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4812

我突然产生一种身逢绝境的孤独感。别说小五和林木苟这样亲近的人,平时我一般瞧不起的那些下属,比如建设局和规划局的局长,甚至和我不那么合得来的市政府秘书长邱贤良(他上次没把宾馆改造的基建项目给我推荐的老板,我认为这就是他和我合不来的证据,我心里对此耿耿于怀了好长时间),如果此时能在我身边,给我解答一些疑难困惑,或者哪怕跟我聊聊外面的情况,我也会感到很亲切、很感动,至少会比面对这帮铁面判官、冷血阎罗要好得多吧?!人啊,到了身陷困境的时候,心里的想法会和平时,特别是和春风得意之时大不一样,这种滋味,我总算尝到了。

他们对我怎么这么冷血(我想到这个词,便这样用在了他们身上)呢?从我的身份来讲,现在还应该是人民内部矛盾嘛,难道不能宽容一点、和谐一点,非得跟对付敌人一样地穷追猛打不可?他们那种冷冷的目光,在这样的伏天如同冷箭一样射在我脸上、身上,让我有不寒而栗的感觉。我甚至屈辱地想,倘若可能,我愿意给他们下跪,跪在他们面前求情,让他们不要这么冷酷无情,这么穷追猛打,这么不讲人情,这么逼人太甚!我有些呆滞地望着艾主任那些人,目光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乞求的意味。

我竟然会有这样的目光——可怜兮兮、低三下四的目光?我自己一点儿都没意识到。后来我想,当时我的心情一定灰暗到极点、悲观到极点,否则怎么会有这样一种绝望的表情流露?乞讨、哀求……这可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心境,即使那次母亲带我去乡里中学报名,因为带的是零钞而被人家冷酷地拒绝,母亲在不得已之下将我拉到校长室,跪下以求援助时,我的心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求告之情,因为我知道,理亏的不是我,不是母亲,而是校方的工作人员。但此时我虽然贵为一市之长(我虽然处于“双规”期间,毕竟上面还没有将我的副市长免去——至少我自己没有接到正式的免职通知),面对那些级别低于我的公务员(艾主任除外),竟然腰软气馁,毫无自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出于“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本能,还是出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秦小集自感罪孽难逃的潜意识?

我无意中流露的这种目光,立即被艾主任捕捉到了。我看见他注视我的一瞬间,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

他们先后落座。尽管我面前并没有审判席,他们这些人或沙发、或靠背椅,还有在临时增加的方凳上随意坐下,就像一帮熟人临时小聚一样,可旁观者却明显看得出,他们这些人的重心依旧是艾主任。

艾主任坐在沙发上,身子随意地靠在一只扶手上,金处长坐在另一只沙发上。在手下工作人员向茶杯续水时,艾主任一只手点了点,金处长马上把头靠过来,听取艾主任的“指示”。艾主任跟他叽叽咕咕不知说了啥,他说的时候,眼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朝我这边瞄过来,我心里立马紧张起来,心想是不是在说我呢?那时的我,几乎已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任何细微的异动,包括他们说话语调的变化、面部表情的阴晴,都会形成条件反射,引起我一阵心慌意乱。

今天上午,首先开口向我提问的是市纪委的小马,马科长。仗着省纪委领导的势,他说话的口气也是越来越不中听。他说:“秦小集,你的案子,上面高度重视(他说的“上面”指的是哪里,他并没有明说。到底是市里呢,还是省里?靠,这种小干部也晓得癞蛤蟆打哈欠,用这么大口气跟我说话了),我们每天的工作情况,都会进行小结,也都要向上面汇报。作为当事人,能够配合省纪委的工作,这是你有了醒悟的表现。但总的来看,到目前你的态度,一直都还比较被动。说明你对自己的行为还缺少反省,对组织不够坦诚,不能够实事求是地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我们认为,这样下去其实对你自己不利,希望你能够清醒地面对自己的处境。”

