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3598

就像《红楼梦》说的: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我离死还远着呢,这个臭女人,竟然就……就把我给卖了?!

清晨起来,我觉得太阳穴有些发紧。用冷水洗过脸后,我用大拇指在太阳穴上做按摩,按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这才用餐。我吸取昨天的教训,不管早点合不合胃口,尽量用细嚼慢咽的方式,把肚子填饱,这样才不会饿着自己。

今天,艾主任亲自带着两个人来和我谈话。

艾主任这个人尽管行政级别和我一样,但是,我断定他的工作能力不能和我相比。为啥呢?倒也不为啥,因为我对于长期坐机关、缺乏在一线摸爬滚打经历的人,有一种无来由的轻视。用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我认为机关里的官员就像温室里的花朵,无论在做人还是做事的气魄上都要弱许多。

所谓气魄,概括起来无非几个方面,一是个人作风。对下属是采取强势态度还是采取平和态度,可以看出他的气魄来。我这个人是不主张对下属采取太平等、太宽容的姿态的。那些底下的干部,心理怪异得很:你和他们讲平等,他们就不会把你当回事,说话口气都不大恭敬;可你要是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和他们说话,他们反而对你恭恭敬敬。据我的经验,对待基层干部,只有采取高高在上的俯视态度,他们才会把你当回事,对你仰视,对你敬畏。你要是敢对他们任意斥骂,他们反而惧怕你,想方设法要讨好你,对你逢迎有加。我喜欢下属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样子,从他们在你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姿态中,你可以体验到某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还有一个是工作作风。对于工作,我也习惯采用强势推动的方法,快刀斩乱麻。只要我看准了的,才不和有些领导一样,搞什么反复协商讨论。等协商来协商去,黄花菜都凉了。比如拆迁,一遍发通告,两遍发警告,第三遍,就是推土机上门。有时部下跟我建议对于钉子户最好派人跟他们再做做工作,我很反感这一套,我的答复一般都是:他们有他们的诉求,我有我的部署。个人诉求再大,怎么能大过统一部署?妥协不是处理事情的最好办法,对付不听话的百姓,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更加强硬的态度,让他们低头服从,不然怎么体现政府权威!可是在机关待久了的干部就不一样,他们做事风格黏黏糊糊,前怕狼后怕虎,无论大小事情,动辄要开会,要研究,要请示,把本来简单的事情都给弄复杂了。

这样的作风和习惯,要是搁在基层,根本无法适应工作要求,无法推进经济发展。机关尤其是大机关的干部,看上去都带着几分书生气,有些甚至就是书呆子,应付不了复杂局面和大的场面。他们不过来头大,自我感觉高人一等而已——这是我的观点。

其实,这两天我已经感受到,省纪委的干部素质不低,他们做事很有章法,有条不紊,说话严谨细致,有张有弛,既带锋芒又有涵养;艾主任语调不高,不喜欢施威动怒,在他带来的这拨干部中却很有威信,但是我大概在临湖自大惯了,还是不愿承认这个姓艾的能强过我。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你手里有上方宝剑,我们目前关系不对等罢了。倘若我们处于相同的地位来比试比试看,无论做什么,即使是办案子,我也不相信自己会逊于他!

我心里这么打着肚皮官司,嘴上却不敢显露半句。我要是把自己对艾主任的藐视表露出来,那不是找抽吗?

没想到艾主任就像知道我肚子里翻腾的那些东西一样,今天他一开口,竟然就是谈我在临湖的“工作表现”。

艾主任说:“秦小集,你来临湖多少年了?”

我说:“我在这地方一干近二十年,老资格了。”

“感觉还不错吧?”

“什么感觉?没感觉!”我充满警惕并抱有敌意地说。

“别那么紧张。”艾主任挥挥手,“我是说你干工作,感觉还不错吧?”

他问这个,我就愿意回答了,我对这个正有意见呢。自从担任开发区主任以后,我一个人干出了多少成绩?整个开发区的建设和招商引资;开发区工业园的规划和管理;临湖市的市政建设,包括新城区规划和老城区改造以及临湖大道等一系列重点工程的建设,把整个临湖市的面貌从根本上改变了嘛。可是,干了这么多活,是匹马也该换换脚了,是头驴子也该喂喂草了,而我还他妈是一个副市长,连个常务也捞不到。原先那个范杰,论能力水平根本不如我,怎么他就一会儿常务,一会儿正厅,一步一个台阶,爬到省里去了呢?组织上还讲不讲公平?!

