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湖险恶 第三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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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韩十七醒转时,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阵阵抽泣声,心中迷迷糊糊地想:“难道……大小姐在我身边?不会……不会是二小姐吧?”想到二小姐,不禁又是甜蜜又是痛苦,头脑也随之清醒了几分。这时但觉一股凉意从背后传入体内,他睁开双目,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漆黑潮湿的地方,不由得腰部一挺,欲坐起身来,以便察看此地四周的情形,孰知一使劲,不禁又惊又骇,原来全身懒洋洋的,竟使不出半点气力,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手脚处当啷声响,却是稍动之下,套着的铁制脚镣手铐发出的声音。

那女子的泣声来自西南角落。铁镣声响起,泣声便停了下来,室内一时之间安静得可怕。

“这里是甚么地方呢?看上去象密室,又象地洞,黑乎乎的。我一定是被关起来了。”韩十七暗想,渐渐又想起之前被迷昏的情景,心中变得又羞又愧。羞的是与那妖艳女子的肌肤接触,她身上定是带了一种迷药,让自己无法察觉,坠入彀中。愧的是自己小心翼翼,满以为悄无声息、万无一失,却还是被何伯和那个叫做“冀悟”的年轻人察觉了出来。“这个哭泣的女子不会便是那个害我的女子吧?”韩十七寻思,“不过听声音不大像,这个女子倒像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对了,我的刀呢?”蓦然之间,他心中涌出的凉意远比背后渗入的为甚,这把百十年来保家卫国、快意江湖、痛饮辽帝鲜血的宝刀,竟让自己在烟花之地、意乱情迷之中丢失了,这叫自己如何对得起它,如何对得起它的真正主人——先祖曾太公!此时此刻,他突然明白了王剑宗为何因剑断而自杀。

忽听顶上“叽嘎”一声,推开了一个小方洞,一道微弱的光线投了下来,洞外一人朝下大喊:“开早饭了!”接着从洞口掉下几团白色的物什和一个大皮囊,随即方洞又被关闭。那些东西全掉在韩十七身边,有几个白色物什落地一弹,跳滚开去,皮囊落地时哗啦有声,好像是几个馒头和一皮囊水。

韩十七猜想自己必定昏迷了很久,此时一见吃的,立刻觉得饥饿难当,伸手去拿馒头,却抬不起手来,不由得一阵气苦。侧脸望向西南角落,只见那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黑暗之中,相貌看不清楚。只能感觉她的眼睛看着这边,敢情是看着地上的馒头,因为她的肚子发出“叽咕”声响,在这寂静的洞室之中,显得格外得响亮。

韩十七不能动,那女子不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韩十七终于开口道:“你……你饿了,怎……怎么不吃?”那女子不敢作声。

又过了许久,东面墙上边渐渐传来声响,韩十七暗自诧异,这地方的边上居然还住着人。只听一个老者打了一个哈欠,叫道:“贤弟,贤弟,起床更衣,太阳快要出来了。咱们还要赶着去演武会呢。”年纪虽大,却声若洪钟。另有一人梦中“唔”了一声,似又睡去,却被前者拖了起来。接着便听见开门声,老者大叫“伙计送水送早点”。

他这一叫唤,似乎惊醒了更多人。他们的右边房间有人起床,一个年轻人叫道:“九师弟,十一……唔,阿乙阿丙,起床了!”一个师弟打着哈欠:“八师兄,我们怎么找了一个这样的鬼地方。半夜三更的,还有人在胡帝胡天,弄得大家一宿没睡好。”年轻人苦笑道:“如今真定城人满为患,我们来得这么晚,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已算不错的了。”

韩十七一震,这个年轻人正是那个叫“冀悟”的,登时明白自己尚在“怡香楼”,自己所处的地方,极有可能是怡香楼西厢楼外墙附着的一间暗室。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何以楼上楼下房间里的声音,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倘若刚才不是在黎明之前,这室内难得会有如此安静。

