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4568

自从决定将财产转移出去,小五确实操了不少心。他做得谨慎小心,连他姐姐冯玉珍都没有发觉!

我是在现实里吗?怎么一个早上回忆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往事?我急于想知道现实中的事,却陷入了对往事的绵绵回忆之中。

小时候的苦难生活,让我成为一个不容易被感动的人。我的性格坚忍、顽强,同时又固执、刻板。唯一的一次在党校学习,听老师讲现代管理学,说什么现在时髦的管理方式是人性化管理、柔性管理,我对其嗤之以鼻。管理管理,就是我管住你!只有采取高压手段和强制手段,管理才最为有效。什么谈心、什么思想政治工作……那一套,我觉得耗时费力,没啥意思。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就是一支狼群。你是狼群中的头狼,你就要用牙齿来管理你的团队;你是一只普通的狼,你就必须服从头狼的牙齿。有那么多讲感情、感化的工夫,我不如去喝顿酒,不如去按摩院放松放松。

现在我们这些领导干部工作压力多大?各项考核,各种指标,还有这个期限那个限期,这个否决那个淘汰,弄得你整日神经紧张兮兮,你即使有那份柔情,也要被各种考核检查评比给封杀掉了。上面老讲作风要实,什么是实?我理解就是作风要硬。对付下级,你只有跟他们来硬的——说硬话、下硬指标、用硬手段,下面才会怕你、服你、听你的。不然,他们给你打哈哈,打马虎眼,不把你当回事,你的苦口婆心,被他们当做驴肝肺,他们当面尊重你,背后没准把你当软蛋呢!他们不把你当回事、糊弄你,你拿什么向上面交代?所以呀,我对那些文质彬彬的干部,有个叫法,叫他们“奶油小生”。领导最重要的气质是什么?是魄力,有魄力才会有威望。有的领导不同意我的意见,说领导最重要的是要有亲和力,我心里鄙视道,什么亲和力?亲和力能树威吗?你跟下属搞亲和,他们把你当病猫,蹬鼻子上脸,这样能做好工作吗?切!

胡思乱想了一大早,这才忽然想起:今儿这是怎么了?上午都9点了,他们怎么还没来问话?是不是他们没招了,没进一步的证据对付我了?就凭几套房子,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嘛,我早就这么估计过了,嘻嘻。

如果他们真的没辙了,下一步会怎么办?放我出去?这样做理所应当,不让我出去难道把我扣做人质不成?继续把我留在这里,他们也没意思呀。哼,我要是出去了,才不能就这么拉倒,我要让他们赔偿我的损失、恢复我的名誉,要让他们向我老秦道歉认错!

我在这儿待了几天了?就这几天,倒像过了一辈子似的,我连外面的世界变成啥样了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正值炎夏酷暑,那天我被他们叫到宾馆,下车时,身边的热气蒸得人汗水直流,我还骂了句:这个鬼天气,要把人热死!

可是,这几天,我只能透过窗户感受外面是阴是晴,而户外气温的高低全然不晓。当然,我可以凭经验知道,这几天的气温仍然高达36度,不过,我是一点体验不到,因为宾馆有中央空调,室温一天24小时始终保持在摄氏26~28度的样子,可谓“温暖如春”。至于老婆冯玉珍这几天怎么过的,是否知道我被双规,是否晓得我的双规地点;家里人比如小五又是否听说我的处境,假如听说了他会采取何种对策;还有平时和我过从甚密的那些哥们儿;还有李梅梅等等……哪怕我能得到有关他们动静的只言片语,我也能判断出他们的行为趋向,能大概了解他们面临危机时的应对方式。而了解了他们的处境和动作,也才好对我自己当下的境况及面前的形势有个确切的判断,才好对纪委那帮人采取最佳的应对措施。

如果他们弄错了案情(但愿这不是我的一相情愿),我的原则是:哪怕你是省里来的,也不能不跟我道歉;你不向我道歉,不给我平反,我老秦以后在临湖还怎么工作?人家还以为我是法律上讲的“免于刑事处罚”呢。所谓“免于刑事处罚”不是没有问题,而是问题不大,可以从宽处理的意思。我既然被当做从宽处理的人,人家会说你究竟还是有些问题,不过不予追究罢了!省纪委不给我彻底平反、正名,我即便仍坐在副市长这个位置上,也免不了被下面干部指指点点——基层那些干部我很了解,你在这个位置上,他们把你当尊菩萨,但他们供你不是供你这个人,而是供你这个位置;如果你的声望有了毁损,你的资格有了嫌疑,你的名誉有了缺陷,他们就不会真心尊奉你,有些厉害的甚至连曲意奉承都懒得,他们会用毫不恭敬的态度,把你的尊严、威势甚至颜面都扫荡在地!

