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4692

我说:“记得那一回,嗯,具体哪一年搞不清了,好像是刚当副市长不久吧——我出境搞招商引资,到了香港、澳门。那次是我第二次去那边,我带了一个企业招商团过去,团里面有一个企业家,是我多年的朋友。路上我们聊天,我跟他随意提起,过几天是我爱人冯玉珍的生日,我得按时赶回来,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老板在香港的时候,特意去金店给我爱人买了一件首饰,镶钻的,当时的流行款式。他说,看见冯玉珍脖子上戴的那条项链是国内早几年制作的,款式没有这边新潮,他让我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夫人。

我当时坚决拒绝,没有接受,只是自己掏钱给老婆买了个花花公子的手袋。回来后下飞机,那老板说他的车让人家借走了,他要搭我的车回市里。我当时也没想到他有别的意思。回市里后我直接去办公楼开会,他却一直跟小赵到了我家里。后来听说,他抢着帮小赵把我的行李提上楼,趁机把装项链的盒子放进我给我爱人买的手袋包装袋里,说‘这两样都是秦市长给夫人买的生日礼物’。冯玉珍呢,也是警惕性不高,果然以为那条项链和手袋都是我买的,当时就把项链盒的包装打开,将项链戴在了脖子上。我呢,也是心太软。散会回来,见夫人那么喜欢那条项链,也就不好告诉她真相了。”

“你为什么不可以把真相告诉你爱人?”对方一位处长这样问。

我说:“我不是怕引起家庭矛盾吗?冯玉珍马上过生日了,我明明去了香港,连个像样的礼物也不给她买,怕她对我有意见不是?”

“你就不怕这样做有违你作为一个公务员的相关规定吗?”

我支吾了一下,说:“当时也是因为工作太忙,本想考虑以后怎么样偿还人家的……”

对方冷笑一声,问道:“那条项链的价值你应该知道吧?”

“这个这个,好像一两万吧。”我说完这句话后,艾主任他们对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捉摸。

艾主任慢条斯理地说开了:“小集啊,我们听说,你这个人兴趣其实还蛮广泛的——”他竟然会说这种话,令我万万没想到。我以为他是在夸奖我,正想自我吹嘘一下,他做出手势不让我讲,自己继续往下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在工作上的兴趣,而是你的业余生活兴趣广泛,喜欢玩,喜欢尝试,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是不是这样啊?”

他这什么意思?声东击西,指桑骂槐,对我进行火力侦查?我还是暂且回到不说话、少说话的状态,免得上了他的当,掉进陷阱里。

艾主任拿起自己带来的那种带旋盖的长圆形玻璃茶杯,啜了一口茶,又把茶杯搁下。

“继续说——”处长看着我,说道。

“我,我刚才说了……”

“你说什么了?就是给冯玉珍买生日项链那点事?”

“还……还有什么?”我反问道。

“问你呢——你倒问起我们来了。是你被双规还是我们被双规?!”一个年轻干部显然有些激动。

“别,别这样,别生气嘛。我不过是被你们问得不知说什么好。”我用一种狡黠的方式说道。

处长说:“你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还是我们问吧,问一句你要答一句。”

我心里暗笑:这是在课堂上吗?你们是一群老师,学生就我一个,你们问,我来答,我有那么多张嘴吗?

处长说道:“刚才艾主任提到,说你兴趣很广泛,是不是这样?另外呢,你对珠宝首饰甚至古董懂得恐怕也不少吧?”

这,这,这明显话中有话呀!

我家里的的确确收藏了些古董,首饰之类当然不止十件八件,具体有多少我也说不清,反正冯玉珍星期天没事的时候就搬出首饰盒,一样一样拿出来捣腾。冯玉珍的衣服很多,她把首饰和衣服一样一样进行搭配着穿戴,还一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那些耳环、戒指、项链、手链、手镯甚至脚链,里面有纯金的、白金的、钻石的、玉质的……她换了一样又一样,还做出模特样子的搔首弄姿。冯玉珍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此,每次她和我闹了别扭,必定会用这种方式排解自己的情绪。有时我看着她那副忸怩作态的样子,不禁暗自偷笑:还以为自己十七八呢,你都人老珠黄了,还想人生从头来过呀?拉倒吧!

