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作者:宴归      更新:2019-10-04 01:29      字数:4334

月露无声地瞧着我。

她是月露。我苦涩地闭了闭眼,承认事实,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月露许久都没有说话,我亦然。她似在看我,却又似不是在看我。因她那双喧宾夺主了的眼睛虽落在我方向,却并无焦距。

时光荏苒,我想我们在共同思索回忆着百年民国的相遇。

那时候的我们哪能想到百年后再见是这番样子。

终于,她短短一叹息:“怎么样,你想杀了我吗?这个身体的主人,似乎对你很重要。”

她凝视着我:“百年光阴,当年我可真没想到被那只狐狸算计得那般狼狈。你和他一起杀了我一次。”

我微微垂下眼帘,不为她的话,只为我无法忍受对面那张脸是我与之生活了十年的人却遭了占用。

这样的感觉是种非常糟糕的折磨。

片刻后我说:“是你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月露始终是平静到冷淡的模样,她低低地“哦”了一声,然后说:“那么现如今我要找你报仇,你应该不介意了?”

我苦笑一下,我介不介意有意义么?

月露又是沉默良久后说:“算上今天,还有六天就是阿姐的生日、”她兀地顿了半响,嘴角缓缓勾起细微的弧度,是意味深长的一点笑意,“所谓的缘分真是件奇妙的事。她是我的阿姐,可这副身体的前世却是我阿姐的皇兄,今生,却是你做了他的妹妹。听说,他给你取了玄离这个名字。带着前世的记忆,他还真是幸运。看起来他对你这个半路认的小妹,挺在意的。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我面上不动一点声色,心下已惊涛骇浪地惊奇又震动。

怎的、月露话里的意思,似是……并不清楚阿年那一腔思慕于我的心意。

我不动声色直视月露,暗暗地左思右想,最终只能得出一个可能。

莫不是,月露占据阿年的身体,却并不能共享阿年的记忆?

我险被自己的这一猜想惊得失态。

若果真如此,便也能说通一桩事。

阿年一直把对我的心意深埋心底,但他成为月露宿体一事却是他和狐狸早早谋划好的。那么在他对将来尽可能的思虑周全的设想中,怎么尽量避免我得知他心意亦是他视之为重的。

倘若我自始至终对他不动心,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那么他成为月露宿体这一事并不能对我造成冲破狐狸封印的大刺激。那么剩下他唯一需要担心我会得知他心意的可能,便是成为月露宿体之后,因月露获取他的记忆而有可能对我透露出来,那么便还有可能会成为月露打击我的利器。

可月露眼下的表态分明没有觉察阿年对我的心意。我和阿年兄妹十年,于月露看来,是有一定感情,但这种感情在她眼里就如我和皮皮小天他们的感情一般。

她没往男女感情上面想。

我无比吃惊。

这是为何?

月露没在意我是否愿作答,她似乎只是那么随口一说,之后便过了,又说:“这六天时间里,我们便好好相处几天吧。我还没想要好怎么找你报仇。你不会死,所以我杀不了你,可我又不能放你。真是麻烦,你说对吗?”

我秉承少说话的优良美德。

月露的微笑,春风得意。

便这样,我在唐楼留了下来。

到第二天一整天,我在唐楼都是无所事事状态。无人管我,我也不去管旁人。月露还没想出对付我的有趣法子,而我亦还没能调整好面对“阿年”的状态。

真相皆是在突然间一下而来,我心情之难以言喻的同时我更不晓得自己该摆出何种表情。

唐老大不知几千岁的内在高龄以十六七的少年形态展现出来,做的亦是少年年纪会做的事:不是以时尚博主的身份平台直播便是胶在大型游戏前打游戏。

他教我吃惊的地方真多。而这么一个人,却有将世界征服在脚下的妄想野心。

我不知说什么好。

和他同样野心的自然缺不了月露。

第三天她找我打了一架。我的格斗术当初是和阿年学的,谁能想到有一天会这样和他针锋相对,拳拳到肉。

显然月露找到一个逗弄我的有趣乐子。

我俩使用同样的格斗术,她全力以赴。而我,若我全力以赴,打的是阿年的身体;若我不全力以赴,那么吃苦的是我自己的身体。

我境地憋屈,对月露气都气不起来。

月露则对我盈盈笑意,第一次将我惯在地板时,她说:“你不尽全力吗?这样伤的可就是你自己了。”

