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3920

“呵呵,老了,上年纪了,记忆跟从前根本不能比!”黄副省长手一挥,说道。他的话透着遗憾,但在我听来,却藏着炫耀,他明明是想告诉我们,他年轻时的记忆力了不得嘛。我这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我眼里,根本没有什么君子不君子,打小的时候起,我就习惯把身边的每个人都看成自私小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我常暗自提醒自己: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君子,即使有,也是加以乔装打扮的形象,比如我自己。我在主席台上,在电视镜头前,不总是努力表现出一副谦谦君子的形象吗?可我不是君子,我也从来没打算过当君子,想做君子的人,不是傻瓜就是白痴,而这种傻瓜或白痴是罕见的,我这辈子恐怕遇不到,而我也不想遇到这样的人,遇到了也不愿和他们打交道!你想想,一个自私的人和一个无私的人来往,会发生什么样的情景?双方都会觉得别扭、难堪、不对劲是不是?当然,我这样“阴暗的心理”只是藏在内心的,就像黄副省长自认自己记忆力特好,却不公开说一样。

黄副省长又说:“既然来临湖一趟,聚秀湖已经看过了,聚秀岭不可不看。怎么样,老秦、老邱,是不是给安排一下?”

尽管他是笑眯眯提出的,可却给我出了难题。我说过,我这个人不愿爬山,办公厅在做接待方案的时候曾问过我,要不要安排黄副省长去聚秀岭游览,我否定了。可没想到黄副省长自己提出来了。

办公厅邱主任不好回答,他看着我,让我拍板。我挠挠头,说道:“黄省长,您这么大年纪,来临湖视察工作又这么辛苦,聚秀岭山高路陡的,只有简易便道。小车到不了山顶,要走好一段路呢。”

“登山的目的就是走路,走山路比走平路对身体更有锻炼作用,这可是我多年的经验呢。何况,你刚才还说聚秀岭是座小山丘,怎么转口又说‘山高路陡’了呢?”

哼,还钻起我的空子了,这老头子!我心里不悦地想。

我换了一个理由,说:“黄省长,您年纪比我们大,我每次登上去都累得不行(我从来没登过聚秀岭,可这儿我撒了个谎),您还是别太辛苦,别累着……”

“老秦,我这个人爱好的体育项目不多,登山嘛,是其中之一。既然来了临湖一趟,还是去一下。刚才还说了你这座聚秀岭是一座盆景,到底是不是,去山上看了才知道。”

我还想阻拦,可黄副省长用句玩笑话把我打断,他说:“老秦,别说了,你这座聚宝盆,想藏着掖着不让我看是不是?我登一下山,开开眼界,也看不坏你的,你怕什么?老秦你体力不行,让老邱领着我去就行,好不好?”

他老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好再阻拦,只得吩咐办公厅做安排。我实在不想登什么山,但又怕自己真的不去陪同,会把黄省长惹恼,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每次下到基层,无论县区还是乡镇,地方主要领导不来陪我,我都会大发雷霆。

黄浩副省长别看年近六十,登山果然是把好手,几乎可用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来形容。市里几个担任服务工作的年轻干部背着饮料、茶水、干粮、毛巾、临时休息用的小凳还有折叠伞等等,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办公厅老邱拉下几步,勉强能跟上,我则在后面气喘吁吁、步履艰难地行走。黄副省长一边爬山,一边兴致勃勃地顾盼山中景色,问这问那,指指点点,遇到留有古人摩崖石刻的地方或是山房庙宇的残碑断瓦,都会停留细看。他在那儿看,我没有兴致,就待在一旁休息,秘书小钱给我背着休息用的折叠式小椅子呢。我不爱喝饮料,也不喝矿泉水,只喝茶水,小钱的包里也装着我的密封式水杯。

黄副省长有时钻过一个山口去看瀑布,转回来瞅见我呆立原地,说道:“老秦呀,这么好的景色,真是人间仙境呢,不来真可惜了。”我说:“黄省长你是看山看得少,觉得稀奇,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看哪座山都是一副模样。”黄副省长见我兴致不高,也就不再跟我扯这些。

聚秀岭山上本来就没有像样的路,一条简易公路只通到半山腰,再上来就是一条只有一米宽的小路。这小路不知哪个朝代修的,有些路段用青砖筑了石阶,有些路段用卵石铺成路面,这些青砖、卵石经脚步践踏、岁月风化,已经垮塌的垮塌,残缺的残缺,如同断裂的链条。中间许多地方的路面纯粹剩下黄土,坑洼难行。旅游局多次打报告申请经费重新修路,市里一直没给拨款,所以这路一直就是这个样子。黄副省长指着路面说:“这条路看来是过去百姓修的朝拜山神的路,古代那个条件修条路真不容易。现在修路条件好多了。你们市里要是能拨点专款,再通过其他渠道找点钱,把这路修好,该多好。”我连连应是,心里却并不认同。

快到山顶的地方,随行人员说是近处有个洞,就是那个有着神秘传说的吕仙洞。黄副省长一听,原本已露疲惫的脸孔又放出光来,连说“去看看,去看看”。他兴致这么高,大家便一齐附和,市旅游局一个干部上来凑趣,说洞里有这个有那个,什么石桌石凳石塔石葫芦,一座天然的炼丹炉还坐落在那儿呢。据考证确实是当年吕洞宾修仙的地方。

