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子,直走到街口,我才放开宝儿。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直视她。
片刻,我压下心底所有的异样浮动,依然用的寻常方式处理这事。
我说:“宝儿,你知道你刚才向那个女生的头部砸书包,有可能造成什么后果吗?”
宝儿皱眉踌躇一会儿,说:“动手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你要怪我吗?”
我想了想,说:“你很奇怪,知道吗?”
宝儿翘了翘嘴巴,低头踢脚,似乎只为让我听见,不高不低的嘟嚷:“你就是在怪我。可我会那样做不是你教我的吗?你跟我说,有些错是不能够以年纪小、未成年的理由开脱的。她们肆无忌惮欺负人,就该受教训。”
宝儿在校长期受欺凌,我在日常便会在恰当的时机场合时不时给她疏导心理,教她学着自强独立,希望她慢慢抬头挺胸,会使用合适的手段保护自己。
她的弱势首先在于她心理上就是懦弱卑微的。不管体力上是否具备反抗能力,但若心理上已经是畏缩胆怯,便是致命。
但事实上,以我对那几个女生的观察了解,以及宝儿在生活中其他方面的蓬勃姿态,她若不是在初次被欺负就选择息事宁人的退缩态度,她不至于一直被欺负到这等程度。
我有次跟她说,在她接受的教育里,有一个公众的意识:因未成年不具备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所以未成年犯错做坏事,甚至犯罪,无论从法律还是伦理,管教或者处罚的手段都会基于保护未成年这一点出发。
但事实上,有些错误,是不能因为她们年纪小就可以轻易得到原谅。
譬如,几个女生趾高气扬地理所当然欺负她,凭什么呢?未成年吗?
那么将来若是成长为杀人放火也无所谓的人,又该以什么理由开脱,一句轻飘飘的年少时不管教吗?
她们虽是未成年人,却不是不知事的稚儿。幼儿园的小孩子都知道说你好谢谢再见,培养品德、学会尊重,是一个人会走路说话那时就该在上的课。
而这些,与一个人是成年还是未成年无关。
既然无关,那么便不能用这样的理由去为其开脱。
我想不到宝儿会拿当日我教导她的话以歪理的方式回敬我。
对于她三日一变,甚至一日数变的心态,我早已觉悟。
但这样的变化,既不是我乐意见到的,亦是区别于宝儿往日多变的不寻常。
我蹙眉说:“宝儿,我教你的东西不是让你用来歪曲诡辩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她们犯错,是需要教训。她们打你,你便是照样打回去,我也不认为你有错。但你刚才的行为不仅不是自卫,而已经是行凶了。”
宝儿她们课业繁重,书包满满当当的。拎她的书包砸人头,就跟拎两块砖头砸人头差不多。
一个小姑娘的脑袋,还能硬得过两块砖头?
我确信宝儿的不寻常是有什么东西在影响她的内心。
这个东西,和月露留下的那个图腾有关。
宝儿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长期受欺凌,积怨在心合情合理。但她从来没有勇气反抗过,月露对她的影响将她往日积埋的情绪激发,在一瞬间扩大化。
她先前那一下,极大的恶意暴露无遗。
善恶难分。
有时候罪恶的产生,是因为从未得到过善待。
月露的图腾能对宝儿造成影响,归根亦在于宝儿的内心积累着这样的怨念。
我晓得不能对她过于苛责,抬手抚了抚她脑侧,和声说:“宝儿,她们欺负你,你生气、不高兴、委屈,都是人之常情。但是对于她们,你觉得要害了她们的命才能泄去你心中的愤恨吗?”
宝儿一瞬露出些惊吓的表情。
她受月露的图腾影响却是不自知的,我的话刺激得她对自己刚刚的行为意识到反常。
宝儿嗫嚅:“…我…”
迷茫一阵后,她有些羞愧,有些懊恼,低声说:“我没有。”又默了会儿,她再说:“对不起。”
小姑娘懊恼加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我是很讨厌她们,平时也会在心底骂她们,希望她们有一天也能受教训……”
她看看我:“玄姐姐,我刚才不应该对你那样说话……”
我自不会怪她,我只是忧虑更深。
若宝儿真成了月露最终选择的宿体,要怎么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
可这个人若不是宝儿,也会是其他人。
我们又该如何?
