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3865

情生(3)

果然,源源不断冲上来的阴兵突然两边退开,后面的重新列阵成形,上箭、举弓、拉弦。

漫天箭雨密密麻麻朝屏障射来,从高空越过屏障飞来。

我惊而回头大声喊:“快走!”

两个亲卫自也是意识到屏障已挡不住,一边以剑抵挡一边上前簇拥秦王:“殿下,快走!”

我正全神又往屏障上补血符,猛地觉得天旋地转,身体翻了倒仰,被人一把抗在肩上。

我口瞪目呆的震惊!

一阵猛哆嗦,鼓着两只约莫能和铜铃媲美的眼睛,抖着嗓子一度发不出声音。

登、登、登徒子了哟——

江湖儿女讲究一个不拘小节,我虽自认散漫,可也没有不拘到这等地步的。思及尚有的记忆里,亦未曾有人对自己如此无礼过!

震惊的倒斜视线里,瞥见两个亲卫亦是呆如木鸡的震惊样;耳边是秦王对两个亲卫的命令:“走!”

两个亲卫在口瞪目呆里快速回魂,相互一看,齐齐以后背对秦王,持剑指前方,声音铿锵有力:“殿下,您先走,我们断后!”

我一来因散漫,一时做不出那等色厉内荏的威严样来;二来眼前是忠属护主的生死场面,是以我竟硬生生在惊魂未定中教这位秦王扛着直到走上了绳索都未曾得机会发声。

我头在秦王背后且朝下,看不见他是个什么表情,只是良久没听见他说话,而他沉默站立的高大身躯,我感受到一阵僵硬。

耳边又是亲卫头头一连串催促的声音:“殿下,快走!”

以前我听得人说,一个抛弃将领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而一个抛弃士兵的将领也不是好将领。照这么说来,眼前境况于这两方的好士兵好将领而言,确然是为难事。

可世上的为难又往往正在于它必须要让人做出选择。

秦王在沉默里做出了选择,他毅然转身走上绳索。

走南闯北的杂耍旅人团,其中有一门本事,叫高空走绳索,这门本事讲究的便是平衡术。

我见识过一些很厉害的杂耍技人,甚至能在高空走绳索之时做出一些劈叉倒挂等的高难度动作。

这位秦王的失礼举动还未曾招致我的责问,反而是再让我惊奇得先对他的走绳索功夫发出不可思议的倾叹:“你们皇家还让你们皇子玩杂耍的?”

这功夫,一开张,杂耍技人岂不是连吃饭的地儿都没?

幸而他生来富贵,这门本事无需用来和人抢饭碗,而是用来逃命。

身下高大的身体没有丝毫停顿,沉默扛着我走了会儿,我才只听得他一把暗哑的声音道:“是我失礼冒犯了。事急从权,姑娘莫怪罪。”

事做得利落,话说得恳切。底下是深渊,我便是反应过来要表示不满可时机依然不恰当。

我嗫嚅两下,只得郁闷地闭着嘴巴。

屏障岌岌可危,两个亲卫既没有听秦王的命令,便是做好死守的决定。

箭矢打碎屏障阴兵汹涌袭来时,他们视死如归坚守在那里,不后退半步,也不让敌人越过他们半步。

他们又要挡阴兵又要挡箭雨,悬崖上一个不大的u凸形峭壁石,恰恰容得他们两人天衣无缝配合做防守战。

可到底形势严峻,他们便是三头六臂又当如何?双拳并非没有敌过四手的机会,但四手万万没有敌过千军万马的机会。

漫天的箭矢很快有射中他们的,绳索上的秦王亦数次只是险险避过,幸而皆是擦边而过。

我心肝儿一直提在喉咙口,但骂也骂不得,不晓得多憋屈。

秦王这趟好人却是做得不厚道,我是宁肯在阴兵大军潮里血战出一条路,也不愿意跟他走这高空绳提心吊胆的。

苦水连天、晕头涨脑的当儿,偏偏眼尖目利的瞥见那位阴兵鬼将军动了。

鬼将军骑着战马从斜坡上冲下来,一骑当先、疾马飞奔而来;很快!

战蹄奔腾,一点尖锐的银光从夜色中飞速而来,越千军破长空!

锋利的、尖锐的、散着幽幽寒光的长枪矢头,咫尺眼前!

耳边是悬崖两面传来的嘶吼裂叫:“殿下——”

鬼将军雷霆之力投掷而来的长枪正朝秦王后背中心,一瞬间做出的判断是秦王躲与不躲都没差别。

秦王没有躲,他反手挥剑击开那杆长枪。高空上一下兵器交击的声响,长枪落入悬崖。

我的身体从秦王肩上滚落时,我自然没有惧怕,只是想到摔下这不见天日的深渊崖底得多痛多难看。而且本生了闲心想救一救这位秦王的,结果仍是没救成呢。

倒是他要和我一起摔下万丈悬崖了。

就是不晓得在“战死阴兵大军中”和“摔死崖底下”的两个不得好死下场里,他是否会觉得死于后者有辱他的赫赫威名?

手腕骤然被抓住,我抬头一看,秦王一手抓在绳索上,一手拉住我。

手腕处皮肤的黏稠濡湿感是如此强烈,我惊然发现他的手已是血手,刺目的鲜血流下,顺着我的手腕继续蜿蜒。

他伤的那样重!

