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4479

我蓦然发觉自己担任副市长这么些年养成的鹤立鸡群的派头、杀伐决断的作风,甚至生杀予夺的野心,都变得有些底气不足。

我不愿提起往事,希望把它们统统从记忆里抹去。可惜却没法做到。

我看过一些大人物的回忆录,我曾想研究童年的记忆对他们日后成为大人物的影响,然而却没有多少收获。

我发现那些大人物对于童年记忆的描绘从来是不准确的,是经过刻意的修饰或篡改的。他们从来不把有损自己颜面和威望的往事展露出来,这几乎成为“约定俗成”的把戏。

起初我不理解大人物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难道闭上眼睛不承认就会消失吗?后来,随着我的社会地位渐渐上升,我终于悟到了这里面的缘由。

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叫“选择性遗忘”,它证明人对于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心灵的往事,会产生本能的抵触和排斥,而排斥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让它们从记忆里消失,就像有些人希望他最仇视的人从面前,甚至从地球上消失一样。

他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做对已经成为大人物的他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那些往事对他会产生不利的影响吗?

从现实来讲,或许不会。但有一种心理的影响,也即某种陈年的阴影,如果不加清除,会时刻笼罩着他,让他的情绪陷于困顿,让他的自信受到打击,让他的骄傲大打折扣。

我从什么时候起不愿提及自己的童年,不愿提及自己的家庭?回想起来其实已经很早很早。在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在开学典礼上,一位刚刚认识的同班女同学问我:“你老家是哪儿?”我回答:“××县。”她又问:“住在县城?”我没有吭声,但却用点头来默认。应该承认,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害怕别人问起我的家乡、我的家庭及我的家人。

唉,想想母亲,我这样子是不是非常对不起她?她领着我去乡里中学报名,拽着我对校长那深深的一跪;她手里用汗水挣来的硬币被那个“黄老师”蔑称为“从哪儿讨来的”——这些景象,一直如一根针扎在我的记忆里,它总让我想起母亲的泪水,也总让我有一种无地自容的自卑。

我拼命想把它拔除,却一直未能如愿。

对于人生中的许多事情,是到后来才有所认识的。

记得高中时老师讲语文课,课本里有一篇古文,叫《陈涉世家》,上面说的那个陈涉,一个地道的泥腿子,却是个很有抱负很有志向的人。他领着一帮农民起义造反,竟然“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把个凭武力扫灭六国的秦帝国给搅了个天翻地覆,他自己还当了王。当了王以后,他对自己的家庭出身很是忌讳,谁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跟他提他从小在田里玩泥巴的事,他会要你付出脑袋瓜子的代价。我那时候十几岁,对政治这玩意儿毫无概念,还以为那陈涉一旦咸鱼翻身平步青云就拿糖拿大呢,殊不知这是玩政治的人特有的一种心结。

不但陈涉,后来还有一个农民出身的造反派叫朱元璋的,论造反的本事比陈涉更强,他不仅当了王,最后还身穿龙袍做了皇帝。朱皇帝的这种心结更是强烈而顽固,他出身农民,还做过乞丐,当过和尚,自打登基以后,别人不光不能提及他的出身,连乞丐、和尚也不能当他的面随便说,甚至,他的耳朵里就连“光”呀、“亮”呀、“贼”呀这些字眼也容不得。我心里怀疑,他不愿听到“贼”这个字,说不定是有案底的:他在当乞丐饿得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果真去偷过人家东西吃也不一定!嘿嘿,现在我也不怕坦白:我这个人呀,在大学的时候对历史略微感那么一点兴趣。不过我对历史的兴趣,不在它的那些烦琐的规律和经验,我主要关注的是帝王的发迹史和帝王心术。心术这个词不好解释,不知为啥我却非常喜欢。这俩字的的确确显示了人的最隐秘、最有魔力的智慧所在。虽然我既没讨过饭,也没当过和尚,但只要看见跪在街头的乞丐以及乡村里那些衣衫褴褛的孩童,不知怎的就会有一种条件反射般的难堪,我觉得童年的某个场景似乎就折射在眼前,它让我怀疑,自己至今在心灵的脐带上与受苦的往昔有着割不断、抹不去的关联!

