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717

我垂头丧气等到十夜下课。

狐狸出门见到我的丧样,挑眉横眼:“你要死了不是该欢天喜地放鞭炮,一副丧脸相摆谁看?”

我抬手作势就要糊他巴掌,看见十夜出现在门口,即刻旋风笑脸,迎步上前:“十夜,我有事想和你说。”

十夜先看了狐狸一眼,狐狸面上微有不自在一闪而过。我观十夜态度,估摸刚刚狐狸的毒舌狠语被她听到了。

我一下心乐。狐狸在心上人面前自毁形象,活该!

十夜欣然应我:“玄姐姐,你说。”

狐狸一脚抵墙根,背倚墙壁在旁做壁上听客。

十夜好说话,我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略踌躇后说:“我有急事需要请教一下桑先生,能麻烦你现在联系一下你爸爸吗?”

十夜看着我,没有寻根问底探究缘由,很快,她点点头:“玄姐姐和我来。”

我规规矩矩跟着十夜到偏厅。

十夜打电话,狐狸低声问我:“你在搞什么?出什么事了?”

我没心情应付他,只说:“一会儿再说。”

爱女如命的桑先生,女儿的电话便是正在商谈数亿生意也得先放下。

电话很快接通,十夜简单说明后,将话筒递给我,我对她露一个感谢的笑,接过来。

十夜退开一旁。

我和桑先生虽见过数面,但除了在酒店一起用餐那次,其余皆是匆匆而过。桑先生日理万机,挤出的时间只愿留给女儿。

我笃定阿年和他是忘年知己,倒也说不上具体缘由。虽智商欠缺,但直觉一向十分的准。

我打算向他打听他和阿年这位小友忘年交平日里都是怎么联系的,但很快我得到令人失望的答案。

桑先生与阿年是各自忙乱相互在心、数年不见亦默契不变的好友情,他们唯一的联系方式是亲自见面。

阿年每每回来,亲自登门,桑先生若在,俩人便聚聚,不在,便留着下次。

我只能对俩人诚挚的友情致以崇高敬意。

挂了电话,未待我另想他法,狐狸坐过来问:“你为什么突然要找你哥?他不是又出国了吗?”

我托着脸腮心绪缥缈,满腹思虑说:“唔……不晓得为什么,我似乎觉得……阿年失踪了……”

我顾虑着这是个吓坏人的惊悚说辞,不过我无法忽略我那见鬼的直觉。

但话出口,我自个儿就先惊悚了。

我张口结舌讶然对上狐狸,周身发杵。

我、我的直觉只是觉得不对劲,具体怎么不对劲法却是没个实形的。

可、可、怎么随口说出的就是“阿年失踪了”?

我以为狐狸必要劈头盖脸又对我讽个狗血淋头,没料他却皱了眉,眼神高深莫测将我瞧着。

半响,他说:“你打哪冒出的这么个傻念头来?”

我摸不准他这一本正经却又面无表情的态度是个什么意思。若说不以为然却又似意味深长,若说意味深长却又似并不将之视为一件要紧大事。

念头七零八乱地飞,我下意识的说:“我打不通他电话……”

狐狸说:“你经常打不通他电话。”

我不由自主地反驳:“可他前些天又回来了呀。”

狐狸顿了好一会儿:“这跟你打不通他电话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他回来了可以马上又走!”

我莫名的心烦意乱,虽然晓得狐狸说的也有道理,可突然就是很不耐烦狐狸句句把我往死里堵。

我闷声不吭不理他。

旁听的十夜适时插话:“玄姐姐平日和你哥还有其他的联系方式吗?通常他会在什么地方多?他其他的朋友呢?”

十夜的三叠连问,问得我简直陡然忧愁起来,索然无味朝她看上一看,幽幽的只有一字:“没。”

什么都没。

急时方知闲误事。

我未曾考虑过我和阿年多年以来的单一联系方式存在什么问题。

我惯来性子温吞,耐心极好。寄一封信给阿年,便是等上一个年头才收到回复我亦不会有半分着急。

我单知道他经常满天飞,因着落脚地没定数,要说俩人的联系本就不方便。如今得十夜接二连三的将问题抛出来,劈头盖脑直浇脑顶,比狐狸狗血淋头痛骂还要来得让我羞愧。

在阿年的这位忘年交桑先生这里尚且行不通,我对在他其他朋友找联系方式那里越发不抱希望。

但我既有耐心为等一份回信守上一年半载亦不以为事,便也不会在这点小希望面前退缩。

我决定立马动身去找找阿年那位在政界的先生朋友。

狐狸拦我:“没头没脑死性不改!你小题大做什么?你哥那么大个人还真能丢了不成,你倒是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我脱口而出:“我不放心!”