我回到桑宅便给皮皮说了宝儿的反常。
皮皮给宝儿查看身体后,回头和我们说,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想并做些试验,便独自回房了,晚上八点多才出来。
对于目前形势,我们杂货铺再不能就这样被动地任其发展下去。
晚饭后,我们在客厅进行商讨。
首先关于少女们失踪的案件被压着消息,我认为应该公开让民众知道。
此时非彼时,如今月露的捕猎已经是大肆进行的程度。事态严重,让民众知道有个变态狂魔专以少女为目标出手,虽不知能起多少作用,但至少让他们有防范意识,让自家女孩子晚上最好不出门。
而透露这个消息的通道,交给办事老练的通通完成。
第二个,大家一致同意,尽管寻找月露只能碰运气,十分的像无头苍蝇,但我们是真的不能什么都不干。我们要抓到阿盏,并且找到月露。
唯一且最大的存在问题,从来在于两大高手得时刻守在十夜身边。
这个问题,一时真难找到完美的解决方法。
我们人手不足,杂货铺那边的花花草草但凡成精的我都将他们交给通通,晚上一起带出去和唐楼那边混战。
抓阿盏和寻找月露,正是晚上进行的行动。这就使得我们更受约束了。
这个时候,善解人意的十夜挺身而出。
她说:“要不你们一起带我出任务吧。”
我们齐齐惊奇。
并不是不好。事实上我们心中谁都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只是稍微想想。狐狸不舍得,我们也不敢没眼色的提这种建议。
十夜若像宝儿这般活蹦乱跳的健康,便是狐狸对我们跳着骂,我也能毫无心理负担将十夜拐出去。
十夜最终说服狐狸。
聪明姑娘的好处便在此。得君一席捧心话,胜咱苦口婆心欲泣言。
狐狸说:“我们也不知道会碰上些什么危险。在外面,我们保护你会更被动的。”
十夜说:“可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不是吗?现在局面对我们来说本来就是被动的。我不能帮到你们什么,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少给你们一些拖累。”
狐狸略皱眉:“你不是我们的拖累。”
十夜微微笑:“因为你们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我知道,就算出去外面,你们也还是会把我保护得这么好。”
尽管狐狸面上不见动色,但我们都晓得他开心到不得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
我们兵分两马,狐狸和皮皮带着十夜夜间在城里查探阿盏的下落;我、小天、白虎带着宝儿在校园查探到底是何人潜了进去。
在出发之前,皮皮将我叫一旁,再交我一件玉制的法印。
她嘱咐我:“你要留意宝儿。我心里有些猜测,但目前还不能完全肯定。她若有异动,危急时你可以用这个法印。”
我和皮皮的猜测到了一处,但我希望不是如此。
我收了法印,说:“你的伤虽然好得差不多,但若遇上强敌也还是不要硬拼。你这身本事可是要留着对付月露的。想必你比我更清楚,狐狸将一半的希望压在你身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民国那时他历天劫,甚至是绝望的。可那时他的视死如归,也比现在的他忧心忡忡要显得正常。他心里总要藏着那么点事。”
皮皮望向院外的夜景:“他奈何不了月露,他需要我们帮忙,在这两点上他对我们很坦诚。这就足够了。至于他这么强,却为什么奈何不了月露,我不想寻根究底。”
皮皮沉吟片响:“也许,我能猜到一点点。不过到了现在,我也不想去问了。阿离,你和狐狸认识比我们早了上百年,你是明白的,他像爱护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爱护你。”
皮皮突然情深意切的对我诉衷情,我真有点不习惯。
我笑笑:“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放任他欺瞒我的那点罪。再者说,我也像爱护兄弟一样爱护他,我也爱护你们。你只帮他说话,你不应该和我同仇敌忾一起抽他的吗?”
