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587

情生(1)

漫长的生命旅途,周而复始的进山下山亦是我的另一种轮回。

那一世,那一年,我在周而复始进山下山的又一次下山时,落脚的地方是中原西北边陲的一小镇。

其时中原大地的强盛帝国,名大周。

大周立国约七十余载,当今周帝为大周朝的第三任皇帝。而我之所以晓得这些基本信息,却因算上这一回,我在这位周帝在位期间,已是第二次下山。

第一次下山,是十来年前。

那时的大周西北边境,烽烟四起、战火不息。

避世不够十来载,我亦不知为何那一次那么快就又从深山老林里滚出来。

在边陲落脚的小镇里,我连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小镇子都尚未来得及东南西北四面各方好好儿走上一遍,却倒是把当是时大周天下声名赫赫威于世的一位大人物的传闻轶事给听得能够编上三日三夜写成书。

大周天下传颂这位英雄人物,而大周西北边陲对这位英雄人物的敬奉就更是别的地方无可比拟的。

说的这位人物,是当是时的大周秦王。

时人是这样编说的:大周秦王,幼是神童,少为英才,文韬武略,举世双全;十五从军,十七封将;时任天下兵马大元帅,驻守边陲征战西北,百战从无败,运筹决千里,赫赫威名号军神。

……

世人吹捧之词,当真是穷极溢美之词,极致胡里花哨之语,上至天花乱坠,下至尽善尽美。

在我道听得来的所有传言里,这位军神王爷在大周并周边诸国皆可谓天上地下少有的厉害人物,对他的赞美倾叹那可是滔滔江水言之不绝。

诚然,我对这位了不得的王爷是半分意见都没有的,我们不相见不相识,谈何印象?

但当时,我这个全然不知趣啃着干胡饼的小乞丐,却甚是不厚道的想,世人将这位秦王殿下吹得这么厉害,若吹上天成仙了可怎么是好?岂不是让秦王殿下再当不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继续救世了?

晋朝的时候,有位叫卫阶的美男子,据史载,时人为一睹他的姿容,在他行车到来的时候,万人空巷,争相目睹,街上围看他的人堵成了人墙。

卫阶美男生着副倾国倾城的貌,却偏是个多病体弱的身。他被世人如此一围堵观看,大受惊压,回去竟一病就死了。

后世“看杀卫阶”的典故便因此得来。

我一想到这盛极貌美可惜命际却十分悲催的卫阶美男,就不由得拿他和这位同样盛名赫赫的军神王爷给比上一比。

乍一看,这俩人实际没什么可比性,身份地位仕途生涯,二者虽不至天差地别,却也是截然不同的。

我却还是将俩人拿来比较上了,实因古今粉丝的疯狂痴迷并不多变。卫阶美男的迷粉们生生将他给看死了,我不免暗戳戳的想,这位万众瞩目的王爷会不会有一天被他遍天下的迷粉口水给吹死?

照这位秦王殿下被吹捧的程度,若真被吹成仙到也还是好事一桩,可若有一日却是被这些极尽夸张的溢美之词给吹嘘死,我认为实乃天大深冤。

不过,想归想,终归只是我个人犯神经的胡思乱想。这位秦王起码就没长那位美卫阶的一副俏身骨,他是征战沙场的一国元帅,他便是死,也该是正正经经马革裹尸而死!

我生来倒霉,大抵也不失一张乌鸦嘴。

所谓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一个月后,我好死不死的、正正当当的,真真儿看见这位天上地下少有的盖世大英雄、大周的军神王爷,他身陷濒死绝境!

要说,事儿还真挺有点尴尬的。

须知我在重回人世的短短一月里,在西北边陲地听得最多的便是有关这位军神王爷的各样丰功伟绩,趣闻轶事,说他是如何如何的英明神武、能征善战,如何如何的智勇双全,举世将才,等等。

譬如,

大周关内道并两大都护府共二十一府州在大周秦王的辖治或兼治下,百姓生活是如何的安居乐业繁盛和美;

大周兵马在大周秦王的统帅下是如何的兵强马壮威震八方;

又譬如,

大周秦王是如何的知人善任、号令严明、爱护将士;

大周秦王是如何的足智多谋运筹帷幄;

