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3999

闵处长一挥手,打断我的话:“我告诉你,秦小集,你现在面临的就是重大事件,处于你人生的重要关头。这一点,我想你十分明白。你一个上午都在干吗?原来都在想你的对策,想侥幸搪塞,想蒙混过关,是不是?”

“我哪有……”

“什么你哪有?你开一上午的小差,难道是在思考工作?至少在目前,你已经不需要再考虑什么工作了,你唯一的责任就是好好对照昨天念给你听的那份文件,还有其他几份文件的精神,把你这些年的违纪违法行为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向组织交代出来,千万不要抱有幻想,以为有些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你从小在农村长大,总听说过农村老百姓里流行的一句谚语:‘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吧?老百姓都明白的话,你难道不明白?”

整个一上午我脑子控制不住地回想过去的艳遇,这并非我有意要这么做,而是不得已嘛。你们问我这个那个问题,我要是一一如实回答,那不是不要自己的命吗?我要是东拉西扯,你们也不愿听不是?我只好沉默。但一沉默就管不住自己的脑子,脑子里的意识,就跟水一样到处流,书本上说,这叫意识流。我以前开会的时候,遇到听那些冗长的报告,脑子就会转向别的方向,想别的问题,今儿个“双规”在这地方也一样。

我心里这样想,但嘴上不敢这样说。我强打起精神,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文件,除了昨天念的,别的都是刚发下来的吗?我怎么没看过?”

闵处长听我这样问,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他和身边的干部相互看了一眼,好像不相信的样子:“什么,连《党政干部廉洁从政的若干准则》这样重要的文件你都没看过?难道你们市里没组织学习过?”

“学习?学过,学过!”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胡乱应道。

我实在记不起什么时候学过这类文件,因为大凡市政府机关的学习,我从来不参加,我觉得那都是糊弄小孩子的名堂。像我这种已经升至市级领导的官员,哪用得着参加什么学习?不用说机关学习会,就是各级干部轮流参加的党校培训,我也不屑于去。以前我还是县级干部的时候,市委组织部调干去省委党校学习,曾经征询过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去省委党校学习,可我却找理由推掉了,我说我正忙着开发区建设,这里的工作一天都离不开我,你们要考虑市里的发展就派别人去。市委组织部果然就另选别人了;后来,临湖大道改建工程已近扫尾,市委组织部通知我,说省委组织部在省委党校办地厅班,我的履历上没有进党校的记录,准备调我去学习。那会儿我和李梅梅正打得火热,李梅梅一听我要去学习,小嘴一撅,说:“你这一去,我们不是几个月没法在一起了?”我说:“我每周不是要回来度周末吗?”李梅梅躺在我怀里发嗲,说:“你现在住在宾馆,我们天天晚上可以在一起,这样多好。

为啥要去学习呢?”我一想,梅梅说得也是。更何况工程一结尾,就面临验收、结算一类的问题,我要是离开了,万一这方面捅出个把娄子岂不糟糕?于是直接把电话打到省委组织部,请他们另找高明(当然,我的原话不敢这么放肆)。只是后来我听那些参加市厅班学习回来的领导们谈心得体会,谈得煞有介事,而私下里好几位领导都说去党校学习是难得的扩大人脉关系、增加社会资源的好机会,我这才同意参加了市厅班学习。不过,在学习期间,我对那些教授讲的课根本不感兴趣,什么这个机制那个模式的,都是些纸上谈兵、华而不实、管吹不管用的玩意儿,所以一到上课我脑子里就闹意识流,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今天一模一样。以至于后来学校要检查课堂笔记、交论文,我还真有些抓瞎,只好让钱贵清赶来,晚上给我赶笔记,论文嘛,则让他回市里找个笔杆子给我弄,才好歹算交了差。其实,做笔记、交论文,入学时校方就有言在先,不过我完全不以为意,认为让我们厅级干部搞这些玩意儿纯粹是扯淡,谁想他们竟然玩的是真的,搞得我如此被动!

想到这里,我才记起来,在党校发的学习资料里,好像还真有这样一本廉洁从政的学习资料,可是我从来没翻过。党校学习结束时,那一大叠的书籍资料,我连带都懒得带回来,顺手全扔在寝室的衣帽柜里了。唉,当时要能把那本资料带回来,随便翻一翻,也不至于被这个姓闵的问得张口结舌。

闵处长看出我的尴尬模样,跟身边的下属努努嘴,那个干部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本,黄色的封皮上印着朱红色的几行字,分别是一些中央文件的名称,其中一行字就是:《关于党政干部廉洁从政的若干规定》。

“好吧,既然你从来没学习过这类文件,现在就让你在这里学习学习——虽然晚了点,总比你死到临头、身陷囹圄还不知为什么要好。”

闵处长最后这句话,让我惊出一身冷汗。他这话里,可就带有一股震慑之威了。

“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硬着头皮开了这么一句玩笑,把书接过来,一页一页翻着看。

可是,许久没读书了,尤其是对于这类政治性文件,可以说是长期绝缘,所以我表面上捧着书,实际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洁白的纸页上那些黑色的文字,不知怎的化成一截一截的碎片,在我眼前不停地飞舞。什么“领导干部……廉洁从政……纪律处分……规定……违反……”,还有那些书名号、感叹号、引号、句号……如同无数个飞蛾在扑腾,又如许许多多蚂蚁在蠕动。尽管它们把整面的书页挤得满满的,可我看来看去,只能抓住其中一些词汇,就是无法把它们串成连贯的字句。

真是脑子退化了哈!怎么搞的这是!

