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静女其姝 第二节
作者:若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518

一旁的伍灼元道:“他会不会是新入贵帮的呢?”马启德道:“不会!本舵新入帮者,兄弟我也有一道审核把关之责,好歹也要见上一面。”伍灼元又道:“他会不会是贵帮从别处跑过来的弟子?”马启德稍显不悦地道:“敝帮兄弟虽四方乞讨,却也有一些法度。敝帮帮规第三十八条:本帮无袋弟子无固定香堂,迁徙他处时,行前须经本地尊长同意,达后须向当地尊长通气,不得有违!”

汪公哈哈笑道:“马少侠莫介意,灼元的心思老朽明白,他急着想查明病人来历,不免妄自猜测了。你想,病人在此处停留多日,阿弥陀佛,怕亲人着急呀?”马启德连忙客气应声:“是、是!”

几人说话出现小波折,气氛变得有些异样。默声片刻,马启德忽道:“刚才伍兄弟的两个猜测,倒让在下想起一件事来。”伍灼元忙道:“甚么事?”马启德道:“近两、三个月来,许多人,甚至包括一些武林中小帮小派的弟子,争先恐后地想加入敝帮。前辈和伍兄弟皆知,凡入丐帮者,须为乞讨之身。如今幽云之地,有着许多这样衣着褴褛的乞讨人,但并非敝帮子弟。或许这个病人,便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也大有可能。”

许多人争先恐后欲入丐帮,并甘愿沦落做叫花子,这倒是一桩奇闻。汪公哦了一声,问道:“这许多人突然想加入贵帮?哎呀呀——,恕老朽孤陋寡闻,贵帮可是出了甚么大喜事?”马启德顿时戚声道:“唉,哪里是喜事?是丧事!死的是晚辈的师兄——铁乐行。”他言语虽悲,却隐带一丝得意之色。

黑暗中的他听得心头大震:“铁乐行?铁大哥!他说的是铁大哥!”

伍灼元失声道:“马兄弟说的莫非是三个月前,孤身手刃辽国元帅耶律曷鲁、以及辽国十八铁骑的铁乐行?”他原本说话无腔无调,木讷得很,此时语气却充满了敬意。

黑暗中的他心中大奇:“耶律曷鲁和十八铁骑不是我杀的么?怎么变成了铁大哥所杀?”

马启德道:“可不就是我这个铁乐行师兄!”随即慨叹一声,惋惜道:“可惜铁师兄拼到最后也油尽灯枯。听说他临死之时,尚紧紧抱住最后一个铁骑的双腿,与敌人玉石俱焚。事后,辽人为泄心中之愤,将铁师兄的人头高悬于幽州城的城墙之上。咱大宋英雄遗骸遭辱,这还了得?中原武林义士纷纷前往抢夺。虽说铁师兄成了大宋英雄——大宋所有人的英雄,但他生前毕竟是敝帮弟子啊,夺回他的首级,敝帮更是义无反顾。敝帮弟子前赴后继,智取强夺,折了数十位人手,最后由敝帮陈长老亲自出马,受了两处重伤,方获成功。”他说着说着,话题似乎扯得远了。

伍灼元愧道:“马兄弟所言之事,我等当时着实不知,否则此地离幽州城也不算远,必当前去稍尽绵薄之力。”马启德道:“伍兄弟有此心意,敝帮心领了。我想铁师兄在天有灵,听到农门兄弟有如此高义,也足以慰怀。”他方才虽已说了铁乐行是大宋的英雄,显得十分虚怀,但言谈之中,仍开口一个“我铁师兄”,闭口一个“敝帮弟子”,仿佛这个大宋的英雄,便属他丐帮所有。

“咦——打住、打住!”汪公听得一头雾水:“你们说甚么铁乐行手刃辽帅、武林义士取夺首级,这等武林大事,老朽怎么一概不知?”伍灼元轻声道:“汪公,咱们为了寻药,窝在这山里好几个月了。就这几个月,外头发生了几件天大的事情。辽军兵陷益津关,铁侠棒杀耶律帅,此事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若不是这次,您老派我去找丐帮弟子,我只怕也会听得稀里糊涂。”