第二次剪刀手勒住我脖子时,她说:“怎么,真一点不舍得伤他?”

透过落地窗的玻璃镜,我看见自己从通红被卡至泛酱紫的脸色,堆积在起伏胸口的怒气从汹涌到平淡,到化为一腔无力和妥协,我清楚地感受到纳在其中那股难过和委屈。

眼睛上方,是相处十年已熟悉到不自知已无法缺失的阿年的脸,但往日里他身上的每一寸让我依赖和安心的痕迹却已荡然无存。

一样的面容,不变的风采,但神情是陌生和冰冷的,眼神亦然。

我渐渐放弃挣扎,倒映在镜面的面容从落寞转为平静,我说:“我不会伤阿年的。”

月露一动不动凝视我良久,然后松了手,兴味索然说:“无趣。”

晚餐时,我俩面对面坐在餐桌前用餐。我和阿年坐一起吃饭时,何曾试过这样食之无味。

月露还很关切地恶心我:“不合胃口吗?”

我想狐狸两千多年都学不会收敛他的情绪,月露真是功不可没。月露以看他人的痛苦为己趣。

我搁下筷子,抱手靠在椅背,敛容恳切看她还有多少花招。

月露见我动作,顿了顿,也搁下筷子。她略略侧坐,架腿,双手交叉相握放在膝上,右手肘搁于椅扶手,这是阿年惯常的标志性坐姿。

我觉得要时时压制自己的火气这事有点儿难度。

月露默默的凝视我后,短促一笑说:“你恨我?”

我不恨她,我倒是挺恨自己的。

我默默的想,并不答话。

身为主人家,月露一点不介意我全无做客的礼貌,仿佛她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她说我听。

我以前对阿年那张常年无甚情绪起伏的脸感到十分的叹息,一年到头不带上几个笑的人生,还有几个意思?

如今这张就连训斥人但神情也不会陡生波澜的脸教月露用着,却是另一番教我锥心钝痛。

月露不带感情的支起下颚,类似于自言自语:“你们前世已经见过,这辈子做兄妹,他这是向你报恩吗?说起来,前世你就已经破坏过我的计划,秦王玄翎,若非你救了他,最后登皇位的那个人一定会是晋王玄瑾。只是可惜,那时我们没遇上。我活了这么长久,之前竟是从没听过你的丝毫传言。你活得当真小心翼翼。可这么小心谨慎,你还怕了区区的凡人不成?”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月露谈不来,权当有只蚊子在耳旁嗡嗡叫。不过我从她的话里又再次陷入狐疑。

之前听月露说话,觉得她并没有享有阿年的记忆,但这会儿听她说话,她却似是拥有阿年的记忆的。

我一时想不透这到底是个怎么回事。难不成月露是享有部分阿年记忆,但并不齐全?

若非是这样,还有什么能够说得通她的表现?

我对着月露一瞟,在这之前,我都没想过我会对阿年有这么不敬的一天,可因对面的那人已然不是阿年了,所以我又无法对他有好脸色。如此矛盾的两难境地着实令我不是滋味。

我忽地轻飘飘的说:“怕倒不是怕,只是我也没你那样的雄图大志。再说我这副身体已经够独立特行了,再用不着在人群里大放异彩。我听狐狸说过你们姐妹俩的事,听说你两千多年前要谋她的王位,你可真厉害,所有的人都被耍得团团转。”

这一回,月露沉默良久,她在静静的思索那些对她而言不晓得是久远至模糊还是依然清晰如昨日的记忆,之后,她慢慢的动了动支颚的手,这才开口:“让世人臣服在自己脚下,不好吗?”