皮皮摇头:“你揣着那点心眼不就是想看我俩打一架?等这件事了了,我打给你看,如何?”
我连连啧声:“我说一句,你们就有天大的罪名按我头上来。明明犯错的那个不是我,但罪过却总是我担的。你说说,我交你们这三朋友,到底有何用?”
皮皮噗呲一声笑。
我俩相互一看,相视失笑。
我们当晚开始行动,第一夜双方皆无收获。
我和小天他们在学校喂了一夜蚊子,天亮后顶着满身的蚊子包,痒得想扒了自己那身皮。
这都怪小天乱发脾气将我准备好的驱蚊神器万用包给弄坏。
因分组将他划归我们这边,他是老大不情愿和我们出发,后来皮皮让白虎将他拎着塞进车才完事。
到达学校,我们选定一个观看女生宿舍出入口的地方,开始守株待兔。
宝儿一时不察,白操好心,打开我的万用包后,欢天喜地递过去问他:“这里有花露水,你要不要擦一点。”
小天本能排斥除皮皮之外女性的毛病立时发作,就那么一抬手,包包被打出去。
他怪力渗人,石头都能给轻易捏碎。排斥之下的反应,我那万用包里的宝贝被他碎成渣。
所幸宝儿已在逐渐对他死心行进中,并不怎么觉尴尬。
不过喂了一夜蚊子后,大伙儿都对小天深恶痛绝。
第二夜,我们依旧无功而返。
因前晚喂了一夜蚊子,我们没蠢得再下车抱大树根守夜去。
但是亦因此,大伙儿守到后半夜,在环境舒适的车厢里七倒八仰昏天地暗睡过去。
宝儿本就是我们不得已要随时拎在身边的,并不需要她蹲守,所以她睡过去是合情合理。
但连白虎竟也在后半夜分了神微微眯上一会眼,我咕哝着若教皮皮知道,我们全体得被她一掌拍成死蚊子。
连守两夜,第三夜皮皮他们那边才算有点收获。
但他们的这点收获没能起到多大聊慰人心的作用。
上回我和狐狸追踪阿盏,阿盏在看见狐狸时的超异常反应,已让我好生纳闷。
我想不通狐狸这张面孔何以能对她造成那么大的刺激。
这次,皮皮和狐狸把阿盏逮回来,她是被收进锁妖瓶里带回来的。
却是有缘故。
我们几人团团聚在客厅,听得皮皮讲述,阿盏的疯癫大发似是比上回我和狐狸那会儿更厉害了。
及至皮皮把事情七七八八的给我们讲完,狐狸再添枝加叶的做一下补充,我哑口无言唏嘘上一番、叹息过一遭、再略略感伤上一回。
这夜皮皮和狐狸夜巡,俩人一人站一角立于城内最高的摩天楼顶上,皮皮驱数百只符蝶散入夜空,寻阿盏的踪迹。
十夜在旁看得微微惊奇。
她再是老成稳重,亦算多见常人不能所见,但对皮皮奇赋巧术的本事仍忍不住倾叹。
狐狸心情奇好地眉梢上扬,笑意盈盈凝视着她,一副春风化雨的模样给她温声软语做解说员。
诸如皮皮那术叫什么,是怎么样的,需要如何才能使出等等,不一而足;对十夜的好奇与疑问是通通的给予耐心细致的传道解惑。
他那一番与日常大相径庭的模样教皮皮忍不住侧目相看无言,回来禁不住给我们详细解说一通,然后坦然承认有点受不住狐狸的柔情缱绻浓情蜜意。
我立时便能理解她的有点受不住大抵和遭雷劈差不多儿的感受。
作为一个遭受狐狸百年荼毒的倒霉蛋,我的感受与皮皮所差无几。
傲慢的九尾仙狐时时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愚蠢众生,谁能描画得出他跌落神坛也变一俗世凡人呢?
午夜过,皮皮散入一方的符蝶有了反应。
在狐狸的劝说下先行睡去的十夜在狐狸劈出的屏障里无知无觉。
和皮皮互看一眼,狐狸抱了十夜在怀,三人迅速飘入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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