汪公一怔:“辽军兵陷益津关?!有这等大事?”马启德道:“此事哪能有假!辽人这次犯我大宋,出动了百万兵马。听边界的百姓说,辽军强渡拒马河时,整个河面全是契丹兵,密密麻麻,象蚂蚁一样。饶是如此,他们还是用了三天三夜,才全部过完了河。”

汪公吃惊叫道:“那事情后来怎样?大宋怎么办?”他忧心大宋,此言迸出时毫无他念,声音洪亮至极,已全无先前苍老之态。不但众人吓了一跳,那个身处黑暗的他,也被震得气血翻涌,霎那间听觉一变,众人的声息不再那么遥远,就像同在一间屋子里一般,这种感觉十分舒爽,心中禁不住想:“我……我没死么?难道我便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病人’?”而汪公失声的两问,恰巧为他挂怀,随即静下心来,凝神聆听。便在此时,他忽觉屋子里还有一人。此人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作声,但离他最近。

马启德道:“还能怎么办?辽军不但来势凶猛,而且事发突然,当日益津关便被攻了下来。若不是刘舜卿大人镇守河间,拼死抗敌,辽军退兵之时,恐怕都打到京城去了。”

汪公吁了一口长气,说道:“辽军兵强马壮,势如破竹,怎么就退兵了呢?”马启德道:“此次辽军退兵,刘舜卿大人居功第二。他将河间府守得固若金汤,辽军寸步难进,只好退兵了。”过了片刻,只听汪公嘿嘿笑道:“照马少侠言下之意,这居功至伟之人,必是贵帮英雄铁乐行了!”

马启德似乎没听出汪公嘲讽之意,笑道:“正是如此!辽军渡河首日,益津关攻守之战异常激烈,关内关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铁师兄艺高胆大,孤身一人,于百万军中棒杀辽军主帅耶律曷鲁,顺道收拾了叱咤风云的十八铁骑,是何等英雄本色!遥想当年韩大英雄,夜刺辽景帝,不过是仗着月黑风高,偷摸敌营,只砍了辽景帝一刀,便再也无法近身,这个……这个……嘿嘿。而我铁师兄棒杀辽帅时,气吞山河,耶律曷鲁和十八铁骑后来被打得怕了,回身逃窜。我铁师兄抱着必死之心,一路追杀,从大宋益津关口,一直追到辽土幽州城外,终将耶律曷鲁和十八铁骑送入了阿鼻地狱。辽军临阵折帅,出师不利,这仗打下去,原本没有多大悬念了。”他嘿嘿两声,意思大伙均听得明白:当年韩大英雄,较之他的铁师兄,简直不能比拟。

黑暗中的他颇不痛快:“你吹捧铁大哥倒也罢了,毕竟铁大哥侠肝义胆,且有两骑原本是他杀的。功劳全加诸于铁大哥头上,受万人敬仰,正可慰他在天之灵。但你为何要贬低我的曾太公?!”

汪公呵呵一笑,言不由衷赞道:“你这铁师兄手段好生高明哇!请问马少侠,你铁师兄是几袋弟子?”马启德道:“五袋。我铁师兄年纪轻轻,便身为五袋弟子,足见他非同一般!原本以他的武功,决不能同时收拾了耶律曷鲁和十八铁骑。”

他一听,心想这马启德吹捧过多,别人终归不大相信,到底要说说隐情了。只听马启德续道:“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几个月前,我铁师兄在演武大会上,夺得了第二杰之位,敝帮俞帮主一时高兴,传了他一招打狗棒法。前辈您想想:敝帮打狗棒法,惟有帮主代代相传,我铁师兄因此偶得一招,这不是耶律曷鲁活该倒霉么?”