他这个开场白倒像模像样的,既像官话,又像训诫,还像劝导,除了口气我听着不大舒服,还真挑不出话里有什么毛病。根据我的经验,当领导就得有这样的水平,在某些场合、某些问题上,你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对方还眼巴巴地等着你,希望你继续把话说透一点儿,希望从你的话里探测到他想要的东西。可是,他如果不善于体味和咀嚼,那他等于是个白痴,将来就干等着挨你的训吧!我以为这种方式临湖市除了我们市级领导和县区主官(指县、区委书记和县、区长)别人都不会,没想到一个纪委的小科长也有这种讲话水平,绵里藏针,含而不露,却把想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让你足以感受到其中的威慑力和劝诱力。

后来,他们简单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一一作答。很久以后,我才醒悟过来,艾主任他们这拨人确实有技巧:每次问话,前面都挑几个你能够很轻松并且很愿意回答的问题,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影响你后面的心理,就是既然你已经开始回答他们的话了,后面就不大容易拒绝继续回答。我不知这是不是属于审判心理学里面的技巧,但我发现他们的这个秘密,已经是在身陷囹圄之后,所以只能算是迟来的总结了。不过,往往是,我的本能让我对他们提出的任何问题都抱有抗拒心理,都会在回答之前,先掂量一下可能造成的后果。如果掂量着有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我便以沉默或以转移话题的方式,拒绝回答他们的提问。

今天他们起初问的几个问题确实很轻松,比如,金建民问我,大学里学的专业,自从当领导后就没有再接触过,会不会感到可惜?我在他的话里听到“领导”两个字,感到格外舒服:瞧瞧,他话里竟然还认可我的“领导”身份,说明他们还没有对我“嗤之以鼻”,还没有像我心情阴郁时想的那样,真的把我当“囚犯”看。这点嘛,说明他们还是讲政策,讲事实,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人情味的。

我说:“我学的专业是农业,具体来说是水稻制种。起初在县里,还分管过一年农业,后来到开发区就与农业彻底绝缘了。要说专业嘛,当然是丢了。可是,我们市里哪个领导是按照原先学的专业来分工的呢?都是后来分管哪方面的工作再来熟悉这方面工作的,包括分管文教卫生的老廖、分管财经税务的老孟,他们原先一个学的工科,一个学的电子。领导嘛,我觉得本身就是一项专业,管理专业。而这个管理专业还不是课堂上能够学懂的,主要靠实践,在领导岗位上锻炼、历练,有了这层经历,然后不断提升自己,领导水平自然也就逐步提高了。”

“那你对于自己没有搞水稻制种和农业科技,不感到有什么遗憾吗?”

我摇摇头,却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水稻制种,目前最高的技术就是杂交水稻。而杂交水稻,国内已经是世界领先了。这方面,袁隆平又是领跑者、佼佼者——他的事迹无人不晓,贡献无人不知。我们学这个,弄这个,再怎么弄也不可能超越他呀!所以呀,我改行,既是工作需要,从个人来讲,也算是知难而退。”

其实,我当初削尖脑袋要钻进公务员队伍,主要原因是小时候对村干部、乡干部们在和我母亲一样老实巴交的农民面前的那种架势、那种威风以及农民们对他们的敬畏甚至惧怕的印象太深,心里暗暗发誓要爬到他们那样的地位,这辈子才不枉做人的心理潜意识所导致。我记得自己读小学时,上学路上有时会遇到乡里下村的农技员,他们骑辆破自行车,身上穿的衣服和农民相差不多,脸上晒得黑黑的,在田埂上遇到我们,还主动下车给我们让路……这种谦卑和辛苦,跟干部们比简直是两类人嘛。我可不想像他们一样。他们的生活,又脱离了农民多远呢?除了拿国家工资,其他方面,也不过半斤八两。但这样的心理动机不能跟别人说,我连冯玉珍都没有说过——它是我在仕途上拼命搏杀奋力攀登的一个基本动因,这种动因不能公开告知别人。不然别人会说我参加革命动机不纯。

金处长听完我的话,接着说:“老秦,你这个话照我看就有些以偏概全了。水稻制种尽管有了一个袁隆平,还有其他科技工作者在做这项工作,国际上这方面的专家也不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领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贡献嘛。比如说搞导弹,我们不能说有了一个钱学森或者钱三强,其他人就用不着了,是不是?顶尖人才的成就还须在众多人的工作基础上形成,就像你后来搞行政管理,不能因为有了一个市长或书记,其他助手就不需要了呀!”