不过,那些首饰和衣物之类对冯玉珍治疗心理暗疾确实有特效。每次她搔首弄姿完后,把那些首饰一样一样装回到首饰盒里,脸上都会浮现出一种特别满足的表情。

冯玉珍的首饰盒里究竟有多少首饰,这点我根本弄不清。弄不清的原因不是因为那些玩意儿属于女人的物件——说实话,那里面的东西百分之九十都是各色各样的人送我的,或是冲着我的面子送她的,就像我刚刚“坦白”的从香港带回的那条钻石项链一样。但人家究竟送了多少给我,我是记不清了,也懒得去记。我这个人只记大数,记大账,首饰之类多属于小玩意儿,要一件一件都记下来,脑子还不得累坏?

其实人家送我的首饰我并没有全部交给冯玉珍,有不少我根本不带回家,而是转手送给了其他女人,这点冯玉珍基本上不知情。

除了首饰,还有古董。

起初,对我这个农家出身的人来说,啥叫古董都搞不清楚。我家里祖祖辈辈跟这个基本绝缘。有人给我送点旧瓶子、旧陶器、旧字画之类,我还嫌它们肮脏破旧,闹出过笑话。有一回,一个家伙上门来找我,谈一块地的审批事宜,手里拎个红木箱子。我还以为他箱子里装的什么珠宝,结果是只旧瓷碗,用红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他很郑重地说把这碗送给我,说:“不成敬意,请秦市长笑纳。”

我当时“哈哈”一笑,说:“我笑便笑了,纳却不纳。”他脸上有些尴尬,以为我是拒绝接受,急忙说道:“市长,别笑话我,我准备了一张卡,本想带来,又觉得那样太俗,对市长您这样的贵人来说,有些不恭,所以就……”

我手一挥,说:“你这个就不俗了?这玩意儿,我以前看得多了。不就是乡下人吃饭的碗吗?”

对方也不知我是在讥笑他还是在欲擒故纵,便小心翼翼地试探说:“这个,比我充进卡里的钱还多呢!”

我没做声,鼻子里“哼”了一下。他以为我想知道他准备送我的卡里充了多少钱,便做了“六”的手势。六万?看他的神情,似乎更多。六位数?我真不相信。我不是不相信他舍得为一块土地送我这么一大笔钱,而是不相信他竟然会把一个旧碗和六位数的现金画等号。

我做了个不屑的表情,指着那个箱子说:“你弄这个给我干啥?”

他“嘿嘿”一笑,放低声音,诡秘地说道:“秦市长,您知道这碗的来历吗?”

我摇头。

他的声音更低了:“这东西,我是从××县的一个博物馆里弄出来的。”

我吃惊了:“是吗?”

他得意地点点头。

我惊讶地看着他,表示不大相信。我说:“这样的碗,我小时候见得多了。”

我不是瞎说。我小时候住在那样一个古老偏僻的地方,人们的思维方式、劳动方式、生活方式以致包括生活用具,在我离开那里的时候,都还停留在早年的时光,很少有现代气息的进入,很少有与时俱进的变化。我记得老家那时候家家户户用的碗碟,都跟面前这只青花瓷碗差不多,单调、土气,烙着农耕社会的深深印迹。我自己家里的碗碟与面前这个比,显得做工粗糙,但村里有些人家也有和面前这只碗差不多精细的餐具。

那家伙愣了一下,总算悟到,原来我秦某人只知道这是一只吃饭用的碗,却不知道它是古董,更不懂得古董的价值。他宽容地笑笑,说:“市长,这个和您老家的东西肯定不一样。”

“为啥?这个又不是金子做的,还不是一块陶瓷片子。”

他伸手把那只碗拿到我面前,翻倒过来,指着碗底的字给我看。那上面是一个印章一样的图案,图案里面几个篆体字,我倒认得,是“大清乾隆”。

我说:“我们老家那儿有些碗碟背面也有字的呀。”

那老板说:“字和字不一样,您见到的那些碗背面的字,肯定不会是‘乾隆’,最多是‘同治’,甚至是‘光绪’、‘宣统’也不一定。”

他这一说,我明白了:那就是,他带来的这个碗,年代要早上个七八十年。

我问:“一样的青花瓷碗,年代不一样,分量能相差这么老远?”