……

我若有说书先生一半子的嘴皮儿功夫,我准拼着不要点脸皮也得和他们争半口饭吃。

可我没那嘴皮子功夫,所以我只能在边陲地做个流浪的小乞丐。

流浪小乞丐的我把秦王的各样英雄事迹和趣闻轶事当做旅途里的调剂,竟也是有滋有味。

我那时脑抽风,为欣赏大漠黄沙天地,我在边关转折各地流浪。时而独自漫行,时而和过往商旅同行;有时遇风暴,有时会没水喝,有时则遇强盗……

等我被大漠的风沙给吹成腊黄人干的时候,我转折边陲地已有一个月。我和在商路上过往最后遇到的一队商旅道别,拿着他们送我的两根甘蔗飘飘零零地独自离开。

西北地,因水土环境等条件,少有能种植甘蔗的地方。我手里拎的两根甘蔗异常珍贵,因我舍命救过一回商旅的人,知道我喜欢啃甘蔗,他们便送我两根。

我啃完其中一根甘蔗的时候,不知自己不知不觉到了边境交界的交战地附近。

和过往商旅一起行走时,我听得商人们闲谈说起过,大周西北边境最近不大太平,已是又起战火。

大周国力强大、盛世繁华,周边诸多小国纳岁称臣、八方来贺。但自古以来,也绝没有一个国家会没有敌国眈视的道理。

大周四境,东南两方诸邻国倒是暂时和大周维持了数十年的和平,商贸畅通,发达繁荣;但西北两境自来和平难以为继,自东至西弯弯绕绕的一道国境线过去,一溜儿的敌国部族环伺排着过来。

高句丽、契丹、突厥、吐蕃,其中尤以突厥最为猖獗,是最大劲敌。

当今皇帝自登基起,因着国力内耗、自身魄力不足等种种缘由,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些一再侵扰中原西北两境的小国和部落采取的都是时战时和策略。

战,不足以重击震慑敌国俯首陈臣;和,不足旷日持久保持友好。皇帝登基后的前十多年,大周对外军事便是处于频频失利,总体颓势的局面。

直至十年前,这位如今名动天下的秦王元帅从军领兵,整顿边军,一战成名后,在其后短短三五年时间里,将大周西北国境线上所有被周边部国入侵掠夺的土地一一收复,遣军常驻,这才结束边关一直以来反复争夺、烽烟不息的局面。

和平维持至今不足十年,当年溃败逐走千里的突厥部重新崛起,显是又卷土重来。

近十年的休养生息,大周军队在这位能征善战、智谋双全的秦王统领下,时人称说,大周号称天朝上国百万雄师亦不为过。

此次开战,明眼人大抵都懂得,这位秦王要将突厥部打得自此再无翻身之力,而边境邻里大大小小的部落恐也会自此纳入大周版图。

只是明眼人都看得清的优劣形势对比下,突厥依然侵边扰境发动战争,胜算几可我自是不能知,不过想来这突厥汗国主张战争的一派人怕是脑子不大好。

不过人的野心和**一向大过脑子,所以突厥国的妄行又在情理。

世人将这位秦王捧上天,我却偏看见他坠在地。

数百年后的狐狸的一副落魄样暴露在我面前,他便很是想将我劈上一劈,这位秦王的脾气再好,我想他也不会愿意自己的狼狈为人所见。

是以我见着他那一遭,是当真儿十分尴尬。

那夜,秋分朔月。我怀抱着最后一根甘蔗爬上茫茫西垂地的一个小山坡。坡上有孤孤零零的三两棵树,树无叶,周遭空旷无声。

我爬上其中一棵树,坐在上面,一手枕脑后,一脚垂悬空。

野旷天低树,月凉映孤人。

我在这片空空荡荡一望无际的天地里,坐在一棵树的枝杈上,唧拉唧拉咬开蔗皮,咔擦咔擦一口一口啃着。

风变了味道,厮杀声从远处若隐若现飘来时,我的甘蔗尚有一半未啃完。

我凝神聆听一会儿,不敢相信自己真倒霉到这种程度。数日前我在一个小村庄听得百姓说他们是当地最靠近边境的村落时,我已明智地不再往边境方向走,而是绕路返回。

可谁晓得还是撞上了。

风里的厮杀和血腥味在逼近,它带来的惨烈告诉我它的不同寻常。

我又发呆半响,跳下树,翻过山坡,来到背面的林子上。

这时的月光仿佛给人造成奇异的幻觉,我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眼前一片浓雾遮挡,阴森沉沉。山下,是悬崖夹山道,崎岖蜿蜒在阴森的黑暗和雾中消失来处;山道外,亦同样是万丈高深不见底的峭壁。

入眼的景象教我吃惊无比。

我不好奇下面的惨烈厮杀为何发生在深夜的这条夹山道上,另一方又是如何陷入的伏击……我之吃惊,在于下面的厮杀双方,军方对手不是人!