我从小就是一块读书的料,尤其背书是一把好手。小学时,老师布置背课文,我几乎每次都是班上第一个背下来的。大人们还有同学见我记忆力好,想为难我,拿出其他文字让我背。但无论小说也好,报纸上的社论也好,甚至中药方子,我只要看几遍,照样能把它们背下来。所以,考试的时候,那些让同学头痛的数学公式、化学方程式以及英语单词,都难不倒我,我每次考试都能够名列前茅。

“小集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大人们总这样说,说来说去,在我心里沉淀出一种潜意识,即“无论什么书我都能把它读好”。

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对于书本的“不应期”反应,这让我想起小学里一个同班同学看见书就皱眉头的痛苦模样。此刻的自己,表情一定也是那副样子!

眼前这本黄封皮的书,里面的每个字都是常用字,没有一个生僻字眼;每段话都明白晓畅,没有一句拗口语言,可我怎么读的时候头皮会一阵阵发紧,眼前好像冒出一颗颗金星呢?

我下意识地皱着眉头,嘴角也牵动着往下耷拉。我想打起精神来集中精力,努力了几次却没有成功——昨天听小李念文件我打不起精神,今天文件放在自己手里,还是没法读进去。我没想到这么浅白的文件,怎么会跟读天书一样难!

闵处长笑了,他的笑透着莫测高深的意味。他说:“怎么了?老秦(他这会儿又叫我老秦,不知什么意思),你说你学过这些文件,以你的职务和水平,应该有很深的体会吧?今天趁这个机会,好好谈一点给我们听听!”

“我,我哪有什么水平?”我支吾着说。

“哟嗬,第一次听见你说这么谦虚的话。你这个人不是口口声声水平高、贡献大、能力强,看谁都不顺眼,都不如你吗?”

我再一次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默不做声。

“看来,有些事情得靠我们给你提示你才肯说了。”

“什么事情?”

“呵呵,秦小集,你给我们装傻呀?你多聪明一个人,有意要装傻,心里面不难受吗?”

“不难受,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识是,我不聪明,哦不,不会装傻,不敢,嗯,也不敢装傻。”

我竟然一下紧张到语无伦次了。说出这段结结巴巴的话,我在心里骂自己:真没出息,真丢人,窝囊废,龟儿子!

我预感,今天不会像昨天那么轻松了,不会简简单单念一下文件、做几句劝导,就任我装聋作哑耍死狗。尽管艾主任没有出面,可这个姓闵的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我咽了口唾沫,强作镇静,以守为攻地说:“闵,闵处长,要不这样,我过去工作太忙,忽视了学习,尤其是忽视了自己的政治学习,这方面的确有些跟不上了。现在正好趁你们给的这个机会,我好好补补课,把过去落下的东西都补上,这样,自己的思想觉悟可能会提高一步,某些违纪违规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

“好,你这样的态度不错——可惜,我刚才说过了,就是晚了点。”

“不是说亡羊补牢吗?”我跟了他一句话。

闵处长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对,是有这么一句话,你还记得这么一句话呀?我问你,你亡了什么羊,要补什么牢?”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丝微笑就像一个陷阱,让我顿时心生警惕。

“亡了什么羊?没有啊,我这不过是一句比喻……”

“恐怕不光是比喻吧?对于你,这早已不是什么比喻的问题,而是迷途知返、坦诚交代的问题了,呵呵。”

“你,你,你怎么这样说?你们办案不能凭主观臆断,偏听偏信……”我一着急,居然把对方对我的双规说成办案,这不是在某种意义上承认自己犯了案了吗?我真想抽自己的嘴巴!

“我们不会偏听偏信的,我们也用不着这样做。我们把你找到这里来,是有手续的,这在前天就出示给你看了。我们跟你个人并无宿怨,这你也应该清楚。没有举报,没有根据,没有事先的证据调查,我们会无缘无故耽搁你的‘重要工作’,让你待在这里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嗯,好家伙,这闵处长看来对付“双规”人员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张嘴就像点穴一样,字字点到要害之处,让我无法辩驳。怎么对付他?我还没想好,闵处长嘴一张,又说话了:“秦小集,这个临湖宾馆,你住过的次数不少,是不是可以从这里回忆一下你的某些问题?”

“我……我……这个这个,这里我当然住过许多回,不过那都是因为工作,开会、接待什么的,不然的话,我自己家在临湖,我爱人冯玉珍就在市直机关工作,她每天晚上回家,我一个人跑这里住干啥?这也都是不得已!”

“是不得已。”闵处长冷笑一下,说,“在这里,你很容易回忆起和另外的女人相处的日子吧,要不,你整个上午都神情恍惚,好像迷恋在某些场景里面似的,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