当然,马该换脚,驴该喂草的话,我还是没敢说出来,但在历数自己的政绩时,却有意无意地把这些意思流露出来了。其实,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我都处于这样的境地了,实在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再说这类话,可是,人的本能就是这样:心里最大的欲望是什么,他的一切行为思虑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围绕这个欲望打转转。我也是这样,我对自己的职位几年止步不前没有获得提拔差不多到了耿耿于怀的地步,脑子只要空闲下来,就会对自己遭遇的“不公”念念在心。我之所以会这么焦急地渴望提拔,是因为自从走上政坛,尝到了权力那如琼浆般无比美妙的滋味(它给我带来了许许多多的仰慕、敬重、恭维、崇拜、荣耀等心理享受,也给我带来了礼金、红包、现金卡、支票、古董、珠宝、洋酒、名烟直至多套住房的实际利益,另外我也明白,像李梅梅这样的女人,她之所以愿意向我投怀送抱,主要也是期待我满足其他男人无法满足她的物质欲望)后,我对权力的期待和渴望在日渐增长。我知道,倘若我能将更大的权力握在手里,我获得的东西将会比现在更多!

可是,如果要获得更大的权力,用一句现在工作报告上常用的语言——必须有“超常规发展的态势”。我当这个副市长已经五六年了,到现在还没有进步,这样耽搁下去,猴年马月才能爬到我所期待的位置。怎么才能充分实现我的个人价值?所以,这几年我一直有一种焦虑感和紧迫感,有时,这种焦虑感无法排解,我就和小五以及平时关系较好的一些下属局长、老板“放松放松”。所谓“放松放松”,无非喝酒、打牌,还有去娱乐场所唱歌、按摩等等。当然,带有色情的地方,除了小五外,跟其他人一起去,我还是很谨慎的,如果我认为此人不是绝对可靠,我不会让他在场。有时,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作为堂堂的临湖市领导,和老板们腻在一块儿,是不是会产生什么不良社会影响?尽管我对于上面的文件尤其是政治性的文件不感兴趣、不愿读,但耳濡目染,报纸上、电视上经常念叨“党政干部不能傍大款”之类的话不时会钻入我的耳朵,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犯忌。不过小五开导我说:“你别拿根棒槌就当针(真)了,姐夫。那省里领导还经常接见这个总裁那个董事长,他们算不算傍大款?省里不是说,要善于和企业家打交道、交朋友吗?要我看,你这就是响应省里号召,在扎扎实实落实省里精神呢,切!”

咦,小五这么一说,倒把我的顾虑给打消了。是,就是这么回事。我他妈这哪叫傍大款?我这叫广结善缘,与企业家交朋友嘛!这也是为搞好搞活临湖经济做工作呢。

有了这么个观念支撑,我和那些老板开发商往来,就卸掉了心理负担,不再时时处处掖着藏着,遮遮掩掩不敢见人。

想到这里,我答复艾主任的问话,说:“我在临湖的工作,临湖人民是看见了的,临湖市的几套班子也是了解的。人家说,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我对自己的评价是反过来说的:疲劳既有,苦劳更多,功劳明显。当然,组织上也给了我干事的平台。不过我想,如果我能够有更大的平台,一定能更好地调动我内在的积极性,发挥出更好的作用来。”

“是,你是干了不少事,这里面既有你的职责范围内应做的,也有你这个身份不能做、不该做的。你作出了成绩,组织上已经给了你足够的待遇,赋予你重要的责任,你不觉得吗?你想想,你大学毕业的同学从政的也不止一个两个吧?如今当到副市长的有几个?你参加工作时的同事,许多仍然在基层,我想你也应该记得。而你做的许多不该做的事,你却从来没有向上级组织坦白交代过,现在,是到你跟组织上坦诚交心的时候了。”

艾主任最后那句话语调加重,显得严厉,我的心哆嗦了一下,竟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现在,我感觉自己非常非常脆弱,心理承受力比前两天大为下降,就是表面上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已经有些困难。他们讲的话,令我一下子激动一下子沉闷、一下子发怒一下子委靡。我不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变得这么患得患失、忧心忡忡。我对自己说,你一向不是很沉着、镇静的吗,不是对谁都不在乎,都敢牛逼的吗,怎么一下脆弱到这么孬种了呢?千万千万要镇定呀,千万别让艾主任看出你内心的虚弱来,那样的话,你就没得救了,没得救了。秦小集呀秦小集,你可别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我一边提醒自己,一边考虑如何回答艾主任的话。可是我头皮一阵阵发紧,太阳穴又开始跳起来。

不知艾主任是看出我的心理,还是随意地说了一句:“老秦呀,我看我们还是要学会讲真话。讲真话会减轻你的内心压力,说谎你不觉得心里会很累吗?”

要是按照往常,我会跳起来反驳他——怎么,我怎么就讲假话了?你凭什么断定我讲的是假话?可此时,我已经没有底气这么做,我像瘪了气的球一样,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样子嘛,一定显得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