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2681

母亲把这只手镯放在灯下,左看右看,对着灯上的火苗照了又照,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露出平时难得的一丝微笑,而这微笑也如灯火一样,黯淡微弱,有时只那么一闪,就再也没有出现。

几次以后,我发现,母亲这个时候是心情最好、最放松也是最愉快的时候。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古董、玉器之类的名堂,我只知道,母亲很珍爱这只手镯,看来这只手镯在她心中的分量十分十分的重。我问母亲:“这东西哪儿来的?很值钱吗?”

穷人的孩子,最缺的就是钱,最想的当然也是钱。在学校,别的同学每天上食堂吃饭,都挑好菜买,而我只能挑最差的菜,即便这样,也并不能每餐饭都买食堂的菜。我经常吃的是自己带的罐装腌菜,那是每周回家,母亲给我准备的。腌菜用辣椒爆炒,几乎没有放食油,因为家里实在没有油吃。我有时眼馋别人碗里的菜,却只能别开目光去望天,如果不克制自己,我怕自己会把筷子伸向同学的碗里夹人家的菜——那样的话,我可就会被同学看不起,尤其被女同学们耻笑了。

母亲不知听没听明白我的话,她嘴里喃喃地说:“值钱,值,小集要是读书成才了,那就太值了。”

我以为母亲没听清我的问话,又重复问她一句。这会儿,她把脸转向我,正儿八经回答我说:“集子啊,这手镯,是我结婚的时候,你奶奶给我的,那是她送给新媳妇的结婚礼物。你们家里世代都穷,你外婆家里也是一样。我们家里不比别人家,有那些金银首饰,有这么一只玉手镯,我当时心里已经很高兴了。后来,你爹走了,家里的日子是越过越穷,你们读书,为了凑学费,我连你父亲留下的那根烟斗还有那顶旧呢帽子都卖掉了,偏偏这只手镯,我没有卖。我想啊,我家小集子将来长大了要工作,要娶媳妇,我要是不给未来的媳妇也送点子礼物,怎么好意思做婆婆呢?所以,我哪怕再苦,再操劳,也要把这只手镯给守住、留住,不然,将来人家媳妇因为婆家没有礼物而看不起我家集子,我这个脸往哪儿搁呀?要是为此耽误了你们的婚事,我怎么对得住你们的爹和爷爷奶奶?我现在把它留在箱子底下,将来一定要亲手给我儿媳妇戴上,我要让她知道,我们秦家与那叫花子不同,到底还是有一点家底的……”

母亲这番话,说得我鼻子酸溜溜、双眼泪汪汪的。我心里像是受到一阵撞击,一股不翻身誓不为人的激情立马让脑子亢奋起来。

这只玉手镯给我的刺激太强烈了,我对它的珍视是不可以用普通的价值来衡量的。

所以,当我此时看见这只玉镯的照片,我的心里再度受到猛烈的冲击……

后来我知道,玉器这类玩意儿,决定其价值的因素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材质,二是工艺,三是年代。除非具有考古意义的玉器其价值唯年代是尊以外,其余的则三重因素相互关联,缺一不可。母亲给我留下的这只玉镯,从材质和工艺上都属低劣的,唯有年代稍微有些时日,但却远远够不上古董标准,这点我很清楚。它的年代,约莫就是民国,充其量是清末宣统年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在古董商的眼里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母亲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媳就咽了气,她把手镯留给了老大,也就是我——她寄予厚望的小集子,并嘱咐我一定要替她把手镯给将来的媳妇戴上。

我和冯玉珍结婚的时候,条件尽管还是比较差,但比起儿时来讲,已经好上不知多少倍了。所以,当我把母亲留下的包裹取出来,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袱皮,露出那只手镯时,冯玉珍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她取过手镯,认真瞧了一遍,然后很冷漠地扔在桌子上那一摊旧布上面,说:“看你这么神神秘秘地拿出个东西,我还以为多么珍贵,没想到就这么一个不值钱的破玩意儿。这样的东西,省城的旧货市场有的是,我们临湖市的地摊上也能看见。你看,这么旧了,又没有光泽,我怎么戴得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捡来的呢,哼!”

我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说:“这,这好歹也是个玉的,绝对不是假的。地摊上,那里假货多,再好看的假货,总比不了真的吧?”

“拉倒吧,秦小集!你以为这个真到哪里去呀?它差不多也就接近块破石头了。”

“可,可它是我母亲留下的,说要送给儿媳妇……”

“我们冯家又不是讨饭的,一只破手镯就能打动我。你要是买不起好的首饰,我宁可不要,好吧?我宁可不戴手镯,也决不戴这只破手镯,免得丢人现眼。”

冯玉珍说话这么刻薄、这么无情,我知道她对我母亲留下的这只手镯看不中,不仅看不中,简直不屑一顾,我只好讪讪地把手镯收起来,搁进箱子里去。

以后,家里的生活逐步好起来,收入越来越多,尤其是我当了领导以后,不说日进斗金,至少工资外的外快、红包、各色各样的礼品均呈与日俱增之势,别说旧首饰,就是新的首饰,动辄几千上万元的首饰,给了冯玉珍之后,她戴不了几个月,新鲜感就过去了。新鲜感一过,她就把它们扔进首饰盒里,有些不甚中意的,又从首饰盒里淘汰出来,从此不仅不再佩戴,甚至连看也不再看一眼。

贵重首饰尚且如此,那只我们秦家“家传”的玉镯,就更不用说了。不仅冯玉珍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就连我也渐渐对它失去了兴趣:尽管它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可它毕竟值不了几个小钱。母亲嘛,一个穷困的农村妇女,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好东西,在她眼里,一只劣质手镯已经算是她见过的最值钱、最贵重的物品了。哪怕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她也要把它死死留住,留给儿媳,留给后辈,这就是穷困所造成的眼界的局限——可怜的眼界,可怜的局限,这只手镯不仅成为我记忆的疼痛,也成为我心里的哀伤和耻辱。我之所以没把它扔掉,不是因为对它保留了多少爱惜的情感,而是因为扔了它,就等于把母亲的一切全部抛弃,把家族的记忆全部割断,作为一个讲求“孝”义的人来说,我还不能这么做!

我把这只玉镯作为必须长期保存的物品放进嵌在墙壁里的保险箱,与之放在一起的,还有我的私人印鉴、一些证件,再就是我的部分私房钱。这些私房钱,起初是一叠一叠现金,后来换成存折,再后来又换成银行卡。冯玉珍对这些钱财并不过问,因为她手里的现金用不着担心会花完。家里的钱来得容易,冯玉珍也就没必要跟我锱铢必较。她也知道,我这个人其实也不用钱,因为我早就是工资基本不动,不光我,她到了后来,工资也花得越来越少,可以几乎不动了。家里的开支,只要随便拆开一个红包,就能用上好些日子,而儿子留学的钱,从来用不着一小笔一小笔地汇,有时随手就汇个三万五万过去,儿子手里从来没闹过钱荒。

我有时打开保险箱,检视一下里面的钱、卡或偶尔取证件用一下,而那只玉镯,则从不取出,以至从我的记忆中慢慢淡出了。

这次,它猛然出现在我眼前,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你想想,我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如此多的陈年往事一起随着这只手镯在我脑子里翻滚,它们相互冲撞纠缠扭结,几乎让我心理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