见我对往事含糊其辞不肯说得具体,艾主任他们也就不再细问。他们问我以前的家事,大概是想打迂回战。作为肩负“查案”职责的“办案人员”,他们大概不会有兴趣跟你在这儿闲聊天。

尽管我窥破了他们的用意,但他们的问话还是对我的心境有所触动。那些无法抹去的往事,让我蓦然发觉自己担任副市长这么多年养成的鹤立鸡群的派头、杀伐决断的作风,甚至生杀予夺的野心,都变得有些底气不足。我从骨子里还是一名草根,而且是草根里面最为纤细的根须!

我的心情有些颓然和黯淡。

当然,这不纯粹出于想起那些往事,更主要的还是想到自己出身于那样困苦的一个家庭,从小没有过过一天像样的日子,母亲早年最大的希望是我读完书后能够留在“街上”(我们那儿把乡政府所在的集镇叫“街上”)工作,而我早已大大超越了母亲的期待成为家乡的骄傲,却在人生的顶端骤然塌陷。“秦小集被‘双规’了”——这样的信息传递出去,老家村里那些世代为邻的乡亲会怎么想、怎么说?

唉!

母亲这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街上。

街上,是母亲到过的最热闹的地方。那儿每周有两次赶集,一次大集一次小集。所谓“集”这个玩意儿,住在城市里的年轻人多不清楚,不知那是个啥名堂。

“集”嘛,就是集市,乡村里面做贸易、做买卖,不像城市里人口集中,每天都有足够的人流往来,因此按照各地习俗,固定形成了若干天大家集中一块儿进行买卖交易的规矩。每到大家集中一起进行交易(古人叫“市”,“市”就是交易的意思)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都往那儿赶,他们去的目的或是买,或是卖,乡村里每逢集日,便一反日常的冷清,变得人山人海,格外热闹起来。

我的名字:小集,就是母亲在一次赶集的时候生下我后给取的。

每次和新同学打交道,那些城里同学都对我的名字感到好奇,免不了会问我为啥起这么个名字,我起初老老实实回答他们,结果惹来他们好一阵子嘲笑。后来,我再也不把自己名字的来由告诉任何人,我编造说,我的名字是我们那儿一位老秀才起的,取旧社会文人墨客官宦同僚小范围雅集的意思。城里的同学根本闹不清楚雅集和小集究竟会不会存在区别,他们听了后倒是说,小集呀,你们家说不定是封建没落贵族呢!他们的话听上去透着“腐朽”,其实更带着嘲笑,可这样的话我却爱听。我觉得,即使是封建没落贵族吧,比起祖宗八代玩泥巴的家庭来说,还是要高贵得多呢!

我一度想替自己改个名字,可是,一想这是母亲给我起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她老人家一离世,我就把她给起的名字抛弃,未免会让地下的她感到寒心。后来,我当上干部了,发现小集这个名字并不妨碍我步步高升,而且,它被上司叫得顺口,被下级叫得熟稔,再没有人追问我这名字的由来,似乎都觉得它挺自然挺麻溜甚至挺顺当的,我就再没考虑改名的问题。

曾经,在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对自己的名字作过一番研究,看看到底能不能找到更深奥的含义。我查了一些书,书上面说:

岭南之市谓之虚……山东人谓之集。每集则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斗粟、尺布,必於其日聚焉,谓之“赶集”。

古代人赶集,不光卖菜卖肉卖农资农具之类,竟然还卖奴婢、妻子(这个“妻子”包含“妻”和“子”两重含义),我没赶上那个时候,真要赶上,不定对这赶集多么有兴趣呢。

写这段话的人是明代的,也有个怪名叫谢肇淛,那第一个字好认,第二个字是后来从公安局交警大队那儿认识的,交警常用一块标语牌,上面写着“严禁交通肇事”,因此我明白这个字念“zhà o”。至于第三个字,我到现在也没搞清应该念什么。我就念它的半边,制造的“制”。或许有人会说,我当这么大的领导,又是大学毕业,怎么念字还念半边呀?我要说,你这是细伢子没看过大人的卵。自打参加工作起,我听大大小小各级官员念稿子,他们念的白字多了去了,我都没法一一统计下来!

