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采取把眼睛半眯半睁的方法，看似在听他们“训话”，实则在“休养生息”。

我心里完全乱了方寸。我没想到艾主任他们会把住房问题作为突破口，一下子就将我心里暗自预定的应对方案给打乱了。

我紧急转动脑筋，思考这几套房子可能给我带来的危害。可是，我整个脑子如灌了糨糊，越思考越糊涂。想了半天，脑子比先前更加疲累，就像锈住了的机器一样。

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休息休息脑子再说。

我往椅背上一靠，做出放松的姿势。本来想闭上眼睛养养神，又想这样不妥，会得罪眼前的各位，他们手上正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呢。

于是我采取把眼睛半眯半睁的方法，看似在听他们“训话”，实则在“休养生息”。

不过，我想放松，其实没办法放松。尽管自己不承认，但我其实十分清楚，我现在的状况，就是一个准犯罪嫌疑人，想赖这个账还真不容易。现在唯愿他们不要在其他方面搞出我什么问题来。

一边想，这脑子就控制不住，又开始围绕自己可能被人家抓住把柄的方面转开了。

首先想到的还是房子。他们拍摄的照片中，有一套房子没在里面。这套房子在我现有的几套房子中，所值资产并不高，不过是普通的四室两厅，面积大概220平方米。这套房子的钥匙拿到手，我连看都没去看过，因为我本不打算住，家里也没有其他人需要使用它。原先跟李梅梅好的时候，我曾考虑把这套房子给她住，后来顾忌走漏风声（主要担心冯玉珍发现）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套住房是哪儿来的呢？是市里一家条管部门送我的。早些年，这家单位盖宿舍楼，尽管经过审批，可在实际运作过程中，却存在严重的超标现象，局长们每人都弄了四室两厅不说，还想把附近一个水塘给圈进来，加以修整美化，作为宿舍院的“后花园”。这样一来，所占用的土地面积超出规划好几亩。起初，他们的方案没获批准，后来，他们通过省局领导迂回来找我，我便以照顾地方与条管单位的关系为由，批示同意他们的要求。为了报答我，他们在宿舍楼建好后，将一套住房的钥匙无偿给了我——由于这套房子来源比较特殊，不引人注目，连纪委也没有把它核查出来。

除了房产，其他方面，够得上纪委追究的问题更多，这点我岂能不知？不过，这么些年，我一直安然无事，脑子里那根警觉的弦早已放松了。用世人常用的形象来比喻，这也许就叫“温水煮青蛙”；用句酸涩的文人语言来形容，或许就是“如入鲍鱼之肆不觉其臭”。

当然，我一直以为自己并没有触犯什么东西，我只是以为，像我这样的领导干部，占有比别人更丰富的资源，获得比他人更多的利益，是很自然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现在，纪委这么兴师动众来“整”我，我不知是哪儿出了纰漏；或许有人特意在背后捣我的鬼？捣鬼的人一定跟我有仇，不然怎么会下这样的毒手？

这他妈是谁呢？如果真是有人捣鬼，我要咒他祖宗八辈，王八蛋！

一想到这上面，我脑子又绷紧了。麻痹呀，真麻痹。过去老说要绷紧什么斗争的弦，我怎么就忘了呢？我怎么就不能用警惕的眼光去看周围的人，怎么见谁都是好人、都是善人呢？现在看起来，人事关系复杂呀。咱们临湖这儿，小人不少，而且不是一般的小人，属于奸诈小人。要不，怎么会这么歹毒？

究竟是谁在背后告我的黑状、坏我的名声？从我平时的工作圈子、交往圈子去回顾，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究竟把谁得罪得这么深。他要这么害我？

