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开手脚、大字形的仰躺在草地上，感到浑身疼痛，骨头好象要散开来似的。从六楼直堕地面，巨大冲击力足以令大部分生命非死即重伤，唯独我仍然生存，而且意识清醒。
有时候我真怀疑，这样的我是否仍然能称为生命。我不会为了不死身而沾沾自喜，什么地狱细胞……也许我只算是活死人或生化制成品，杨伟害怕我是理所当然。我艰难地爬起身，手脚似乎有点不灵活，但我的身体除地狱细胞再无其它组织，应该不会骨折，大概是撞击破坏地狱细胞的结构吧。
刚才掉下来时，撞断一株大树的不少树枝，把我的衣服也都勾破，手臂和头脸也擦损不少。我记得影魅说过我不会流血，伤势都是地狱细胞根据我的认知仿真出来。要是地狱细胞真的受创，使它们失去变化能力，看到的应该是蓝色浆状物。
在我的意念下，虚假的伤口迅速愈合。衣服被勾破就没办法，那毕竟是真正衣裳，我早知道名牌就是不耐穿。我尝试活动手脚，看来动作比先前俐落得多：「要令我受伤还真不容易，不知道子弹能否杀死我？」
身旁传来一阵轻微但急速的喘气声，我记起伴我堕楼的还有杨伟，慌忙上前察看他的伤势。
杨伟没有立即便死，他全身多处骨折，而且有明显的内出血。没死只因并非头部着地，但观乎他出气多、入气少，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撑不了多久。
我蹲在杨伟身边，见他眼神空洞的没有焦点，俯身凑近他的耳边说道：「既然你落得如此下场，我亦前事不计。看在曾经是朋友份上，有什么遗言尽管跟我说，我会尽量帮你。」
杨伟像是听到我的话，忽然眨眨眼，散乱的目光再次聚拢。当他看见我时，我能感受到那种无比的恐惧和怨恨。如果这世界真有亡魂，经历了地狱之旅的我似乎不用怀疑，杨伟应该会便成凶恶的怨灵。
杨伟嘴唇微动似要说话，我连忙侧耳细听。杨伟气若游思的道：「你……你还没死……我不……甘心……」
我见杨伟快要死了，也不跟他计较：「想不到你会如此恨我。你好好去吧，我会照顾你的家人。」
杨伟不知哪来气力，一把揪住我的领口，咬牙切齿道：「别碰他们，我做……我做鬼也……也要回来……向你……」
最后，杨伟没有说完世界上最狠毒的说话，慢慢松开五指，终于断了气。
「说到鬼魂，对于从地狱回来的我没什么好害怕。」我站了起身，望杨伟道：「原来你的心思如此龌龊，和你做三年朋友，我完全被你蒙骗了。」
我有想过向大家报复，但不是这种结果。我带着生前没有的能力回到人世，大概可以活得比以前好。虽然要用灵魂来交换，但在路斯化没收我的灵魂前，能够「透支」各种过去没有尝试过的快乐，亦算是有赚了。
原来仇恨之火一经点燃，不烧至灰烬绝不会自行熄灭。我自以为能够释怀，回来八十八中学只为知道真相，然后安心重过正常生活。其实是仇恨心作祟，要我来到这里感受被杀的怨恨。当我见到杨伟，听他说出那些人神共愤的说话，再也不能自拔。
杨伟是第一个。没错，他只是第一个。
我从杨伟口中得知内情，对牵涉其中的同学产生前所未有的厌恶。原本我只想得到大家的尊重和喜爱，不再被忽视，替自己的中学生活作一个完美的结束，然后开始我的新生活。但是现在，我好想让每一个人为自己所做的事而后悔。
我是个好人，不愿杀死认识数年的同学，但至少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才能真正的舒一口气。
为了自己，我应该摆脱过去的枷锁，在别的地方用别的身分重生，而不是在这里徘徊不去。尽管杨伟的确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可是我若能怀有宽恕之心，不一定要他付出代价，以致最终害人害己。
可惜我无法办到。我不是神，我从地狱回来再次重生，并非神的恩赐，而是用魔鬼交易换取的机会。除了杨伟，还有许多曾经亏待我的人，我能就此作罢吗？仇恨太过可怕，它会毁灭一切，甚至自己亦无可避免。但是，我和其它人一样，就算明知道引火自焚，仍然一意孤行。
我想得太多，应该先解决面前的难题︱︱杨伟死了，我要如何处理和善后？
抬头望向六楼，洗手间的窗门仍然打开，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并未惊动旁人。至于这里是校舍后面，平日已是人迹罕至，周末更连鬼影也不见一个。种种因素让我立即否决逃离现场的想法。