赶集,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说法,那个谢肇淛说,岭南之市谓之虚(墟),山东之市谓之集,在别的地方还有叫赶场、赶街的,好在我们那儿叫做集,我的名字也就叫了个小集。不然,我妈要给我起个小墟、小街、小场之类的名字,那就太难听了。那样的话,在同学面前打圆场、编谎言都不好编。那样,我可就不能管老娘在地下是否寒心,一定得把名字改掉,不然,这么土个名字,会把我的脸面给丢光的!

这些想法扯得太远,我本不想回顾往事的,不知不觉竟自己对自己搞起了“忆苦思甜”,这简直滑稽嘛!

回过神来,我想,我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我得按照自己的思路、自己的预案来对付他们!我曾经为今天的场面在脑子里做过预案吗?难道我早预知到会有今天?他妈的,真晦气。

于是,我对艾主任他们说:“既然你们一定要我说点什么,我一点儿不说也对不住你们。请你们给我一点自由空间,让我能稍微敞开一点自己的观点。”

我这话有点儿冠冕堂皇,有点儿装腔作势,也有点儿故弄玄虚。

艾主任疑惑地看着我,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他们这么快就把我搞定了——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这么快就把我的思想工作做通了。

不过,我表示要说点什么,他还是欢迎的。他们根据我这个人平时的个性和作风(我相信对这点他们早已经过细致了解),根据我刚住进这间标准间时的态度,其实是做好了跟我打持久战的准备的——这从他们并不急着亮出他们的底牌可以看出来。

我知道他们手上有一些牌,但我不相信他们掌握了重大的关键证据。一点鸡毛蒜皮的小问题,这个年头谁没有?要是按照中纪委的规定,四菜一汤,禁止大吃大喝,我看我们这些当干部的,特别是搞经济工作的,人人都得犯规。我们天天为市里的工作操劳,方方面面的接待和应酬,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回在家里吃饭。冯玉珍一跟我赌气,就说我把家当客栈,把宾馆、饭店当自己的家,整天不知躲在宾馆里干什么。宾馆里那么多漂亮女服务员,是不是看上哪个了?一听这话我就讨厌,我回骂她:你以为我愿意呀?美国的希尔顿老子都住过,临湖这地方的破宾馆有什么了不起,值得我天天去?这不都是工作吗,你以为我稀罕去!我这个副市长,几乎都快成三陪了,有时陪客人吃饭,一天好几拨,跟赶场子似的,这样的饭谁愿意吃?你这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嘛——如果艾主任拿这样的问题来说事儿,那他就打错算盘了,吃吃喝喝算得了什么?!

要不,他们认为我多少收过别人的礼,或者有哪个家伙送老子一个红包,嘴巴不严抖搂出去,给他们知道了?真是这样,老子也不怕。临湖这地方,当官的收几个红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逢年过节、生日喜庆、父母做寿、子女婚嫁什么的,朋友们、下属们来看望、走访或庆贺,也都是人之常情嘛,我不认为这属于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艾主任认为这也是事儿,那就太小题大做了!

纪委的干部也许就是这种德行,吹毛求疵,大惊小怪,不通世故,不可理喻。要不,我真的说点什么给他们,一来探探他们的口风,到底知道我多少情况;二来嘛,让他们多少有一点收获,好写汇报材料。如果他们接受了我的说法,说不定会解除我的双规,嘿嘿。

我抱着侥幸的念头(事后证明我这个念头很傻很天真,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或一个老练的政客的思维方式)来对他们进行试探,试探的结果是换来他们更加鄙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