狐狸啐声:“这种马后炮你打得也不心虚!”

我突兀的羞愧万分,面红耳赤瞪狐狸。

其实狐狸一点都没道理。

我啧了一声,没和他争辩,转身离开,但放弃计划。

非狐狸呛声的功劳,我自个儿缓神稍稍一想,自然晓得这么去找人确是没头没脑的蠢事。

阿年的那位政界朋友,在电视上倒是经常可见的,但我个人只与他见过一面而已。

两年前阿年有一回回来,我俩外出吃饭,在餐厅恰巧碰上。这位仁兄当时已经用完餐,和阿年打过招呼,阿年向他介绍我。

仁兄亦是位传奇人物。只是到底怎么样的传奇法我却是不清不楚的,因我对政事从没法升起半点兴趣来。

我判断他是位传奇人物,因照这位仁兄所坐的高位身份看,其年纪与之对比,实在年轻得过头了些。

甭管他是否以卓越政绩坐上如此高位,他已的确称得上一位传奇人物了。

我与这位传奇仁兄只算萍水点头之交。

不管他是否知道联系阿年的别样方式,我单凭一个毫无根据的直觉贸贸然拜访,实属失礼。

傍晚,顶着我面皮的小天有惊无险熬过一天水深火热的校园生活,和宝儿平安归来。

皮皮说阿盏的疯癫症停歇了,人在瓶子里睡过一觉醒来,看着有点儿痴呆呆的傻症,不过亦是探取记忆的好时机。

狐狸抽取记忆这门本事,得心应手随心所欲。

照我头一回和他进幻境掌握的前情看,阿盏丫头与皮皮和小天的前身皆没碰过面。那么再以狐狸的小心机,今次看阿盏的幻境,是完全不必要担心会看到任何不应展现在皮皮和小天眼前的东西的。

阿盏见到十夜发狂的时候,十夜是睡着的。为免多生事端,我们没让十夜参与观看阿盏的记忆幻境。

宝儿既无兴趣亦不相关,所以她也没凑上来。晚饭之后她自个儿回房做作业去。

我和狐狸、小天一起聚在皮皮房里。皮皮将阿盏放出来。

我甚为讶然。

受过刺激的阿盏又一个天差地别样。

前两次相见,她是疯子,再怎么着也是半疯子;眼下相见,她却是傻子,再怎么着也是半傻子。

曾经我赞叹她漂亮如斯的双眼如今是一番空洞迷茫状。虽然自我第一回见她便深觉她双眼似洞,但彼洞非此洞。

她如今俩眼洞直像一对一无所有的黑窟窿,很像死人头骨上的那两个眼洞。

她似乎只剩下永无止境的喃喃说:“小姐……”。

因我并无多少同情怜悯心,站在她面前,我怪不自在的。

对别人的凄惨境遇毫无同情心,那么在自身落难时亦就失去指责他人冷漠的资格。

上天让我独踽于世得不到救赎,正是对我铁石心肠的惩罚吧。

阿盏的幻境从她被宴恪在上京途中扔下开始。

那时,她和朱俞被宴恪带着身边快两年了。

阿盏对宴恪已然生出他是个古怪好人的印象来。

宴恪的表面功夫炉火纯青,阿盏这个涉世不深的深宅小姑娘轻易受他那张家面皮蒙骗实属情理。

不过宴恪对朱俞,的确亦是尽心尽力。若教芸芸世俗看来,任凭是谁都会将其看成为“一个男人看上一个姑娘”这等戏码。

他们“非亲非故”,朱俞身上亦已无家势财物所图。若说是一个侠士对落难的千金小姐萍水相逢拔刀相助,那亦说得过去。可之后长达两年从未改变的无微不至,便是拔刀相助也得变成渐生爱慕了。

阿盏理所当然是将这位古怪好人救了她小姐又对小姐尽心保护的行为看成是他喜欢小姐。

将近两年的四处辗转生活里,她曾不止一次私下对朱俞表达她的疑问,从“小姐,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喜欢你”到“小姐,我觉得这个人肯定是喜欢你”递增肯定。