我忽地就想起世人盛赞秦王世无双,叹了一声,很是恳切的说:“你松手吧。”

这话实在不是我深明大义的缘故,亦不是为他的行为感动,纯属是我知晓自个儿死不了而已。少了我这个累赘,他在可见的生机里能看得到多一点希望。

绳索已经走完大半。

剩下的小半他再勉力撑一撑,三分的生机便能挣回十分。

崖边那几个亲卫的急切恳切迫切目光简直要教我承受不住。

他的性命于他们而言,是何等的尊荣与重要!

秦王目光沉沉看我,蓄力将我往上一提。难为他,这身战绩满挂的模样真教我既不敢动分毫亦不敢擅发一点儿声,就怕加剧他负重。

我稳稳当当被他送上去,双手攀住绳索。

老话说,大难不死必后福,放我身上却是从不会成为福。

该是大难之后更大难,难难冲成沙滩浪。

那位鬼将军不晓得听得哪个死人上司的令,似乎铁了心是非要这位秦王今夜葬身于此的。

长枪一击不中,后招紧接,人是亲自上箭拉弓,踏马飞起,三箭并弓齐发。

高空逃生这等技术活,我光是抓紧绳索不让自己掉下去就够花力气儿了。吊在半空中,多凄惨的事,却还要更凄惨。

我不能气别人,觉得只能被自己气半死。

而一瞬间没入我肩胸的利箭再将我杀半死。

古人形容一个人箭术厉害,以百步穿杨之词流传后世。古人诚不欺我,我觉得自己成了风中飘落的一片枯叶,蕴含无穷力量的箭将我的力气一箭劈散。

我骤然脱力,身体急速坠落。

我本该觉得要松一口气了,凄凄惨惨单靠一根绳子吊在高空反而更是折磨,却不想要松还未来得及松的一口气才堪堪要落不落的堵在喉咙口,我看见上面一惊变色的秦王撒手而落,朝我扑来。

耳边风声是他的一声喊:“姑娘!”

同时是崖上撕心扯肺的嘶吼:“殿下——”

一瞬间,我也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面色。震惊?不可思议?哑口无言?傻瓜?蠢货?脑子坏掉了?

这位秦王看着就可知是何等聪明的人,对他的任性行为我终于只能归结为那是人在特殊情况下的本能反应。

人既赞他德行兼备,虽身份高贵,但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这个无辜的人就那么掉入深渊。

朦胧的光线也彻底消失那一刻,我再次闻到他清幽的体香味。

他抱住了我!手搂在腰间!

人世的一些话本故事,总喜欢描写这样一种桥段,说的是被追杀的一方人马,往往在最后都是被逼到某一处悬崖的绝境上,然后或自己跳下悬崖或被逼着跌落悬崖;再然后跌落崖底又多半是死不成的,因为崖底一定或有一个潭或有一个湖,亦或一条河一条江。

总而言之,是轻易不能死人的。

我原本不大明白这些作者为什么都非爱写悬崖这么个地点,并且悬崖下面非得有水。总而言之,世上千千万万的地方,作者他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的思想只局限在悬崖这么个地儿,套路还只得是跳崖死不了呢?

当我坠入崖下的江流而非结结实实的土地面时,我想我对那些话本故事里描写的这个悬崖落水桥段真可谓是充满了惊喜和喜爱。

须知悬崖深不见底,便是在我时时找死时,我也是极其怕痛的;不找死后,那就更怕痛了。

找不找死和怕不怕痛之间可不是必然联系。

我又眼睁睁看着秦王随我一起掉下去。尽管我暂未弄懂他是突发脑不清还是侠肝义胆,非要陪着我这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一起“找死”。

常言说投桃报李,他虽是再次好心办了糊涂事,但即便聪明如他也是不能够想到我是不会死的。他如此慷慨舍命相救,我怎么着也是要尽力将他这条命挽救挽救。

所以我俩急速坠落时,我将俩人重新调转,我做肉垫。

我在漫漫长生的稀薄记忆里,想不到自己曾经是否有过和一个男性如此贴近的时候。被秦王蓦然搂住护在怀里时,我一度非常惊讶。

我不知道男人的胸膛竟然是如此强壮结实有力量并且、……让人觉得安稳的东西。

但这样的感觉只是转瞬而过,我们在急速下坠中,他性命垂危我性命垂痛,我没空闲悠哉悠哉将这点云里雾里昧生的感受给拨云开朗想明白。

高空急速下坠,入水的一瞬,身体里头恍若被巨大的冲击力和水压撕扯得支离破碎,连一点缓冲都没有,我当即晕死过去。

至于秦王,那还会知道他是如何。

醒来时,不知是过去一两天还是三四天,还是更长;并且不知道顺着河水漂流了多远。

抬头望不见天,低头看不清地。所以唯一能判断的便是当时是夜晚,至于是刚入夜还是深夜还是下半夜,则依然的不得而知。

我趴在河岸边歇息一阵,慢吞吞爬起来。一动,五脏六腑尤其是中箭的伤口灼热翻滚,呕出水咳出血,我无动于衷的想,肺都要给老子给咳出来了。

呕完又咳完,我若无其事地继续爬起来,慢吞吞地四处翻翻踢踢,探探看看,在下游一个枯木根处找到了秦王。

试试鼻息,听听心跳,好歹活着。

我看看四周,黑咕隆咚的两眼半瞎,只得先将人从水里拖上来。

一提,老腰差点给闪歪。

我倒抽一口寒气,秦王忒重了。他身穿的那套家伙我估摸就顶一个他。如此,我是一个人提两个他!

我咬牙狠劲三步两顿将他拖上来,然后扔在地上,先不管了。

然后自己往边上一倒,躺着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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