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3203

轮到我们交学费了。母亲把那个破旧的布包打开在收费老师的面前时,对方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推,嘴里说:“你别拿这种钱来交学费。我们只收整钱!”

母亲焦急地说:“对不起,老师,我只有这种零钱啊!”

“零钱不收!”对方斩钉截铁地说。

母亲一下子变得脸色煞白,哀求地说道:“老师,我们家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乡里中学,我们是走了二十里山路才走到乡里的。家里太穷,攒下他的学费实在很不容易,求求你了!”

“下一位——你让开一点!”对方看也不看母亲,她把鼻子耸了耸,眉头紧皱,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我猜她是闻到母亲身上的汗味而表现出厌恶态度的。

又有缴费的人上来,母亲让到一边。我看见她的眼睛倏地红了,里面噙着泪水。我的母亲,任凭多么艰苦辛劳的日子,从来没在儿子面前落一滴眼泪。现在,她眼眶里的泪水几乎就要冲决心理的堤坝滔滔而出了。我的心脏因此而被攥紧,血管里面的血流得汹涌。

母亲看上去挺不住了,她的身子软了下来,一下子靠在了墙上。然而,只不过瞬间,我看见母亲重又挺起了腰杆,她过来牵着我的手,用一种急促的脚步走出了会计室。我不知她要把我领到哪儿去,但她此刻的力量很大,抓住我手腕的指头如同钳子一样有力!

由于家里穷,吃得不好,我那个时候人瘦得像个猴子,个头也小,母亲几乎是提着我出了会计室。早上6点钟就起床,咽了点昨晚的剩饭,走了两个小时的路,我已经感到肚子饿,可母亲不知为啥还有那么大的力气。我踉踉跄跄地随着母亲的脚步跨出会计室,母亲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她把我一直“拎”到对面一间房子,那上面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校长室”三个字。

校长,在儿时的我的印象中,是最大最大的官儿了。那时,除了校长和村主任,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更多更多、多到数不清的官儿,也不知道区区乡村学校的校长连芝麻绿豆官都不能算,而且在那些所谓的“七品芝麻官”的眼里,他们的分量也不过同草芥、灰粒一般!

进了校长室,母亲朝里面坐着的人“咚”地一下跪下了,她把我拉了一个趔趄,我先是险些摔倒,后来又被母亲的手强行按得跪在地上。

我和母亲跪成一排,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我也学母亲的样子把头低下。坐在椅子上的几个人肯定被我们的动作吓住了,他们一起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语气紧张地连声问:“为什么,你们这是为什么?”

母亲没有说话,嘴里“呜咽”了一下,啜泣了起来。她就那样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双手捂住面庞,眼泪从她被阳光晒得乌黑的手指缝里渗漏出来。她哭泣的声音很低、很压抑,但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可以想见她痛苦的心情。

我跪在她身边,眼睛无助地望着她,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该像母亲那样张嘴哭泣。我试着张了张嘴,可是没有泪水流出,我的心里并没有母亲那种痛苦,而是被一种空茫虚无的感觉笼罩……

三个人中,有的慌了神,说:“哭什么?为什么哭?你说嘛!”

一个连忙跨过来,伸手把母亲搀起,扶她坐到一张椅子上面,而我由于是被母亲硬拽着跪下去的,膝盖被地面撞得很痛,巴不得赶紧从地上爬起,于是紧贴着母亲,站在她的身边。

那个扶起母亲的人,后来我知道他就是校长。看不出他年纪有多大,头发还是黑的,可脸上布满核桃般的皱纹,一身“的卡”中山装已经显得陈旧,领口、袖口上都磨出了毛边。他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又指着我问:“这是你的儿子?”

母亲先是点点头,算回答他的问话,停了半晌,平息一下心情后,从自己的贴身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那个权做钱包的旧布袋,把它打开,一大捧白银一般的钢镚儿显露在几个人面前。

我一边观察母亲的动作,一边观察校长室里几个人的表情。

我看见校长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另一个人问:“你是带孩子来交学费的?”

母亲点点头。

“为什么不去交?”

母亲想说话,肩膀却一阵抖动,没法把话说出来。

我大声替母亲回答那个人的话:“那个女的说交学费不能用这样的钱!”