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据我的经验,历来纪委对干部采取双规措施,都是很慎重的,不会轻易这么做。我们临湖市这些年也有一些干部被双规,一般来说,只要被双规了,后面的结果都是移交司法程序,几乎没有翻案脱身的,因为纪委只要决定对某人进行双规,事先一定要掌握比较确凿的证据。那么,他们把我双规起来,肯定也掌握了某些东西,恐怕还不光是几套房子那么简单!

那么今天怎么回事?那个艾主任,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不太爽快,想用什么新的计谋来对付我?能用什么计谋呢?他们总不能用测谎仪吧?

我这边自我解嘲,心里不知怎的却越绷越紧,我甚至感觉到心跳在加速,怦怦怦,怦怦怦……

假如他们真的弄一台测谎仪来,我他妈这个熊样子,能过得了关吗?好在纪委不像公安机关,他们应该不会动用这种侦查手段。

可是,为什么他们办我这样的案子,总能手到擒来,突破对手的心理防线,取得最终效果呢?

我想起以前曾经有在纪委工作过的人当笑话跟我说,一些平时看起来挺神气、挺厉害甚至挺嚣张的领导,无论对下属还是对同僚,都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可是,当他的腐败行径败露,纪委上门找他的时候,刚刚把上面关于对他实行双规的决定念完,他当即瘫倒在地,站都站不起来。以后纪委有了经验,在对某人宣读双规决定的时候,事先派两名身材健壮的人站在他身后,一旦见他两腿颤抖满脸煞白吃不住劲的样子,立马上前搀扶,免得他摔倒在地。有时,他看见这样的场面都替那些贪污腐败的家伙可怜:明知道伸手必被捉,偏偏还要伸手;明知道自己扛不住,还一条道走到黑不肯回头。他还总结说,别看那些搞腐败的家伙表面上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其实个个都色厉内荏,内心虚弱得不堪一击!你说呢?

他后面这句“你说呢”让我听了浑身不自在。他这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我仔细窥探他的表情,却不太像。不过,他的话给我敲了一个警钟,就是一旦东窗事发,面对办案人员,一定不能双腿打颤面色发白自我暴露,要坚决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这样,才不会自我暴露,才有申辩和洗白自己的机会。当然,我和那些败露者不同,他们做了却掩不住马脚,说明他们属于低智商的家伙,我哪能那么容易留下把柄——应当承认,这人的话也提醒了我:凡事还是要小心一点,不能有哪怕一点点疏漏。有一天,小五向我建议,让我把所有“剩余”的钱款集中起来汇到境外去,说那样才能保证安全。他的话让我感到十分有兴趣。我想,冯家的人,我多半和他们没多少话可谈,包括冯玉珍,可这小舅子和我老秦,倒每每是心有灵犀。

我其实早想过这样的措施,可就是不知怎么行动,小五这么一提,我们俩一拍即合,下面自然是商量操作细节。我手上弄了多少钱,瞒谁都可以,却基本不瞒小五。我跟小五,相互干什么都不藏着掖着,人生难得一知己嘛。人生最痛苦的事是心里有话无人交流,无论是幸福也好痛苦也好,快活也好伤感也好,要是都憋在心里,早他妈憋坏了!我跟小五商量:这钱汇出境外,儿子小米用不了这么多,尽管他留学得花六七十万,也不过总数的十分之一。除去他读书花销之外,其他钱可以用来买美国国债。小五窃笑着说:“姐夫,你真老土啊,钱在国内会贬值,在美国照样贬值,买国债就不贬值了?就拿三十年国债来说吧,一般三十年国债最多十个点的利息,可货币贬值十年之内可以达到30%甚至更多,这是市场经济的必然现象,懂吗姐夫?”