那最先起床的两人已在房内吃早点,老者口中的“贤弟”,竟然是一个年纪甚轻的人。老者边嚼食物边道:“贤弟,你身为官邸里的公子爷,跟大哥住这种地方,并屈居一室,真是难为你了。”那“贤弟”道:“大哥见外了,小弟能跟大哥来见识武林人物风范,已是三生有幸了。这真定城里露宿街头者不计其数,我们有住有吃有喝的,何来‘难为’之有?……何况,这演武大会好看之极,非但人山人海,并且三山五岳,人物迥异,小弟算是大开了眼界。去年我参加举人考试时,墨者云集,本以为是难得的盛况,未曾想到这武林之中,竟有如此阵势!”老者笑道:“贤弟,你是一介书生,不了解习武者的天性。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林中人争强好胜,就喜欢聚在一块,比个高低。”

书生道:“大哥所言甚是。昨日那个小书童好生可怜,他与小弟一般武功半点也无,敢在武林群雄面前慷慨激言,却被那个怪人打得九死一生。”老者嗯地一声。书生又道:“还有那个少林弟子,方赴大会,便受大会主办者‘磐石神拳’袁正相大侠苦苦相逼,进而丧生其手。大哥,这武林中的规则,是否强者为尊?”

那老者听他漫言袁正相,嘘了一声,说道:“贤弟,你阅历尚浅,要知道许多事情,并非跟你见到的一般简单。”书生道:“大哥此话高深莫测,小弟倒是有一丁点儿意会了。大哥,这大会名为‘演武’,避免血腥,昨日之事也许颇多意外,今日该是要平静些了罢?”

老者道:“这个倒是难说得很,武林之事啊,没一个准儿。大家都是学武嗜杀之人,到了紧要关头,谁能自控。就说那个恒山剑派的邓旬明吧,他跟那个谁来着,明明早占了上风,他‘点到为止’了么?还不是故意坏了人家一条胳膊。”

书生诧异道:“他不是失手么?我瞧着那一招的余势,都已先一步看出断臂是无可奈何的了。”老者笑道:“贤弟啊,这武功上的招式,一时之间跟你解释不透。他如果不那样,怎能让别人看出是‘失手’的呢?”书生道:“哎呀,这也太可怕了!我原以为武林好玩,未曾想到竟如此可怕!”老者笑道:“贤弟懂得了这个道理,算我这趟没白带你来。今后还是发奋读书,考个状元官,不要满脑子胡思乱想,要学甚么武功了。”书生叹道:“唉,本来我是欣赏邓旬明的,穿着文质彬彬,他的狂傲跟我们书生性情也很相近,没想到却如此歹毒阴险。”

“不过,”书生续道,“大哥,他们的恒山剑法,啧啧啧,确实与众不同,你记得那一招么?他……这样……这样……亏他们想得出来。”老者笑道:“他这招出剑的角度,的确是刁钻了一点,但大家看过一遍,便不怎么高深了!贤弟,你身为读书人,没有半点武术根基,刚才依葫芦画瓢,不也比划了出来?”

书生喜道:“对对对!我也会使这招了。大哥,照你这般说,小弟是否有习武的天赋?”老者明显地一窒,半晌才道:“贤弟,你怎么老想着习武呢?这样比划一下,人人都会的。我问你,比如袁大侠那样的轻功,在你没看到之前,能想象得出来么?”

书生没有作声。韩十七估计他摇了摇头,因为老者说道:“照啊!你连想都无法想象,还怎么能练呢?习武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昨儿个还是第一天,高手大多没出场,等你见到了真正的高手,才知道习武是如何的艰难。”

书生喜道:“还有比邓旬明更厉害的年轻高手出场?我都等不及了,我们快走吧。”老者“噗”地一声,将嘴里的食物全喷了出来,好一会儿才道:“我们……我们还没吃完早点呢。”书生似乎在拉扯老者,道:“大哥,我们边走边吃。”……

角落里那女子似乎听到了人声,胆子大了许多,也可能听得那大哥和贤弟咀嚼食物,饿得更慌,总之她慢慢挪到韩十七身边,捡起一个馒头,迅速跑了开去。待细嚼慢咽吃完了,却觉得更饿,她看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韩十七一眼,决定再过去拿第二个。她移了过去,又捡起一个,跑了回来。吃完两个,肚子舒服了许多,但还是很饿,她走过去再捡起一个,偷偷瞥了韩十七一眼。黑暗中见他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冲着自己笑,不觉之间,全身均放松下来,也不再跑开,将馒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轻轻问道:“你……你怎么不吃?”