「趁没有人我应该做点什么，反正我不会被捕，所以不用害怕。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不可能犯案，就算杨伟的尸体被人发现，无论警方如何调查，也查不到我身上。」
任凭犯罪鉴证组如何鉴证也不会有结果，因为我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对自己的身体和样貌十分清楚，地狱细胞自然能够根据我的思想变出本来面目。但我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指纹和基因，就连潜意识也没有资料，地狱细胞想变也变不出来。
这个想法令我冷静下来，但是杨伟那怒目睁圆的死相实在惹人烦厌，我只好帮他合上眼睛，再把他的脸拨到另一边。
「我在自修室门外站了半个小时，应该有人认得我，我不能再用那副面孔示人。」
如果我要继续在八十八中学干点什么，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把事情闹大，惹人注意。因此我要处理杨伟的尸体。
我捧着脑袋仔细想一遍，这种事情毕竟非我所专长，剎那间的决定更不肯定是否正确。我先把杨伟的尸体拖到大树后面，藏在草丛中，然后从楼梯直奔六楼。幸好洗手间里面没人，可以让我争取时间收拾干净。除了其中一扇厕门被灭火筒打破，洗手间没有遭受什么别的破坏。厕门无法补救，我唯有把灭火筒重新放好，并且关上窗门。洗手间安装的是一般玻璃，容易令人产生盲点，不去研究窗外情况。
回到校舍后面，我不得不面对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杨伟的尸体。
「其实瞒不住多久，很快便会有人发现杨伟失踪，尤其他的东西仍然留在自修室。」我用力抚着脸庞自语：「自修室在五点钟关门，在此之前我可以变成杨伟的样子，进入自修室取回东西。如此一来，既可拖延别人发现他的失踪，亦可混淆视听。万一最后真的惊动警察，失踪时间偏差越大，对警察的调查更不利。」
换言之，不让人发觉杨伟尸体是首要解决的事情。现在刚好正午，只有这里才没有人踪，我无法把他带走，「或许晚上再来搬运吧？但我可以把他搬到哪里去？」
拋进海里早晚会被人发现，随便找处地方埋了吧。一场大雨又会把泥土冲开，这些情节在现实和电视剧里经常出现。
最好是永远消失，我忽发奇想，蹲在尸体旁边道：「我拥有路斯化的能力，要令一个东西消失应该不是难事。」
我把两只手掌放到杨伟身上，意图放出影魅说过的什么黑暗魔力。过了良久，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对了，要念些咒语吗？不过没听影魅和影魉说过。他们只是叫我相信奇迹，一定是我精神不够集中的缘故」我再试一次，闭上双眼喃喃念道：「给我消失！给我消失！给我消失！」
尝试了一遍又一遍，当我睁开眼睛，杨伟那令人悚然的尸体仍趴在那里。
「嘿，真是痴心妄想……」我不禁摇头叹息，便想放弃。当我坐倒地上，影魅的话再次在我脑海之中重复。我吸一口气，提起十二分精神，「我不要抱着『不可能』的想法。我不是练成幻象之术和变化之术吗？只要相信，只要跳出思想框框，什么事情都能办到。」
影魅还曾对我说，我的一切能力均不能超越宇宙间的定律，譬如人类已知的大自然定律和物理定律。因此当我想要变出食物和金钱，影魅便取笑我的无知，宇宙之中只有神才能无中生有，就连影魅也做不到。
我的能力其实比影魅厉害，只是不懂得运用而已。我想过把杨伟变成别的东西，例如一个书包。那就不存在发现尸体的问题，可以公然将之扔进废物回收箱里。这个能力并不抵触什么定律，过去亦有不少人能够做到，例如把王子变做青蛙，将石头变成黄金。改变对象的外形是比较基本的能力，改变分子结构或元素本质虽然深奥，却也在定律的规范之下。
可惜这种魔法并非一时三刻便能领悟。我感到一阵无奈，再次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变这样变那样太过繁复，我全神贯注只想让尸体不见，虽然做不到无中生有，凭空消失也不太是离谱吧？世界上也有突然失踪的神秘事件。」
两个小时后，我大汗淋漓气喘如牛的爬上六楼，还没到自修室时已是筋疲力尽，要坐在旁边休息一会。
原来过分集中精神，也会消耗巨大的体力。
远处洗手间门前竖着「清洁当中」的牌子，看来老师已经发现里面一扇厕门遭人恶意破坏。正如我原先所想，没有人想到推开窗门看看外面有没有异样，否则我在校舍后面整弄那么久，不被发现才怪。
「喂！你刚才到哪里去？想要避开我吗？」
