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3415

我好比山洞里的神仙,与世隔绝,孑身孤影,向壁而坐,对隅而泣,真是惨淡孤独啊!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记得小时候读《西游记》,里面老是出现这么一句话,当时不理解这说的什么意思。在宾馆里“双规”了这么几天,忽然想起这句话,对它的含义有了自己的理解。它是形容时间倏忽,过得很快吗?不对,应该是说那些住在山洞里的神仙寂寞难耐、度日如年才对!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在这儿,整日困在这30多平方米的空间里,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点也不知道,家人的状况也不清楚。小五、林木苟还有其他朋友目前什么处境,是否也被纳入纪委监视范围,我都急于想知道,可一点也掌握不了有关的信息。我想象外面的情势变化,竟无法在脑子里形成影像。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或者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揣度不出来。

我当然希望外面的世界真精彩,人人都活得滋润,活得潇洒,尤其是我的“亲友团”——他们潇洒、滋润,就说明他们没有受到纪律检查部门或别的司法部门打扰;而一旦他们受我的影响被牵连进来,他们的日子即使不像“双规”这么难过,至少也无法如往常那样轻松自在!唉,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说得太准确、太形象了——再聪明的人都是如此,包括我自己在内。往日,我整天忙忙碌碌,这里开会那里视察,一到办公室,人还没坐下,川流不息来找的人就一拨接一拨,有时这拨人没走,下拨人已经在外面等,电话好像接不完,文件也好像批不完。常常是那边饭局要开始了,这边上门汇报工作或审批项目的人还不走,非要把他们准备的话讲完不可,有时弄得我不胜其烦,便大光其火。现在想起来,这种忙碌和烦恼,比我目前枯坐斗室百无聊赖、停职受训饱尝讥讽要幸福得多、快活得多咧!

眼下我住的地儿,虽然是临湖的市政府接待宾馆,地处繁华路段,可对于我来说,却如同处于远离尘世的聚秀岭一样,没有人知道我被“圈”在这里,我对外面的任何情景,包括对宾馆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一点也无法知晓。我好比山洞里的神仙,与世隔绝,孑身孤影,向壁而坐,对隅而泣,真是惨淡孤独啊!

聚秀岭,我们临湖市最著名的风景旅游点,尽管由于经济力量不足,开发力度跟国内乃至省内知名旅游景点相比远远不及,但却保留了原生态的美,这也是当地年轻人和一些外地人喜欢去山上游览的原因。

聚秀岭上就有一个山洞,那洞还有名字,叫做“吕仙洞”,说是仙人吕洞宾在那里面住过。那洞我去过一次,印象不怎么样。我这人不喜欢游山玩水,小时候住在山里,山里那些景色看都看腻了。偏远闭塞、又穷又苦的日子,每天赤着脚走在坎坷崎岖的山路上,心情始终像头顶的天空一样,被茅草杂树遮蔽得透不进天光,以至我看见山岭山峰山沟山洼就有一种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心理。所以,自打大学毕业到临湖参加工作,我从来没对聚秀岭产生过兴趣。单身的时候,同住单身宿舍的男男女女每逢春天和秋天的休息日,都会相约去春游或秋游,而且老是把游玩地点选在聚秀岭。他们一说去聚秀岭我就皱眉头,就想办法推托。我说聚秀岭那地方有什么好玩?荒山野岭,又没有像样的路,爬山爬得累死了。

山上到处是荆棘和蛇不说,要是遇上悬崖,一不小心摔下去,这二十几年的饭就白吃了!我这话说得够狠、够晦气,邀请我的人马上不高兴了,说你不去就不去吧,干吗用这么恶毒的话诅咒别人?我连忙道歉,然后说今天我要加个班,或者说昨晚为一个材料的事想了一个晚上,不知怎么下笔,所以没睡好,爬山就爬不动了。每次遇到爬山我都不肯去,以后他们也就不邀我了。后来我当了副市长,市政府领导们分工,我首先提出自己不愿分管旅游,我怕分管旅游后少不了要去聚秀岭的山沟里转,我最烦这事儿。不过,对于聚秀湖,我倒不讨厌。一般去聚秀湖玩,不是乘船就是乘竹筏子,最多也就在湖边上走一走。一望无际的湖水碧波荡漾,让人心旷神怡;湖边上的凉风吹着,即使夏季身上也不会出汗,这样的游玩才叫游玩。

我唯一一次去聚秀岭游玩,说起来也算阴错阳差。有一回,省里分管城市建设和旅游工作的副省长黄浩到临湖检查工作,我们这儿城建和旅游是两个副市长分管。黄浩来时,市里管旅游的那位副市长正好出差在外,于是由我陪黄副省长到下面去考察。