校长犹豫了一下,对母亲说:“你把孩子和钱带上,跟我来。”

母亲一定猜到了校长的意思,她赶紧把那些她好不容易积攒、储存下来,刚才又一阵辛苦把它们找回来的钢镚儿装进布袋,牵着我,三步并做两步地跟着校长走出了房间。

校长把我们依旧带进会计室,对着那个已经准备下班的女人说:“黄老师,你把她们的学费收了吧。”

那个“黄老师”一脸不高兴地说:“这都快要下班了。这么多零钱,我一个一个数,要数到什么时候?”

校长说:“我来帮你数,很快,用不了多久的。”

他们数钱的时候,我和母亲在一旁等。“黄老师”一边数,一边嘴里还在嘟囔:“这么多零钱,还脏兮兮的,不知从哪里讨来的。”

她的声音不高,我和母亲却听得很清楚。母亲没有说任何话,但我感觉她一直牵着我的那只手,在听了“黄老师”这句话后,猛然把我给攥得更紧了……

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带我报名,她甚至再没有去过我的学校。我从乡里读完初中,考上县城的高中,后来又考上大学,都是一个人办理各种手续。

母亲不来我的学校,不是因为她受不了屈辱,而是因为她抽不出空。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她在繁重的劳动之后再来回步行数十公里。

我读书的成绩一直很好,这点没让我的母亲担心;让她担心的是我在学校是否被人欺负。其实这是常有的事,但我从来不跟母亲说。比如说,在学生宿舍上下两排的大通铺上,由于我的被褥最破最旧,没有人愿意跟我挨在一起睡,那些同学冬天时总把我的被褥扔在靠窗口的地方,而夏天则扔回墙角。有一次期末考试,一个和我同住一宿舍的同学踢我的腿,要我给他提供答案,我没有答应。晚上,我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宿舍的灯已经灭了。当我蹑手蹑脚钻进自己被窝的时候,感觉被窝里一片湿漉漉的冰凉。我借同学的手电一照,才发现被褥里竟然被人浇了冷水。我发狂地跳下床,直接扑向上午那个要我提供答案的同学。尽管和我比起来,他人高马大,但我没有一丝惧意,我掀开他的被子,把已经装睡的他揪了起来,两人拳打脚踢滚到一起。我长期积压的怒火此时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泻,同学们怎么劝阻也拦不住我和他的拼命。我的额角撞在床沿上,磕出一个很大很大的血泡,眼睛也被打肿,他的胳膊上则被我咬了两排深深的牙印。

我们的打架惊动了住校的老师。第二天下午,学校教务处用来发布通知的黑板上,同时出现了我和那个混账同学的名字。我们同时被学校给予警告处分。

我感到很冤屈,很怨愤,我知道,错误全部在他,在那个企图作弊又用无耻手段做下卑鄙“案子”的家伙,凭什么我和他竟然受同样处理?难道就因为他父亲是乡里最大一个村的村书记?!

无论在哪儿读书,班主任对我都很好,尤其在这个乡的中学。因为,他总以为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是最有希望将来给他挣脸的学生。

班主任的宠爱既激励了我,也在我心中暗暗播下傲慢骄狂的种子。只不过那时这颗种子还没有冒头的迹象,它要是过早冒了头,恐怕早已遭受到摧毁。

自卑的我和自傲的我同时在成长,当自傲因了我在日后仕途上的成功而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自卑便如同一棵冬日的草叶萎缩得让我自己也难以察觉……

难以从记忆里抹去的往事还有:

读高中的时候,学校离家的距离更加远了。那时每逢开学,我都是一个人背着被褥、米袋和装腌菜的罐子,独自走五六个小时的山路赶赴县一中。一次,我赶路时脚下过于匆忙,被一根蜿蜒粗硕的树根绊倒,猛地摔倒在一个半米深的坑里,我的腌菜罐子被摔破。整整一个星期,我只能用一点食盐加上白开水下饭,一直挨到周末,才又专门赶回家里去取腌菜。

还有,无论在中学还是大学的同学中,我的朋友都极少,这与我既自卑又自傲的个性有关,而形成我这种个性的原因,就是我的家境。我在高中和大学时,都曾对班上的某个异性表示过胆怯而炽热的爱慕,这青涩的爱情当然毫无结果,大学那位女同学拒绝我时的鄙夷态度,深深地刺激了那时的我,让我日后对女性抱有了一种潜在的不良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