这小子,说话就这德行,没大没小。可只要跟前没有别人,我一般不大计较他的说话方式。小五他们家从小就没给他好的教养,你要他一下子改过来也难,何况他的话挺有道理。

小五又说:“我的意见啊,姐夫。这钱出去后,最好的保值方式就是买房产。到纽约市区买一套高档住宅,或在市郊买一幢别墅,整个就ok了。你在这儿工作到退休,或者不用到退休,以后再弄点钱,早点出国去。一个破副市长总干也没啥干头,爬不上去就走人,你说是吗?有了钱,有了房,你就待在国外当寓公,我和我姐也陪你一块儿出去,加上小米,他书读完了也别回来,咱们四个人,正好可以开一桌麻将。没事了就打麻将,不愁吃也不愁穿,多他妈好?啊,姐夫!”

一家四口跑到美国打麻将?切!这小五真是昏庸,哦,鲁迅文章里好像有一句骂人的话,叫“昏蛋”!这话应该就是对小五这样的家伙说的。

小五这小子说话,有时不着边际,异想天开,这我非常了解;但有时他又有着很强的直觉和敏感。他建议把钱转到境外去,正合我的心思。我们俩一拍即合,商量好具体方案,就由小五去操作。小五的操作方案,我是预先审核过的,比如在深圳开账户,钱不能一下子全部汇过去,要一笔一笔地汇;而且不能从一个地方一家银行一个账号汇过去,得分成不同地点、不同时间、不同账号来运作——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防止暴露目标。不过,小五得辛苦一些,要多方跑腿,多次麻烦。小五这点倒好,关键问题上知晓利害,他说:“这不算什么,姐夫。为你做点事,辛苦算什么?我们家哪件事不是靠你?我爹妈还有几个姐姐姐夫报答不了你,只能让我一个人为你尽点心意。这事儿该怎么着你尽管吩咐,就别客气了。”

小五这张嘴呀,就是能挠到你的痒处,让你听了心里特别舒服。

自从决定将财产转移出去,小五确实操了不少心。他做得谨细小心,连他姐姐冯玉珍都没有发觉。所以前不久他从深圳来电话,告诉我一切安全,我完全确信。我至今不相信我的问题会出在深圳那边,要是出问题,只能在临湖市的范围,最多省城那边(比如给李梅梅买的那套住宅,就被他们从省城拍了照片)。只要深圳那边那个账号没问题,这边怎么查,也查不出多大的问题。吃点喝点,过年过节收点礼,多占几套房子……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想着,我心里又仿佛有了底气:不要自己吓自己!人家都说抓贼要抓赃,抓奸要抓双。老子又没被抓现行,怕什么?!如果我在收人家钱的时候被录了音或拍了照,那是洗不白了;可他们能拿出这样过硬的证据来吗?他们拿不出来却硬要我“坦白从宽”,我可以反咬他们是污蔑,是诬赖!当然,怎么回应他们的“审案”,得看他们的动作而定。反正,保守秘密,坚守底线,千万不要做惊弓之鸟,自乱阵脚,这样才能安全过关,我秦小集必须非常清醒地认识这一点。不然,一切后果、一切后悔,都无法挽救痛苦的命运——我掐着自己的手掌问自己:明白了吗?明白了?明白了就好,千万千万不要动摇,不要……

我正自己给自己打气,艾主任他们推开门进来了。

我像往日一样,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揣摩他们的心理。我忍不住会想:他们在外面是不是又弄到了什么材料?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来?刚才那些时间,他们是不是在商量什么办法,要撬开我的嘴?

想到这个“撬”字,我有些惭愧了。我这个人,满肚子的隐私和秘密,现在到了装都装不下的地步。平时我可以和小五商量商量,有些事也可以和林木苟这样的人商量,可是现在,我跟谁去商量?别看我平时自视甚高,觉得无论小五也好,林木苟也好,智商都不如我,但此时没人商量,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落实处。他们用不着“撬”,在讯问的时候步步紧逼,就把我逼到墙角去了。昨天的景况就是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