她的语意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两千年前她野心勃勃,两千年后她还要征服世界,真是个了不得的梦想家。

以前,有一次小天也这样对我说:“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阿离你为什么不是选择毁坏、征服,而是选择,爱?唔……你懂我意思的。”

我想,这样沉重严肃的话题我要怎么回答啊?

我只好说:“你看吧,我已经是个怪物了,可不想再做一个看到别人哭比看到别人笑还要开心的变态。”

小天看着我沉默半响后,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他若无其事地耸耸肩,给我来一句狠的:“你本来就是变态。”

我说:“我也想问你,你喊我变态其实是在夸我?”

小天:“不需要用‘可以’这一副词,是完全确定的。”

虽然我被他弄得十分郁闷,但莫名的,我又感动了。

我想,我这点混吃等死的心智可没法理解月露的鸿鹄大志。

我对月露说:“你志向真是远大,不过我人生最大且唯一的梦想就是老死而已。”

我忽地笑了笑,想着月露无时无刻不在给我捅心窝子,我也得给她捅捅心窝子也行,这叫有来有往。

于是我说:“为了你的志向,你必须扫除自己路上所有的障碍。这个世上,你真正的唯一的阻碍是你的阿姐。我还挺好奇的,上一辈子你亲手杀了你阿姐的感觉如何?”

月露始终是平静的,冷淡的那种平静。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半只眼睛,面上虽无表情,却逐渐的让人看着觉得自成一份阴阳怪调的邪气。

她用另外一只眼睛一直默默的凝视我。

我则坦然与她对视。

月露始终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我醒来时,不是在他们为我准备的房间,而是在一间全是冷冰冰质感摆设的地下室——地下室是我自个儿猜的,因随着我醒来的手脚活动带起的是十分有质感的叮当类的脆响。

我低头便看见自己手脚上的银质感镣链。

朦胧间醒来乍然看见自己镣链加身,我倒也没有觉得惊奇。只是怏怏歪头想了想,昨夜除了和月露呛有那么一两句嘴上功夫话,既没喝酒也没吃醋,睡后却竟然无知无觉落到这个境地,显然是着了月露的什么道了。

月露昨晚上没动气,但她必然也是被戳痛了。所以她那会儿没当场发作,而是要背后搞小动作么?

我动动自己的手,又抓着镣链摆弄了一下,链子长度倒是十分可观,允许我在这间占地大概百平方的房间半数范围内活动。

房子三面墙,无窗,唯留一门。知晓我死不了,却连点风景都不让我看,大有要将我闷疯的嫌疑。

我来之安之支一腿靠坐在墙壁下,托腮。

月露很快来到。

站在约莫米半的距离外。

我抬头看她,她俯视看我。

我与阿年见面的时候,因我经常性的要莫名摔上一摔,所以阿年时常也就得这样居高临下的看我。

我那时觉得很好。好在哪,不晓得,只是好。

十年来尽管我俩经常聚少离多,但我惯来最能享受孤独,不能和他朝夕相处,我偶尔也就念念他做的饭菜,没意识到他不可或缺的重要来。

但就在这骤然间,我看着看着上方的这张面孔后,骤然间如此清楚地认识出他往日的种种好处对我少不得的。尽管目前境况的他已经不能单纯说是“他”还是“她”了。

看见他是月露宿体时,我浑噩着没法理清自己的思想,狐狸和大熊对我哪根筋拨乱反正时,我其实还是没能彻底搞清楚自己对阿年的感情是否就算爱了。

抬头看他的这一片刻,突然间就明白了:我爱阿年。

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不可思议,莫名其妙,我却从没对自己脑子的直观感受这样清楚过:对,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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