对于临湖市的书记、市长，我是相当维护的。我信奉这么一句话：做事不依东，累死也无功。尽管我这个人自视甚高，对像范杰这样的领导，内心虽然瞧不上他的能力水平和德行，但我在对他的态度上，那是绝对恭敬谦卑的。对于书记、市长们，只要有合适的场合，我会称他们作“老板”（当然必须是他们俩不同时出现的情况下，否则，一定会得罪一方），为的是向他们展现我的忠诚。这一招不是我自己发明的，而是学来的。我的下级称我老板，我听了比他称呼我的正式职务还高兴，我觉得这是他对我效忠的表示。将心比心，后来我就把书记、市长也称“老板”，我想他们心里的感觉一定会和我一样。书记有一次批评我，说都是工作关系，这样称呼不好，以后不要称老板老板的，对外面会造成不利影响。我以后当他的面便不这样称呼了，但在通过他的秘书向他报告事情的时候，我还是这样称呼。我相信秘书会把我的忠诚报告给他的。

我对书记和市长个人的忠诚，他们绝对挑不出毛病。他们俩都是我的顶头上司，他们要是对我有看法，尽可以当面责备我——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出现过。他们中任何一位要搞我的鬼，完全可以从工作上挑我的毛病，完全用不着通过纪委这个渠道。

同僚们呢？那些和我一样担任市里副职的领导们，我想也不至于采取这种方式害我。他们要害我，用不着选择这个时候。上次换届，就可以把我的问题捅上去，那样的话，我可能连现有的职务都保不住。届也已经换了，大家都各就其位了，再这样挤对我，有什么必要呢？所以，同僚们陷害我的可能，也可以排除。

下属当中，肯定有对我不满的——搁在任何地方的任何一位领导身上，这样的情况都是免不了的。我这个人喜欢批评下属，还喜欢在会议上、在大众场合当面斥责下属。其实，我也知道，在很多情况下，根本用不着去这样批评人。用更加和风细雨一点的方法能起到同样的效果。可不知怎的，我从这样的过程中，能体验到一种权威和威势的力量，让人敬畏甚至惧怕的快感。这样也有负面作用，就是有些下属经我批评责骂后，心里不服，会有怨气。有怨气他们也不敢当我的面发泄。他们都知道我的脾气：谁要是敢当我的面奓翅，我会骂他个狗血淋头！不过，现在看来，有些事情的负面作用要到后来才会充分暴露，就像我现在遭遇滑铁卢，那些对我有怨气的人是不是会趁机落井下石？这可值得警惕。

我在脑海里搜索，究竟有谁内心那么阴暗，对我挟嫌报复？我想起有一次一个开发商来找我，说他的开发项目在建的过程中，发现原先规划有些不合理，要略略作些调整，可规划局分管副局长王爱国卡他，不肯批。这个开发商和我关系不错，我当即拿起电话给王爱国打过去，责问他为什么要卡人家开发商？王爱国期期艾艾解释说，不是不肯批，而是他改动的程度很大，不仅容积率要修改，公共设施也作了很大的缩减……我不等他说完，大声说，他要修改是他的事，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赶快给我批了！我还说，给你权力是让你好好为招商引资服务的，具体来说就是要好好为开发商服务。

市里对招商引资有规定，任何人不能利用职权侵害客商利益，你明白吗？！这个不晓事的王爱国还跟我顶嘴，我生气了，用很大嗓音吼道：你给我听好了，现在这个开发商在我这儿，我马上让他过去找你签字盖章。你要是不肯签这个字、盖这个章，马上把位子给我腾出来，自己打辞职报告走人！见我动了雷霆之怒，王爱国没声音了。我这边跟开发商说，你现在过去，看他还敢不敢卡你，然后把电话挂断。开发商一脸笑嘻嘻地走了。晚上，开发商给我来电话，说：“秦市长，多亏了您的指示，那个王爱国听话了。我去规划局的时候，他一脸铁青，但对我的材料连翻都没再翻，马上掏出笔签了字。什么时候我得当面感谢您，好好孝敬孝敬您！“我手一挥，大度地说：“这么点事儿，不算什么。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就是！”

王爱国挨了我的训斥，以后遇到类似的情况，乖巧多了。他大概摸清了开发商们和我老秦的关系，但凡跟我要好的开发商到他那里办事，再也没发生过“卡”人家的事。

那么，这次他是否会暗地里捣我的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