一把甜得发腻的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我已知道来者是谁。我慌忙站起想要答应，岂料耳朵被人提着，又拉又扯的很疼痛。
「轻点！轻点！」我抓住陈珂珂的手腕，不让她继续拉扯。然而玉腕入手，那感觉极富弹性，「我……我去吃午饭嘛。」
陈珂珂轻嗔道：「胡说八道，周芹四处找你，你自己一个人去吃饭？死杨伟，你想要骗谁呀？」
陈珂珂没有认错人，我已经把自己变成杨伟。想深一层，过去数年同班，陈珂珂几时和我说过话？印象中从来没有。我没有美女缘，说话最多也只有坐旁边的屈美玲和女班长周芹。
我本来想要到自修室收拾杨伟的文具和课本，谁料被陈珂珂捉个正着。幸好我在洗手间偷听到两人对话而得知他们的秘密关系，否则出奇不意的被陈珂珂一吓，立即打回原形也并非不可能。
看着陈珂珂霸道得带点佻皮的眼神，我顿感心慌意乱，连忙稳住心神，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刚刚学会用思想去行使各种异能，精神不稳易生意外，实在需要小心提防。
陈珂珂咄咄逼人，我想要含糊其辞应付过去并不容易。她放开我的耳朵，却伸手勾住我的臂弯，甜笑道：「温习完到我家玩玩。」
我感到一阵尴尬，又不好意思推开陈珂珂。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她身上传来的体香令我脑海一阵晕眩，那饱满的胸部紧贴我的手臂，更让我吃不消。
「若给周芹见到便糟糕了。」我尝试不让陈珂珂怀疑的拒绝她。
「周芹不在学校啦，我见她接一通电话便赶回家，她有致电给你啊。」陈珂珂不理会这里是什么地方，双手圈住我的头颈，双唇已经吻上我。
我在瞬间失去意识，几乎就此昏迷过去。我活了十七、八年，何曾尝过这种美妙滋味？实在没有想到，我的初吻就这样冷不提防地被陈珂珂夺去。我曾经有过各种幻想，却从来不敢想象能够和陈珂珂这种大美人接吻，如果说是命运对我作出的补偿，那亦勉强算是一桩好事。
强烈的刺激感不是我所能负荷，换成以前的心脏可能就此暴毙也不出奇。虽说我素来不喜欢陈珂珂，觉得她像花痴一般，勾搭的目标尽是些有钱、俊俏的男生。总之，没一个有内涵的，但那不过是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想法罢了。财产和样貌可以比较，说到内涵不能轻易分辨，我便能够自我安慰。
其实陈珂珂长相较好，说到身材更是一级棒，没有男生对她不存歪念。我不知道杨伟如何得到她的青睐，但我是铁定没这个福分。
「如果我真的是杨伟，那就好了。」
正当我沉醉于陈珂珂的长吻，忽然感到脸上有点不自然。我吃了一惊，举起双手捧着陈珂珂的脸颊，不让她的双唇离开。
如果说我贪恋陈珂珂那柔软的樱唇和甜美的津液，倒不如说我魂飞天外。并不是因为陶醉其中，而是被吓个半死。我感觉自己像是要变回傅文肇的样子，只好确定能够恢复杨伟的容貌，才敢让陈珂珂望着我。
当我和陈珂珂终于分开时，她按着胸部说：「怎么了？你从来没有这么主动过。」
「是吗？」我见陈珂珂反应正常，这才放下心中大石。我舔舔上唇，发觉自己因为受到惊吓，完全无法记起刚才那种湿吻的感觉，委实很不甘心。
陈珂珂指着我的胸口，「你今日好吓人，那么……你和周芹分手前，我还是不要带你回家，免得你胡作非为，占我便宜。」
望着陈珂珂远去的背影，我感到一阵失落，我始终不是杨伟，亲热不过是一场梦，错过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不，我为什么不可以是杨伟？」我突然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我不是曾经考虑杀死一个人，然后取代他的身分吗？杨伟的意外正好给予我这个难得的机会，这是神的旨意吧。杨伟是我唯一的朋友，虽然只是我一厢情愿，但他是我最了解的人，要模仿他一点难度也没有。」
虽然活在别人的阴影下非我所愿，但我别无选择。直到现时为止，我能够使用的魔法少之又少，许多事情还未做到。既然我无法另外塑造一个身分，想要重新入学或者使用公共设施也有困难，那么套用他人身分势在必行，而杨伟是个上佳的人选。