对于这样一个任务,我起初很兴奋。黄浩副省长来一趟临湖不容易,他一年恐怕都来不了一次。我见他一般只能是在全省的工作会上。那种场合,想单独和他接触,极难凑到时间。这回我可得好好陪好他,让他既对我分管的这项工作满意,同时对我这个人也有一个正面而深入的了解。我知道,尽管干部提拔的权限主要在省委,但他作为政府副省长,对他分管口子的干部的使用,至少有建言的资格。以后省里哪个厅的厅长出缺,省委要是征求他的意见,他肯定会把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推出去的。

我先选择自己分管的口子作为他视察的点,开发区、临湖大道、新城区、聚秀湖公园……只要是临湖市这些年投入资金和力量最多最大且体现了新的面貌的地方,一个一个领着他看。一路上,他给的赞誉不少,但也谈了一些看法。那些看法都是针对临湖城建方面的弱点来说的,比如说临湖建设缺少城市个性,所有高楼和外面其他城市比较显得雷同啦;新城区规划有些凌乱,商住区和开发区靠得太近、界限不够分明啦;聚秀湖公园虽然花团锦簇,但缺少一些人文的内涵啦等等。当然,他的批评很含蓄,看似随意性的点评,而且夹杂在褒扬当中,让旁人不易听出来。但我是临湖市政建设管理者,我听了褒扬当中夹杂的这些批评,如同口嚼佳肴硌到了砂子,听得很不舒服。可是,我不敢说什么,只能一味点头,一味说“好,好,好,黄省长指出得对,这体现了我们工作的不足,我们一定按照领导的要求改进”。

改进什么呢?我这话也不过是客套话罢了。那些楼房早盖起来了;开发区和商住区局部互相穿插的情况也已经成了事实,难道还推掉重建不成?我心里对黄浩副省长就有了怨怼情绪,暗自说你一个副省长,难道一点不体谅下面干部的辛苦?我们管城市建设,花多少心血,操多少心?你下来走马观花指手画脚哇啦哇啦倒是容易,要是让你亲自来干,还不见得干得我这么好呢!我心里对黄副省长进行着“腹诽”,可是脸上却笑得跟一朵花一样;我的嘴巴也更加甜蜜地说着恭维、讨好的话。我发现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上级越批评我,我越发对他恭敬讨好,这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本领。

正是采用这种办法,我在那些批评者眼里产生了虚心谦和、知过即改的印象,有时甚至让他们不好意思继续批评下去——现在这个年头,不光是下级面子薄,上级的面子也薄,一般情况下,他们批评人都尽量委婉柔和,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自从当了县级领导以后,我受到的批评已经很少很少,有些批评,我通过这种表面的虚心也立即将其化解。这次黄副省长含蓄柔和的批评,我也想用这种以柔克刚的方式消解掉。在驱车经过临湖大道的时候,黄副省长开玩笑说:“老秦,你看你修的这条路,可以阅兵了呢。要不是你领着走,我还以为到了临湖市的中心广场。超前,很超前啊,呵呵。”

这里面还是有批评的意味,但要是把它理解为夸奖,又何尝不可?我心想着等黄副省长走了,我要把他这段话作为他对临湖城市建设的表扬性语言和夸赞性指示向书记、市长汇报!

看完城建,我说:“临湖旅游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座山,海拔才几百米,跟那些名山相比,一个小土丘罢了;一片湖,水倒是有这么清澈,可是搁在省城,也就小家子气了。”

可黄副省长却来了劲,说:“临湖这地方啊,我看旅游资源还是不错的,湖光山色,景色宜人。一座聚秀湖,据说水质是一级标准。刚才我们在聚秀湖公园,看那湖水,碧蓝碧蓝的,云影在里面飘荡,就像飘在天上一样。隔着那么远,我还看见鱼在水里游动的影子呢——这样的湖,这样的水,这样的景,别说省城没有,我走了全国多少景区,大概除去九寨沟和新疆、西藏一些湖泊,哪儿都找不见了。你这座湖,叫做‘养在深闺人未识’啊。将来好好宣传宣传,一定能招揽不少游客。你别看轻了它,将来它可是一个聚宝盆呢,呵呵。还有聚秀岭,海拔好像是605.2米吧,尽管不高,可钟灵毓秀,有瀑布有岩穴,有古木有庙宇,像个小盆景。你们好好打理一下,也很引人入胜的。”

旁边市政府办公厅陪同的主任问道:“黄省长,您到过聚秀岭?”

“没去过呢。”

“那您对聚秀岭的情况怎么这么熟呢?”

“来的时候,向省旅游局要了点资料,翻了翻。”

“黄省长记忆真好。我们在这儿工作这么多年,对聚秀岭的海拔只能记个大概,您连小数点都能记住,真了不起!”我不失时机地恭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