他这话说得挺有道理,倒让我一下子无言以对。确实是这样:如果按照我的逻辑推论,有了一个袁隆平,其他农业科技人员就可以不需要了,那么搞行政管理,我们市里不算市委那边,有六七个副市长,还有三四个市长助理,如果集体出行,小车可以排成一个长长的车队。可是,我们这些副市长在一起聊天的时候,都自认为自己担负的工作很重要,为市长分担了很多事务。没有我们,市长纵使有三头六臂,也忙乎不过来。一根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副职就是正职的帮手,是他的“桩”。但我回答金处长问话,却把这一层逻辑关系给忽略了,怪不得被他抓住漏洞。

这时,艾主任说话了。他说:“秦小集,你之所以走上领导岗位,首先离不开组织上的培养,当然,你自己也作出了不小的努力。你很早就存有在仕途上发展的雄心,做一个行政领导是你的理想——这点,我们从你一直以来自己写的档案材料中可以看出来(他这话引起我的警觉:他们把我的档案都翻遍了,而且翻得这么仔细!)。不过呢——”艾主任语气一转,接着说道,“现在各行各业搞行风建设,这个行风建设中有一句老生常谈的话,叫‘爱岗敬业’,我认为呢,这句话不光应该对行业职工讲,让他们遵守,还应该对各级各部门的领导干部讲,让他们也遵守这句话的基本精神。领导干部这个岗位确实很重要,因为他们掌握了权力,掌握了推进一个单位一个地方工作的主动权。他们不能懈怠,不能荒嬉,更不能贪腐。如果这样的话,那他们不光影响到这个地方和单位的工作,还会贻害自己和家人。”

这个老艾——他不称呼我的职务,直呼我的名字,最好的态度也就是叫一句“老秦”,那么我在心里也不称呼他的官衔,也直呼他“老艾”,这样就对等了,嘻嘻——你看看,逮住机会就给我上政治课了。我不想听,可是又躲不开,只好把头垂下,闷声不响。

“我这话可不是威吓你,你自己好好思考和反省一下,不要抱有侥幸,不要心存幻想!”他转而对金建民说道:“老金,你把我们处理过的几个案子的事例给他讲解一下。”

金建民拿出一叠材料,翻了翻,然后清了清嗓子,跟我讲起来。

他说:“有个领导干部,职务嘛,跟你秦小集相类似,在任上不自律,放纵自己的贪欲,结果被查。组织上在审查的时候,起初他百般抵赖,后来面对大量事实和证据,他知道赖不过去,只好如实承认。可是承认完了,居然天真地问,我都坦白了,可以让我走了吧?办案人员问他去哪儿,他回答说,去上班呀——简直到了天真无知的程度。”金建民说到这里,旁边那些年轻的纪委干部竟然都笑了起来,大家都觉得这个家伙不可思议,其思维和行为十分搞笑。

艾主任摇摇头说:“你看看,我们有些干部,明明已经触犯了刑律,还不能正确认识,甚至不把它当回事,这样的人,不出问题才怪!”

金建民接着说下去:“还有一个地方的领导也是。他的问题被查实后,他自知罪孽深重,跟组织上讲价钱,说我把所有贪污受贿来的钱统统交还,职务也不要了,但是我要提一个要求。办案人员问他有什么要求,他竟然回答说,让组织上给他几亩地,他去办个庄园,从此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当一个农民——他这话当时也让办案人员哭笑不得。”

他讲的这两个案例,连我都觉得荒唐:就像一个小偷在商店里行窃被人抓住,他说,你也别跟我较真,我把东西还给你,咱们一切两清了。我想,这两个人是装傻呀,还是真傻?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跟我秦小集比可差老鼻子去了,怪不得会惹人发笑呢。

正想到这儿,金处长话锋一转,说道:“秦小集,我们把这两个案例讲给你听,是要让你明白,你自己万不可心存侥幸,别以为双规是一场游戏——这不仅仅是一场道德追索,这还是一场严肃的政治和法律追究。自作孽,不可活。假如你自己犯了罪,违背了党纪国法,你的将来和那些已经遭受惩罚的人是一样的,决不可能再回到人生的起点,明白吗?”

他这一番话,声色俱厉,把我的心情搅得一团糟,有如乱麻纠缠,撕扯不清。我脑子陷入紧张与慌乱,一股窒息的感觉让我几乎瘫在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