就是朱俞每次都非常肯定的表示否定,亦没有将她的这种看法打消半分。

我对此只有难以言说一幽叹:这真是个十分尴尬的美好误会。

我想,若非我知晓宴恪壳子里头人的身份,我也是免不了俗的哇。

宴恪半途扔下阿盏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他对朱俞已到救无所救的穷途末路,和狐狸庄之瑶亦是最终一战的时刻,阿盏彻底沦为百无一用的累赘。

他没有动手杀她,我猜想大概是他非常给自己转世的阿姐朱俞的面子

月露在两千多年前,极其藐视她阿姐和狐狸的感情。漫长的生存时光走下来,我不晓得她的看法是否有所改变,不过她对除此之外的人心倒是没有轻视。

私以为这是她如此擅谋人心的最大因由。

常言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打赢一场仗,那么不管对手是何人,首先得以认真严肃的态度看待对手,然后了解对手。

月露也许不喜人心,但她是冷静认真地旁观着人心的。

她承认人心,但同时她又玩弄人心。

阿盏在半途夜宿的破庙、冬日的一个早上醒来,地上的火堆灰烬里尚有未燃完的木头,身边已空无一人。

近两年里,朱俞的身体越加清减瘦弱,她必是夜夜陪侍睡在自家小姐身旁的,寸步不敢多离。

朱俞的突然消失,几乎要将她吓疯。

她找遍那间小小破庙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清亮的嗓子在冬日空旷的雪地里回荡,从焦虑着急到担忧害怕直至最后无所适从的恐骇与哭腔。

小姐不见了!

那时,充斥她茫然脑子的只剩这唯一念头。

我们从她之后回忆的有关她自身的人生旅程得知,自懵懵懂懂的四五岁小丫头片子年纪,她随着父母躲避战乱四处奔波,后与父母失散,很快成了人贩子手里的商品。

依着感恩惜福的道理,我们似乎该欣慰阿盏的最终归属地是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而非被卖到勾栏烟花地。

虽然二者遭遇有时候并不能说清那一个比另一个更有尊严。

但就着她最终是到了朱俞身边,便不能不说这是一种运福了。因着朱俞是个德行兼备的性情。这种德行兼备,对阿盏之后的个性塑造以及人生产生了不得的影响。

影响之大,已然是朱俞这个人成为了她人生的信仰。

信仰这种东西,倘若执着而不迷失,那么能释然前行。一旦迷失,是很容易变疯子的。

譬如月露,她将长生不死视为信仰并且认为为之达到目的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所以她成了疯子。

阿盏六岁入朱府,七岁成为朱俞的丫头。直至朱俞死前半个月宴恪将她抛在半途,她陪伴朱俞长达八年之久。

她在十五岁那年,弄丢了自己的信仰。

她最终也成了疯子。

将人的人生以少、中、老三份分,阿盏几乎可谓花了人生三分二的时间在寻找她的这个信仰上。

而我,无从表达对她的这种行为的震撼感。

一个人,用上一辈子去找另一个人。

阿盏对朱俞,是如此的敬佩和深爱着!

她不晓得那个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朱俞,在她们分开的半个月后,就死了。

她在其后的人生里,都只记得那个冬日的早晨,她的小姐突然不见了。而她一直再没能找到她。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二十五年。

阿盏是大户朱府出来的丫头,不单单伺候人的活她会,因着朱俞的教导,她甚至比一般有钱人家的小姐还要更加有小姐气度。

她读书识字、绣艺精湛、于琴棋书画亦有一定的学识见解。既不是个愚笨的,那么即便戴着个谋反户逃逸丫头身份,只要稍作遮掩,她总归是能活下去的。

以前呆在朱俞身边,有着朱俞包容她的“无法无天”,她性子是稍显咋呼了点,但这些天真个性在离了朱俞,她便能将其全收敛起来。

她一边讨活一边寻找朱俞。做过绣娘,重操过丫头旧业,不管做哪个,她都签的活契。

当然,她能活下去,但也是活得艰难的。

便是她是个女子这一条便意味着她在那样的社会环境里生存远比男子艰辛上许许多多。

虽然朱俞教给她的知识使得她聪慧而化解不少危难,但她依然吃过被人骗的苦头,遭过被人欺辱的酸涩……

我后来想,阿盏穷尽一生矢志不渝寻找朱俞,自是她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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