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2717

我也搞过这样的恶作剧。当时跃入水里的时候,怀着一种狂喜,觉得非常刺激、非常兴奋,可是,在水下憋了一分钟以后,人就十分难受。我记得每次这样做,我的心都怦怦直跳,像要冲出胸腔;太阳穴胀得厉害,我甚至想:再坚持哪怕一秒钟,我恐怕就浮不上去了。但是,我每次都在最后的0.1秒钟浮出水面,一浮上水面,我的一切难受的感觉全部消失,由于把伙伴们吓得不轻,他们拼命朝我泼水,我一边躲闪,一边发出得意的笑声。

而今晚的梦同儿时的记忆又有不同。我感到窒息,感到乏力,感到沉入水下再也挣扎不上来。不是被尿憋醒的话,恐怕我会遇到棺材、遇到坟墓或又一次遇到骷髅的。

不吉利,很不吉利。这场梦是不是我目前命运的隐喻?难道我真的无法摆脱这场厄运?

想着这些,我的心情更加沮丧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陷入一场连一场的梦里,每个梦的场景都是阴郁、灰暗的,那个溺水的梦不时穿插其中,就像反复播放的短片。这个短片每播放一次,我的心脏就怦怦乱跳一次,浑身就被冷汗浸透一次。有一个梦里,我甚至像是被整个浸泡在一种冰凉的液体里。这种液体没有颜色,却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这种水给我皮肤的触感硬硬的,这种硬的感觉很快渗透到肌肉里,使得肌肉也有些强直,四肢竟渐渐麻痹。我总觉得这种液体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用来作特殊用途的。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一个名词:福尔马林。对了,它一定就是这种液体,它具有消毒、防腐和漂白的功能。

我怎么会被这种液体浸泡?这是用来保存遗体的药物,难道我已经丧失了生命机能,进入死亡状态了?外面天气炎热,别人怕我的尸体腐烂,要用福尔马林将我保护起来?我满腹狐疑地猜测,却猜不出个究竟。就在这时,身边来了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他们边走边说话,后面还跟着护士,护士手里端着白色托盘,托盘里装的什么,我躺在床上看不见。几个人中一个戴眼镜、表情严肃的人说:“今天我们这个人体解剖手术,是一次现场试验。你们看躺在这儿的这个人,他的面目和正常人没有大的区别,但其实他的灵魂已经死去。灵魂的死表面上看不出来,我们通过解剖可以从他的机体找出根源。人死了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比如内脏等等,灵魂死了,他的机体内部也会有征兆的。”他背过脸对身后的护士说,“现在做好准备,手术马上开始!”然后,他回过身继续说,“如果我们通过解剖能够发现一个人灵魂死时的机能特征,古往今来医学、社会学和政治学上的一些重大难题,都将获得解答。”

他说的这些话令我莫名其妙。我根本不相信人会有灵魂,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人的灵魂会死。迷信说,人死后,灵魂即脱离人体飘走,去了另外一个空间。所以说,人的灵魂是不死的。灵魂死时跟人的机体变化还有联系,这更与民间历来的说法不相符合。这是些什么人呢?看模样像医生,听说话又像科研人员,而他们进来想干什么?搞解剖?解剖谁,我吗?我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会被解剖,这是报应还是命运?

我可不想被解剖。解剖是种什么滋味?想到利刃刺穿皮肤,划开肌肉,我不由心惊肉跳。我想从福尔马林溶液里爬起来,可怎么挣扎,四肢都是僵硬的,无法动弹。我张嘴喊救命,可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就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用凶恶的目光盯着我,说一声:“你想就这么脱身?不行!还不快动手?”

刚才那个戴眼镜说话的人朝后一伸手:“手术刀!”

护士从白色托盘里取出一把纤细的小刀递到“眼镜”手上,“眼镜”把刀在我眼前一晃,然后手腕一抖,朝我胸前刺来。

我惊得跳将起来,人几乎滚落地上。

这天晚上,我再度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墙头那盏灯光明晃晃的,竟然和手术刀发出的银白色光芒一样。

那边值班的两个人用一种带调侃的声音在说话,一个说:“睡得挺沉。”另一个说:“就像睡死了一样。”这个又说:“不知是不是想通了?”那一个则说:“我看未必。你看他白天的眼神,还是一种犟牯子的眼神。”

犟牯子这个词我很熟悉。我老家那一带农村把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喜欢惹事的年轻公牛叫做“犟牯子”。自从离开农村后,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词汇了。今天这个人突然说出这个词,我不知是否他老家和我老家的方言有共通之处,还是他刻意用这个词来刺激我的神经。

他们知道我醒了。

这时天也已亮了。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于是继续装睡。小张开口了:“秦小集,起来吧。你昨晚睡得不错,今天应该有精神继续回答问题。嗯,起来可以活动活动,就在这屋子里转圈也行,做俯卧撑也行,蹦一蹦、跳一跳也行。听说你以前从不锻炼,这不是好习惯,知道吗?”

他说什么呢?把我当幼儿园的儿童还是把我当罪犯?

不过,我的心理防线已经松动,人的精气神也就泄了许多,对他们再怎么感觉不舒服、不服气、不满意,嘴里和行动上却老实多了。他们让我起来,我继续装睡,心里却不那么踏实。

起来就起来吧,我对自己说。

从床上爬起来,正要穿衣服,却好像从自己身上嗅到一股梦里闻到的那种刺鼻味道,皮肤的僵硬感觉也没有消失,被带到现实中来了。

晦气呀晦气。我一焦急,忘了自己是被纪委两双眼睛盯着,趿着鞋快步冲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就往身上冲水。

我一边冲水,一边用毛巾拼命擦皮肤,从脸部到脚丫,又擦又搓,恨不得把身上皮肤搓下一层才好。

一直搓到皮肤发红,有些发痛了,我才不再搓了。我拧干毛巾,把身上的水擦干净,换了衣服出来。

在我擦洗身子的时候,小张到卫生间的门口来窥视了我两回。大概我的行为让他们感到诧异,他们其实也很警惕,怕我想不开或有其他异常举动,连我上卫生间大小解,都不让闩上门(其实,他们早已经把盥洗间的门锁给卸掉了)。见我不过是冲澡,小张皱了皱眉头,嘟哝了一句什么。等我回到床前,闵处长说:“你干什么呢,火急火燎的,把我们吓一跳!冲个澡就冲个澡,像赶丧一样,这么不稳重!”

小张说:“大概他昨晚睡觉热出汗了,早上起来要先冲洗冲洗。”

闵处长说:“当领导都这么久了,干什么事该显得老成。事先也报告一声嘛,免得我们以为你想不开呢。”

这到底是玩笑还是讥笑呢?简直是侮辱我老秦人格!

我以前听说,“双规”期间的确有人为了掩盖自己受贿犯罪的事实,采取一了百了的方式,来抗拒审查。这种事件大概对看管人员造成了心理压力。就像监狱或看守所里面,人犯或犯罪嫌疑人自杀,看守和监管人员都得负有看管疏忽的责任,所以“双规”地点的墙壁、桌子角都用海绵包裹,电器插座也改装得让你的肢体无法轻易接触得到。看管人员一天24小时寸步不离,眼睛更像是黏黏虫,粘在你身上,拍也拍不掉,掸也掸不掉。

不过,他们这么一讽刺打岔,我身上那种沾满福尔马林的感觉竟然消失了;室内的灯光也不再晃眼。毕竟此时外面的太阳已经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