然而杨伟始终因我而死。尽管他应有此报，我仍然感到不安和内疚。如今再假扮他，感觉就像夺去他的所有，也许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算了，我不再强迫自己做好人。我要是想做好人，当初就不要答应魔鬼交易。由那一刻开始我已无法回头，反正将来也要与神为敌，现在何必为区区小事而诸多顾虑？我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好人，我只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我不要钱、不要权力、不要女人，我只想过些正常的生活，同时让所有小看我的人后悔。」
相比起亲手杀死我的孟德斌，其它助纣为虐、视我如无物的人更加可恶。想到当中包括陈珂珂，我心神不禁一阵荡漾，连忙赏自己一巴掌，「你是怎么了？这种女人是你的吗？他们都是害你的坏人，就算陈珂珂，也要为轻侮傅文肇而付出代价。」
我乘公车离开学校区，花一个小时才到达杨伟的家门前。不，应该说回到自己家才对。因为从此以后，这个家便是属于我的。
我是杨伟，我要彻彻底底投入到他的生活中。当然我不会忘记自己，杨伟只是我暂时利用的身分而已。当我适应一切，能够随意使用我的能力，我应该会以另一个形象出现在人前。毕竟我不要冒充别人而生活，尤其是那个蔑视我的杨伟。
我的确很了解杨伟，以前甚至羡慕他。但经过此事，我对他完安全全的改观，我怎能扮演一个讨厌我、鄙视我、欺骗我的人？对我来说，现在只是勉为其难、忍辱负重。我到学校找杨伟，不过想要他给我一个交代。他的死并非我所渴望见到，现在占据他的东西也不在我的复仇计划之内，我没打算杀人，我只想要他们后悔和妒忌而已。
我知道杨伟住在哪里，电话号码是几号，但我从来没被邀请到访他的家。我仔细数门牌，同时假装不经意的打量四周环境，「二十八号……是这里。两层的复式洋房，真是富裕的家庭。」
杨伟的父亲在一家企业工作，是高级行政人员，虽然不算非常富有，但是和我家相比已是两个层次。我老爸也是个白领阶级，但是收入和杨伟的父亲差上好几倍。
我拿出从杨伟身上搜出来的锁匙，尝试打开大门。我花了数分钟，差点以为摸错门，才用最后一把锁匙开启门锁。
「岂有此理，我的运气真背。」我推开大门，心里只希望没人看见我刚才试锁匙的狼狈相。这是一个住宅小区，行车道两旁各有一列数十间大同小异的洋房，洋房前面均有一个小花园，及腰的围墙只是一种装饰而已，大门前、花园中的情景可说是一览无遗。
我反手带上门，唤了两声，屋里似乎没人。我吁一口气，因为我听杨伟提起过，他的母亲没有外出工作，经常留在家中。我认为自己模仿杨伟很神似，但那只是对一般人而言。面对从小看杨伟长大、拥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能否瞒过他们是个极大的挑战。
「我必须在他们回来前熟悉这里。」我二话不说，放下背包便走遍全屋，展开各种各样的调查。洗手间、厨房、客厅、睡房的位置绝对不能搞错，日常用品摆放在哪里亦要瞭如指掌。我打开大部分柜子，努力记住里面的东西，同时留意一些特别的现象，看看能否让我更了解这个家庭。
幸好杨伟是家中的独子，因为应付兄弟姊妹往往比应付父母更难，这是拥有一个麻烦妹妹的我，切身的感受。
最后我走进杨伟的房间。以后一段日子，我就要睡在这里。
这房间和屋子其它地方一样，摆设简单但用料高级，与杨伟平日的形象很相似。杨伟身上不会有太多贵重的东西，日常用品也不是什么名牌，却显得很有品味。其实杨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我是万万及不上的，只可惜他的性格毁了自己。
有人认为，当你害死一个人，一定不想再接触属于他的东西，除非你全无血性。我不是这种人，但我本无杀死杨伟的心，反倒是他有害我之意，结果咎由自取，怨不得人。再者，我从地狱回来，才不会害怕鬼魂什么。
当然，杨伟的死始终对我造成打击。我想要尽快排遣这种不安感，但我不会逃避，反而选择主动面对。身处杨伟的房间中，能够让我直接克服心理上的压力。
「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我躺在床上，双臂搁在脑后，「我夺去你的生命，也夺去你的身分，但你欠我太多了。你何尝不是欠我生命，还有尊严和名声？你的一切就当是偿还我的不幸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善待你的家人。」
杨伟并没有响应我，因为他已经在空气中消失，永远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