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2545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酸苦:我们乡下老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冯玉珍结婚二十年,哪有什么恩情可言?为了一个李梅梅,她竟然把我出卖给纪委,这样的老婆,简直跟仇人一样嘛!唉,当初就应该答应李梅梅,跟她离了。如果我和她不是夫妻,那些财产分割到她名下,她为了保住自己的那些财产,恐怕未必会向外抖搂出去呢!唉,当初之所以没有答应跟李梅梅结婚,倒不是留恋冯玉珍,主要是考虑我这样的身份,一旦离婚会招来上上下下的议论。假如有人以此为由坏我的水,我在仕途上的发展恐怕会受影响。可没想到,我这官没当上去,坏我水的竟然是姓冯的!这个女人,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妈的。

可再往下想,那个李梅梅,同样靠不住。我跟她啥关系?就睡了几回觉,她在省城白得一套住房,加上给她买的珠宝衣饰、送她的现金银行卡,她几辈子都挣不来,这样多的好处,也封不住她的嘴,照样出卖我。要是跟她结婚,能保证她保守秘密,跟我同舟共济吗?我心里没底,不仅没底,而且潜意识告诉我,即便李梅梅成为我老婆,她照样会为了自己的安全,把我的底细给交代出去的——这些个女人啊,怎么就这么下贱、这么软弱、这么不坚强,一点原则性都没有呢?

也许,女人就是这样,不光是冯玉珍和李梅梅,其他女人也一样。有一部什么戏,好像还是外国的,里面有句台词,说: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面对承受不了的压力,她们坦白说出她们知道的情况,也是万不得已吧?我这么有意志力的人,在这儿待了几天,也时时会感到精神的恐惧和虚弱,那她们一经变故,遭遇前所未遇的压力,失去意志和理智,变得格外脆弱也难免……不,我不能这样替她们开脱。这是我老秦为官立身的关键时刻,平时她们都仰仗我、依靠我,在我落难需要亲朋好友相助的时候,再大的压力她们也得给我顶着。

她们不顶着,把所有的担子都甩给老子扛,而且还雪上加霜、火上浇油,这跟临阵倒戈、落井下石有何异?女人,女人里面也有坚强的,比如我的母亲。那么艰苦的日子,那么沉重的生活负担,那么多的冷眼和欺凌,她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叹一口气,即使给校长下跪,她眼睛里的光也是闪射逼人的。她常在我面前说的一句话便是:只要身体扛得住,再大的艰难也要顶过去。这两个女人,怎么就没一个能像我母亲那样面对危难仍然坚挺起自己的精神呢?怪只怪我遇到的都算不上好女人,好女人在这种时候,一定会挺身而出,担下自己该担的担子的。所谓“遇人不淑”,过去是用来形容女人的,现在我觉得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顾影自怜的自己了。

和我好过的女人,在临湖市还有几个,不过人家都是有夫之妇,我和她们发生的多是一夜情、几夜情,事后,她们无一例外地找我,或者办事,或者要钱,打发了之后,她们还都守规矩,不再来烦我,当然,我一般也不会再去惹她们,因为我只不过是把她们当做野食尝一尝罢了。她们的事会兜出来吗?纪委能查得那么清楚吗——这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夜露水两相情愿的事儿?要是他们能把这些事也调查清楚,那天底下真是任何事都无可逃遁了……

幕布上的画面在缓慢地更换,我脑子里开着小差,对里面录像下来的珠宝古董之类完全置若罔闻了。这些东西,全他妈是一堆废物,而且此时成为我的罪证,真是早知现在,何必当初!难道这就是我们老家人说的: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我如今真是碰到鬼了呢!

当录像即将放完的时候,我忽然从幕布上看见一样东西,它是那样鲜明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脱口喊:“停下!”

小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画面,诧异地将播放哭的按钮揿下“暂停”。

停止的画面上,是一只玉手镯,那只手镯大致呈青绿色,但颜色很杂,而且晦暗,缺乏光泽,看上去的感觉很硬,接近石头,稍有点常识即可看出,它是一只质地很差的玉镯,跟前面播放的那些光泽闪烁、晶莹明亮的珠宝相比,很不相称。然而,我注视那只手镯的目光,灌注了比其他首饰珠宝更加复杂和丰富的情感在里面,许多岁月的沉淀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让我的目光显得迷乱和恍惚——这点,很快被小袁和闵处长注意到了。

但此时,我已经顾不得观察他们俩的动静,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心情阴郁而沉重。

这只玉手镯,从价值上来说,值不了多少钱,毕竟它的材质很差,可它,它,它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或者说遗产。看见它,我仿佛又看见我小时居住的那又穷又破的家,看见我那又黑又瘦满脸皱纹、衣衫褴褛、整日操劳没有一刻停歇的母亲……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的家完全可以用“一贫如洗”或“家徒四壁”来形容。别说财产,家里的那口水缸,也豁了一个大口子,连不多的几个碗碟,也没有一个是完好的,不是裂了缝就是缺了沿。我从小时在襁褓里一直到长大去外面读书,就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母亲的衣服更是补丁摞补丁,由于长年汗水浸渍,稍微被外力挂扯就拉开一条大口子,所以母亲的衣服老是露着肉,露出肉的地方也就跟她的脸和手一样,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

小时候,我连皮鞋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家里穿的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那种布底、圆口、黑面的鞋子,如今城里人也有喜欢穿的,他们觉得比皮鞋和旅游鞋更柔软、更透气,但他们不过是休闲时候偶尔在家里穿一下,外出上班、开会、游玩、社交,还是以为皮鞋和名牌旅游鞋更能体现身份,更能满足自己骄傲的心理。由于这种布鞋纳上一双,要花费母亲大量的时间,所以她两三年才能给我们纳一双新鞋,而新鞋穿在我们脚上,不用几个月,大拇脚趾就会把它顶出一个洞。为了节约鞋子,我们打柴、放牛、干农活,都以草鞋甚至赤脚为主,布鞋只是在上学的时候或过年的时候才能穿。家里虽说还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长年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不是用红薯就是用青菜、芥菜、包菜之类生长快的蔬菜作为补充。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和弟弟还上山挖过野菜,与一点点米搅拌在一起煮稀饭,度过那些难熬的时光。那个年代,我家里连砍柴刀和切菜刀都时常要借邻居的用,家里唯一可以作为值钱物品看待的就算这只手镯了。

很小的时候,我并没有见过这只手镯,也不知道家里有这样一只手镯。到了我入乡里中学读书以后,逢周末回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黯淡的油灯下面背书,有时会看见母亲从家里唯一的樟木箱里(箱子外表的油漆已经剥落,铰链和锁都长满锈迹)翻来翻去,最后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再一层一层打开包裹的布,里面露出的,就是这只光泽黯淡的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