他心道:“天哪!这打狗棒法是甚么武功?学一招便可杀死耶律曷鲁和十八铁骑。如真有这般厉害,铁大哥也不会体无完肤、惨不忍睹了!此人如此大言不惭,别人还如何跟他交谈下去?”果然过了半晌,无人搭腔,马启德干笑一声,又道:“铁侠棒杀耶律帅之后,敝帮中许多兄弟已暗中商量,恳请俞帮主追升铁师兄为九袋长老。另外,咱们也捡到了铁师兄的竹棒,这竹棒之上,一头破节裂开,一头全是血迹……”

恰在此时,忽听腊八叫道:“爷爷、爷爷,你瞧,这病人有动静了!”

汪公马上“嘘——”了一声,轻声道:“马少侠,病人醒过来了,咱们不能吵了他。灼元,你快带马少侠到堂屋说话。”他暗笑:“汪公反应如此之快,如马启德稍有羞耻之心,必会尴尬不已!”

两人告退后,汪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叹道:“老头子活了一把年纪,阅人无数,就这小子会吹捧。若丐帮铁乐行真成了大宋家喻户晓的大英雄,他如居功第二,无人敢居功至伟!”腊八听汪公仿说马启德的“居功第二”和“居功至伟”,嘻嘻嘻嘻,笑个不停。

汪公道:“腊八,汪公真没白疼你!晓得汪公听得难受,骗他说病人有动静了。”腊八认真道:“汪公,是真的!小诃要我告诉您的。”

汪公喜道:“小诃,是么?”

“小诃?”他想:“他是离我最近、一直没有作声的那人么?”想到这里,感觉十分疲惫,刚才听丐帮马启德等交谈时,引起的激动和思考,致使他神伤气损,耳边汪公和腊八的声音变得模糊,隐约听汪公说:“他听到铁乐行时便有反应……听到……刘舜卿时反应更大……”腊八说:“听到辽军退兵时,眼角边流下了一滴泪水……”其后各人声音愈来愈混浊,仿佛出自同一种声响:“小诃,你怎么也眼眶湿湿的?”“……男儿不流泪,除非到了他想流泪之时……”“……看你今后不多念书……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半梦半醒……意识简单……足见他忧国爱民之深。……”“还有一种可能……辽军能否退兵,是他一直苦苦盼着……激动得流出了眼泪……”“……有理!或许他是这儿的百姓,为战火波及……苦不堪言,亟盼着辽军退兵……不对……隐约感觉到他有些内力……辽境的百姓远离战火,相安无事……”“汪公,他的马……”“……马所配的缰鞍,似乎是军需品……平民百姓怎会有一匹万里挑一的战马……有一匹良驹,却又为何会鹑衣百结……阿弥陀佛……等他醒转过来,便真相大白了。”“小诃,你快……等他醒了,我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

他愈来愈支持不住,渐渐地,便睡了过去。

迷糊之间,他发现自己骑着小龙马,来到了河间府城门口。先生领着无数城中百姓,从城里涌了出来。先生身边有杨大哥、折大哥、子江子河两位哥哥,还有王参将、曾阿五等重骑营兄弟。顿时,锣鼓喧天,百姓载歌载舞,一致高呼着一个名字:“韩十七!韩十七!……”

先生神采飞扬,罢了罢手,等声息渐渐歇下来,朗声道:“当年,辽人犯我白马岭,韩大英雄艺高胆大,孤身深入敌营,重伤契丹皇帝,迫使辽军不战自溃。今日,辽人犯我益津关,韩十七秉乃祖雄风,一人冲杀敌阵,力斩耶律元帅,促令辽军黯然退兵。……”

他心中奇怪:“先生从未跟我提起过我曾太公,今天他怎知我是韩大英雄的后辈?”