她果然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声音虽然轻微稚嫩,但清丽脱俗,如莺歌燕语。韩十七从未听过这般好听的声音,不禁有些着迷。小姑娘侧着脑袋又问:“你……你不能动?”韩十七居然有些不敢发出自己粗鄙的声音,点了点头。小姑娘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道:“昨晚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吓得我一个人好害怕。”韩十七心中谦然,忍不住说道:“对不起,你昨晚哭,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神情又黯然下去,说道:“不单单是为了这个。我是被他们花钱买来的。他们强逼我……强逼我……”说到伤心处,又抽泣起来。

在此烟花之地,韩十七再笨也明白他们强逼小女孩做什么,正要想法安慰她几句,忽听东面的一个房间里又有人醒来,一个女子娇媚道:“大爷,醒醒,醒醒呀。您不是还要去参加什么演武会么?……啊呀,大爷好坏,一醒来,便……便偷袭人家……”一个男的贼笑道:“小宝贝,大爷我有你这小美人相陪,只想整天呆在床上,那还有心思管他妈的什么演武不演武。”……

小姑娘止住了抽泣,别过脸去,神情十分害羞。那房间里的声音阵阵传来,两人越是不作声,越是尴尬不已。韩十七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小姑娘轻轻道:“咱们处的这间密室,……便是为了关我这样的……不从……不从的人,让你天天听到这些声音,变得麻木,就……就……”韩十七这才明白东边各个房间里的声音为何听得如此清楚,这房间专为此而设计,怡香楼的老板真是狠毒。小姑娘又道:“到了晚上,更不得了……”后面的话已说不下去了。

韩十七岔开话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道:“我叫小倩。”韩十七道:“小倩,你别光顾说话,不吃东西了。”小倩忽然一笑,道:“大哥哥,你见我吃馒头,是不是口水直流?”韩十七吞了一把口水,尴尬道:“没……没呢……”忽见一小块香喷喷的馒头递到自己嘴边,想也不想,张口吃了下去。

小倩跪坐在韩十七身边,细心喂他吃馒头。她年纪尚幼,有人相陪,一个人不再孤单害怕,便暂时淡忘自己的凄苦之事,性情渐渐开朗许多。韩十七一边吃馒头,一边留心年轻人房内的动静,偏那三师兄弟极少说话,默默在房内吃着早点。

忽听外面一阵嘈乱,年轻人的一个师弟失声道:“糟糕,官兵们又来了!”年轻人沉声道:“阿丙慌甚么!那小子藏身密室,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另一个师弟该是“阿乙”,道:“就怕那老鸨卖了咱们师兄弟。”年轻人道:“她不敢。我给了她一百两白银,又用独门手法点了她腹结穴,令她腹部胀痛、诚惶诚恐,这种人贪财怕死,量她也不敢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再说昨日黄昏官兵来过一次,她便没有出卖咱们。有了第一次,就不怕第二次了。”阿乙道:“何伯说得果然未错!这小子深受刘某人喜爱,他才被我们擒住半日,官兵衙役便在真定城里四处搜查。真想不明白,他这么个乡下来的小子,居然如此幸运!”

阿丙道:“头领不照样重视他?!他的那套刀法虽强,依我看,还强不过我们的刀法,这其中一定另有古怪。”阿乙笑道:“阿丙,你大不了人家两岁,是否嫉妒了?他的刀法不入你的法眼,是因为你尚未找到关键所在。人家这套刀法曾授予军中,令军队战力倍增。还有,辽境有一个帮……”

“阿乙!”年轻人打断了他的话语,说道:“不谈这些。如今真定城戒备森严,偏这边陲之地,墙高城阔,带他出城十分麻烦。你们有何高见?”

阿丙道:“阿甲说得是。我本以为清晨里江湖中人出城参加演武会,可以乘机而出。这不,他们便搜查来了。”

阿乙道:“阿甲,我支持你的决定,暂且不走。”年轻人一怔,道:“阿乙,你怎知道我决定暂且不走了?”阿乙道:“八师……阿甲,我们这么多年了,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要走我们昨晚便走了。不过倒底为何你不急,我却不大了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