“可不是嘛,老板(明明他是老板,他们这帮家伙却经常喜欢称老子“老板”),同治年代的瓷器到现在在拍卖市场还没有任何表现,专家说,这个年代往后的东西尽管表面看和康乾年代相差不大,但质地上还是有很大区别,收藏家根本不看好,所以目前值不了几个钱。康乾年代的就不同了。去年在香港佳士得拍卖行拍了一只乾隆青花碗,卖出了这个价——”他做了一个“三”的手势,又做了一个“六”的手势,接着又说:“我这个碗啊,从品相来看,比佳士得拍卖的那只还更好呢!”

听他这么说,我再次用眼睛瞄了一下那只瓷碗,心里对它竟然有了一种喜欢的感觉。怪不得老话说,人是新的好,物是旧的好。

但我还有一个疑惑,我问道:“你说你这只碗是某县博物馆里的东西,你怎么弄出来的?”

对方这回把嘴一闭,不肯说了。

他改口道:“其实也不一定是博物馆里的东西。也许他们是为了证明碗的价值,这样吹嘘也不一定。我看还是民间淘来的可能性大。”

——这是我第一次在古董知识方面的启蒙。以后,我渐渐知道了,世界上现有的物品当中,无论国内国外,最有升值潜力、最具挣钱功能的东西不是股票,不是黄金,不是房地产,而是古董!而古董包括的内容十分丰富,细分有书画、瓷器、铜器、古钱币、玉器、古书、碑帖、木器、名石等好几十种,而外国人最看重的中国古董,则是青铜器和瓷器。青铜器存世较少,中国古代瓷器尤其是明瓷在境外的拍卖价,随着国内经济地位提升,一直往上飙升,令这方面的收藏家们个个挣得盆满钵满。我老秦以前家底太差,出身过于卑微,对此毫无了解,早知道古董这么值钱,早就在这方面打主意了。现在手头虽然钱是握了不少,包括存折、银行卡,还有金银首饰之类,可自己花不了,钱嘛搁那儿只会贬值,金银最多起个保值作用,不像古董能持续升值,而且升值速度还很快。这说明自己到底还是没彻底摆脱土鳖气质,还是缺少文化呀。

打那回以后,我对古董的兴趣超过了对银行卡的兴趣。有老板求助于我,我当然自己不好主动开口索取什么,但对方要是能送古董给我,比送我现金更让我高兴!

我在心里回顾了一下,感觉到纪委那位处长似乎果真对我的境况和心思不乏了解——也许他们去过我家里做过搜查也不一定。

想起自己家里竟然会遭搜查,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真想大声斥骂他们:你们凭什么?老子还是堂堂的副市长,你们并没有掌握我犯罪的证据,否则干吗不直接让检察院把我带走?!

不过,我又不敢这样喊出来——毕竟还是像老百姓说的,做贼心虚。此刻我真有点心虚呢。看来他们围绕这次双规,做了不少工作,万一掌握了我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就难办了。

我转念又一想:我家里现金之类并没多少,几张存折,一些银行卡,数额当然远超过我和冯玉珍的工资收入,可要解释怎么回事也好解释,就说小舅子小五做生意,见姐姐收入不高,时不时给点“补贴”,或者再找点别的什么理由,也就搪塞过去了。还有那些珠宝首饰、古董字画、名酒补品……用朋友礼尚往来的口实,也能说得过去。

好,我现在得像打仗那样,仔细分析和判断自己目前所处的境况究竟到了哪一步、我有多少弱点可能暴露在他们眼里、有哪些底细他们是不可能查找到的。“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好像哪本兵书上是这样说的——如果只知己而不知彼,搞不好我会掉入他们的陷阱。

只是,现在的状况,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处于有利“地形”,而我却处于被动地位。不过也没关系,凭我长期以来的政治经验,只要谨慎、不乱开口,坚持挺住,不主动放弃,总会有过关的时候。我就不信你们能把一个无辜的人一直这么“双规”下去!

自打那以后,我总是在不断分析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话中话与话外音,心里感觉挺累的。长期以来我一直善于窥测和揣摩上司心理,多半总是获得成功,但这回,唉,不知怎的,却从来没感觉对方心思这么难以揣测,闹得自己心身这么疲惫、这么烦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