百姓又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高喊着他的名字。他既自豪又腼腆,随着先生缓缓入城。先生对他说:“朝廷来信儿了,为了嘉奖你手刃辽帅的盖世之功,要我带你入朝面圣,加官进爵。”

他正要推辞,一行人已进入城门,却发现此城便是大宋的京城。京城很大很大,好生繁华,人人穿得花团锦簇,男的红光满面,女的美若天仙,小孩子人手一根糖葫芦串,吃得津津有味。

他瞧得眼花缭乱。忽然,一群官兵走了上来,为首之人傲慢地道:“你是杀死耶律曷鲁的韩十七吗?”他没见过这等仗势,不免手足无措,也不知该不该答,求助的目光望向一旁的先生。哪知这么一瞧,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先生不见了,杨大哥等人也不见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只得点了点头。为首之人冷笑一声,喝道:“辽国遣来使者,着令我朝缉捕杀死辽军主帅的真凶,以修两国之和!”他大吃一惊,瑟缩问道:“你们……你们要将我怎样?”为首之人狞笑道:“问得妙,收——监——问——斩!”

他顿时昏了过去。醒来时,他已被关在了一间阴暗的大牢里,铁镣铐着他的手足,拴在一根大木桩上。他不禁大喊大叫。

几个狱卒冲了进来。一狱卒从炉火里拿出一根火红的烙铁,恶狠狠地道:“叫甚么叫!是不是想叫老子来伺候你?”不由分说,烙铁对着他烫来。这一烫,正好烫在他的少腹气冲穴上。他的气冲穴又涌入一股热气,在体内行了一周,至胸中而散。那狱卒连烙了三次,怒道:“再用钢针戳他!”

又一狱卒从怀里掏出一块皮具,展开现出一列钢针。铁烙之后,他胸口有物堵塞,十分痛苦,任由那狱卒插针施刑。奇的是这些钢针均插在他的前胸,且针心中空,胸口塞物一丝一丝的从针空中排出,渐渐变得舒服。……

如此这般,他被关在大牢里,每天煎熬着一次铁烙、针插两种牢狱之苦。有时候,却又感觉自己躺在舒适的床上,有人在身边说话,有人撬开他的嘴巴,喂他食物,有人在他身上按着、推着。总之,不知有过多少次幻化感觉,胸口积聚之物却愈来愈少。这天,几个狱卒又走了进来。一狱卒将手中的鸡腿饭往他面前一丢,笑咪咪地道:“韩英雄,今儿个送你点好吃的。”

他见狱卒如此好心,有些惊疑不定。那狱卒等得不耐烦,大喝:“快点吃!这是你断头饭,让你做个饱死鬼。”他大惊失色,这香喷喷的饭如何还吃得下?狱卒脸显鄙夷之色,嘲讽道:“兄弟们瞧瞧,他吓得那样儿,哪里像杀了耶律曷鲁的大英雄?”一干狱卒大笑。

他羞得无地自容。只听一狱卒喝道:“他不吃也罢,兄弟们,带走!”几人拽着他走出牢门,丢在一辆牛拉板车上。

牛车缓缓前行。他躺在车板上,偶尔路面不平,颠得他左摇右晃,但颠不去他心中的恐惧:“这牛车必是拉我去法场的!不得了,我要被斩首了。”又想:“我斩了十几个铁骑的头,难道要遭此报应?”

牛车渐行渐远。前面隐约传来嘈杂之声,定是法场四周围观的人群发出的怪叫。他越来越害怕,只见押着他的几个狱卒,突然变成了被他斩头的铁骑,一个个脖子上均有一圈血痕,殷红的鲜血自血痕处,四下流落,显得狰狞恐怖。但铁骑们浑不在意,只是鼓着铜铃大的眼睛瞪着他。

这时,一个铁骑俯下身子,伸出一根老长老长的舌头来舔他。孰知那铁骑身子一弯,他的头便从颈上血痕处掉落,朝他的脸上砸来。他恐惧已极,急忙用手去挡,偏偏双手无法动弹,只得骇叫:“不要!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