除了何伯,似乎还有一个年轻人,但并非苏大哥。两人说话极尽轻微,兼之楼下大厅喧哗不已,外面根本无法听清。忽听年轻人发出笑声:“……菩提!无敌!呵呵,亏何伯您老人家想得出来。不过欲借宋二小姐之口,也只有如此了……”后面的声音便压了下去,接着便听到“……这少林与黄山还不……”。这年轻人说到得意处或着重处,声音不免大上两分。

韩十七听得断断续续,但稍加联系,不禁浑身一震,王剑宗一事果如先生所预见,他们的目的便是要让两大门派相斗,酿成武林大乱,而此次事件的缔造者,正是心目中木讷本份的何伯。此时亲身耳闻,他仍然无法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心中有个声音不停价地反驳自己:“不是的,不是的!善良的何伯决不会如此阴险可怕!……”他脑中思绪混乱,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日威县辽人伏杀之后,与假先生邢大人、许氏兄弟谈起过的“江湖险恶”,不禁心想:“难道江湖真的如此凶险可怕?邢大人曾说:‘与人相处,你做到坦荡磊落,不计虚名小利,别人总不至于平白无故加害于你。’此言至真至理,可王剑宗还不是无辜被何伯设计陷害?”又想:“阿春曾提醒我:‘当心着点儿,小心走路。街上行人众多,必定夹杂着小偷,你如此懵懵懂懂的,正是他们下手的好目标,一不留神,便会被他们偷了什么去。’如今想来,其言下之意是要我提防刀法别让邢大人‘偷’了去,他这话虽说得俗气了一点,却又何尝不更贴近江湖。”这个朴实得象乡下人的阿春,曾三番五次暗示自己,韩十七突然觉得,阿春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仿佛他知道许多事情的内幕,忍不住升起一股欲见之一面的强烈念头。

正自出神,忽听背后脚步声响,韩十七惊醒过来,见是一对妓女嫖客衣冠不整地出了第二间房,搂搂抱抱下楼去了。心念一动,快速闪身入内,轻轻关上房门,来到与第三间隔墙边,贴壁细听。此墙壁隔音效果虽佳,但他运起内力,偷听比起外面嘈杂的环境来,清楚、安全得多。

隐隐约约听何伯说道:“……刀法未成功……老奴带此人来……剑法……莫敌剑法……”韩十七心中一寒:“何伯带着苏大哥,并非关心他,而是为了甚么莫敌的剑法。”当时弘真大师在公证席上述说“莫敌剑法”的典故,他远在木棚里,自然不知此事。房内年轻人惊喜道:“莫敌剑法!”何伯声音也大了些:“冀悟……”年轻人嘘的一声,说道:“叫‘阿甲’!”何伯笑道:“你此次出行做了‘阿甲’?”年轻人道:“师兄们均有要务。此次来真定,只有晚辈跟九师弟、十一师弟。晚辈勉为其难,便做了‘阿甲’。”言下颇有得意。韩十七登时想起那十几位大胡子的相互称呼,心里越来越吃惊:“他们那天一口一个‘南霸天兄’,我一直以为王剑宗称作‘南霸天’必是真的。却原来他们与何伯沆瀣一气,合着蒙骗我和两位小姐。……啊呀,不会我出韩家村,也在何伯的算计之内吧?”他越想越觉得可怕,“难道诱我出来,便是替邢大人教导士兵刀法?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那天他们扮着大胡子与我相斗,并没有尽心尽力,否则以苏大哥的功底,早就败得一塌糊涂。他们个个都看着我,是了,他们在观摩我的刀法。嘿,我的刀法岂是看几眼便能偷学去的!他们偷学刀法未成功,如今又打甚么莫敌剑法的主意。”想着想着,忽听年轻人道:“……好!此事我立刻告知师兄。”何伯道:“阿甲,老奴……”语气有些为难。年轻人道:“何伯,怎么了?”何伯犹豫道:“这个……你刚才说的那二王子,他来中原相亲之事……大小姐……”

背后房门声响,韩十七扭头一看,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那女子见房内有人,并不惊慌,反而竖指唇边,嘘了一声,接着扭腰摆臀,媚态连连地靠了过来。韩十七只觉一阵浓香袭来,不知她要弄何玄虚,背靠墙上不敢稍动。那女子轻柔抓住他双肩,媚声低笑:“小少爷,等着奴家多久了?”声音甚是惑人。只见她双肩扭动,粉红色的绸裳便从肩上滑落,露出雪白肌肤。韩十七不由得心慌意乱,入眼现出一块翠绿的丝质肚兜,束着一道无比诱人的乳沟。他几时见过这等绮靡风光,只想快快逃离此地,却偏偏挪不动脚步。

那女子咯咯一笑,双手用力一勾,韩十七的头朝前一磕,便埋在乳沟之上,一股闻所未闻的奇香扑鼻而来,那种软润弹滑的感觉令他热血沸腾,晕眩直冲脑门。韩十七想推开她,当啷一声,从不离手的单刀掉落地上,双手抬起,却变得无力。迷糊之间,听见两个年轻汉子哈哈大笑着走进房内,脑际闪过一丝灵光:“糟了,那年轻人不是还有两个师弟么?”渐渐的,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