阴兵!

活人与阴兵对战!

人世有句俗语,说的是倒霉的人喝口水都会塞牙。尽管我的学识不足让我想明白一口水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塞牙,不过我能深刻领悟喝口水也塞牙的感受是怎么样的。

阴兵传说古而有,我这么倒霉以至于我成为见证这个传说的‘幸运儿’。

下面是不见天日的地狱场面:杀戮、厮吼、血溅、践踏……

大周的军神,秦王,其时,我并没有一眼认出山下那位带领将士抗击的头头正是名动天下的大周秦王。

时人传颂大周军神秦王,一代英雄,自然有他极具标识性的外在形象:举世只一件专为秦王打造的明光铠甲并佩剑流光。而且传闻大周秦王的剑法独步天下,到底真正实力如何在见识之前自然不知,不过十之有十的人云亦云里秦王使剑亦是极具标识性的:他惯左手用剑,且是反手。

此三样如此具备辨识性的标志,我属实没有再认不出的道理。

浓雾能遮挡下面那队将士的视线,对我却无用。

只短短片刻的观战,大周的军神的确名不虚传,他的剑使得极好,雷霆之间,剑花光华令人翻花缭乱。一片片的剑痕带过,刷刷刷格开一股股围攻上来的长枪,穿过一副副骨架躯体……

但他是个活人,便注定他斗不过大片大片潮水般的死人。

死人的眼里,他已是死人。

我到来之时,他带领的一小队约千余人的亲兵,在惨绝人寰的厮杀之中,很快近乎覆灭。而他自己,亦是浴血奋身,困在绝境。

几个围拢在他身边的亲卫舍命护卫,其中一个显然是亲卫领队的青年已隐隐起焦虑神色,大声吼道:“殿下,我们挡着,您先走!”

世人赞崇秦王德行兼备,他并没有抛下自己的亲卫。

但照现场情形看,我也不认为他们能从这蚁潮死人堆里突围出去。

要不要出手,又是哲学问题。

若是两军阵前对杀,我多半会转身就走。战场埋尸骨,只生死,无输赢。那是与我无关的事。

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等佛门圣语放我身上亦着实虚妄。

但下面的地狱却是活人对死人。

我说不清活人对战活人和活人对战死人之间的区别,不过我却觉得似乎应该出手帮他们一帮。

下面已近尾声的杀戮也没有给我时间再三为难纠结。那位秦王和唯剩的几位亲卫已经被逼至一个小圈内。可是真真儿的犹如瓮中之鳖,唯有插翅方能搏一线生机的困境地。

我走出去,踏步在空,身体随即直线下落。山过高了点,呼啸刮过的边塞夜风把我脸都给刮得涩涩生疼,花了一点时间落到地面,重力下砸造成不小的一声闷响,我双腿以微微下蹲的起跑姿势着地,只是短短的片刻,我已快速站立起来。

要说对付死人,便是我这个半死不生的行尸走肉也是没办法的。半亲戚关系完全不起作用,我十分先见之明的出手便用上自己的血。

半吊子水平害人不浅,我胡乱一通以血画符,很简单的驱邪符,抵挡不了大潮水,只能从中打出一条通向几个活人圈的小路。

身边的阴兵腐尸浪打浪般不断扑上来,我惹上这吃力不讨好的麻烦,却也怨不得任何人。十分卖命一边舞着招数,一边往活人圈方向过去。

打斗中不其然突想,不晓得若葬身这阴兵大军中,我是否死得了?

可也只是那么突发一想,我早那会儿已不大有找死的念头。况且若真要不抵抗政策做上一回试验,光想想面对面的全是些破烂不堪的鬼玩意,要让他们生啃活剥自个儿,我又觉得不大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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