等走到那儿一看,哪有什么炼丹仙炉?在我眼里,那里只有大小不等、高低不同、胖瘦不一的一堆乱石,都被半人高的蒿草给掩埋了。那个洞的洞口倒挺宽,大约有十几米,里面凹进去,纵深也差不多十几米的样子。洞里坑坑洼洼,动物的粪便、尿渍、毛发随处可见,三面花岗岩壁上生满苔藓,还有一道一道的雨水和山泉水流淌的痕迹。这样一个山洞,能住人?临时躲雨还差不多。要是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修仙炼丹,那杜甫老先生当年也用不着呼喊什么“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凄凉口号了。

可这位黄副省长,却好像没想到这个问题,他对那个洞看了又看,一会儿围着洞穴到处看,尤其对洞口那一堆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石头作点评,一会儿进到里面,沿着石壁高高低低走了一遍。他看见一处石壁上隐隐约约有几个凿刻的字,还惊奇地叫起来:“看,这上面写的什么?”石壁上的字风化得厉害,还被苔藓遮蔽着,他竟然用手去抠。旁边的干部们见黄省长对那几个字感兴趣,赶紧把他替换下来,大家一起动手,遮住字的苔藓被剥去,里面原来是一首七言诗。诗里的字已经处于被风化状态,有的地方模糊不清,但根据上下文,黄老头子竟然全部把它们辨认了下来。他老人家对着那几行字,有滋有味地念起来:

流水下山非有意,

片云归洞本无心;

人生若得如云水,

铁树开花遍界春。

他在念着,旁边众人用一种敬仰的神情望着他,好像他就是洞的主人吕洞宾似的。陪同的一名干部不知是装傻还是讨好,问道:“黄省长,这诗是吕洞宾本人写的吗?”

我本想喝止他:不像话,哪能拿这样愚蠢的问题问省长?你明明知道吕洞宾只是个传说中的神仙,历史上根本就没有其人,你不是把省长当三岁娃娃吗?

可黄老头子却没有生气,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用很亲切的目光看着那干部,兴趣盎然地回答这个小儿科的问题,说:“你看,这首诗下面有题款,作者叫止庵守净。”

“哇,那不是日本人的名字?”

“不对。这个止庵守净,应该是唐宋时期的一位僧人。那个时候,佛教中的出家人都要改掉俗名,重新起一个僧名,僧名是根据每个人学佛修道的不同体悟而起的。为了切实表达个人的体悟,不少僧名就用的四个字。”

“那这个名字是吕洞宾的僧名吗?”

黄老头笑笑说:“吕洞宾嘛,搞旅游工作的,应该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吕洞宾是道家全真派的一位祖师,唐代人;也是道教传说中的八仙之一。他的本名不叫吕洞宾,而叫吕岩。后来因为躲在山洞里修行,便被叫做吕洞宾。这位吕仙人真正隐居修行的地方是山西的中条山。还有一种说法,说吕洞宾原先是唐朝宗室,遇上武则天屠杀唐室子孙,他为了避免被杀,改姓埋名,隐居修道,后来又在人间济世度人。吕洞宾这个人啊,历史上有关他的传说很多,他在老百姓中影响也很大。全国很多地方都有他的遗址,其中大多数未必是真的,不过寄托了百姓对他的怀念罢了。至于这首诗是不是他写的,我们来分析分析诗的意境就可以大致判断出来。这首诗总的意思是主张人生要随缘,要如行云流水,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不可强求,不可执意,不可妄念。这是佛家禅宗的境界,尽管道家哲学里也有这样的意思,但禅宗的这一观念最为鲜明,所以照我看哪,这首诗的作者应该是佛教人士。”

“既然这样,那作者怎么会把诗题写在这里,这不是道教祖师爷住的山洞吗?”

“是啊,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中国古代宗教分儒、释、道三家,释是释迦牟尼的简称,也就是代表佛家的意思。而三教合流,取长补短,互通有无,是中国古代宗教的最重要特点之一。你看国内一些著名的宗教名山或场所,那里往往佛寺和道观并存,有些宗教人士出佛入道或出道入佛的事迹也经常发生。在道家名胜地留有佛教的印迹或在佛教场所留下道家的印迹,这样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你们这儿有个吕仙洞,不仅道教徒会来朝拜,佛教徒有兴趣的专门前来拜访参观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而这首诗虽然禅意甚浓,道家也并非不可取其意而用之,所以它留在这石壁上千百年尚未湮灭,也算古人给聚秀岭留下了一份遗产吧。”

“黄省长水平真高,记忆力真好,让我们大开了眼界。”一名干部说出这句赞誉的话,周围的人听了,竟然同时鼓起掌来,我也不得不跟着拍了几下掌。我心想,黄老头子这方面学问倒是不差,可一个省长,懂了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不相信我一定得懂这些玩意儿才能在仕途上继续往上爬!

“走,继续往上走!”黄副省长手一挥,说道。我心里一惊:他说出来的话怎么和我脑子里想的同步呢?马上回过神来:哦,他这是还想“登顶”呢。我苦着脸说:“黄省长,我,我平时锻炼少,登顶我就不登了,我在这儿等你们吧。”

黄老头子倒是考虑周到,他反客为主替我考虑:“你们市里同志留下两位同志在这儿陪着秦市长,他要是体力恢复了,可以慢慢搀扶他先下山。”

他最后这句话,让我心里涌起一股从来没体会过的情绪,是感动,还是感慨?我至今没有弄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