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作者:楚荆      更新:2019-10-11 13:20      字数:4147

我不能示弱,不能让对方感到我内心的脆弱和恐惧。他们正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呢!

记得我刚“被安排”住进临湖宾馆这间标准间的时候,曾把窗帘猛地拉开。我的动作吓到了纪委的干部,他们以为我有什么企图,赶紧把窗帘重新拉上。我当时就没好气地责问他们为什么不能拉开窗帘,难道我是囚犯吗?你们在这里是干见不得人的活动吗?现在想起来,我的责问愚蠢又可笑。见不得人的不是他们,其实是我自己。我这个人,临湖老百姓从电视上见到、当地的官员从会场上见到的,总是一副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模样,但要是按照法纪条文来对照,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内心世界有这样一句话,叫做“见光死”,可以形容我的真实状况。

“见光死”,这句话太有味道、太形象了。

当然,我到现在仍不认为自己是个坏人,不过就是多一些正常人的七情六欲嘛。我当了领导,满足七情六欲的条件多了些,所以嘛,享受也就多一些。但是,跟那些老板们比,我算得了什么?我长期的情妇并不多,一个李梅梅,还有一个××,另外有一些临时性的“外遇”。就这么一点名堂,连林木苟都笑话我,说我白顶了一顶副市长的帽子,身边连女人都没有,这样当市长,有什么味道?至于钞票,把箱底搜搜拢,也就是个“百万富翁”,千万不到,可怜兮兮的,比小五强不到哪里去,跟林木苟那伙人没得比。我们临湖市城关地带一些乡里开矿的老板、做生意的个体户还有建筑商,个个手上都不止这个数。他们他妈的肚子里连一两墨水都没有,就因为有了几个钱,整天牛哄哄的,抽雪茄、吃燕窝、开奔驰,出口不是大话就是脏话,唾沫乱飞,口气比美国总统还大,我这么个高官,又满腹经纶,也就这个样子,连跟他们比都比不了,又有什么可得意、满足的呢?

这些话不说了,说得都没意思。就这么着,我还一点自由都没有,整天这个会那个会,这里检查那里汇报,烦也烦死了。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纪委、监察、反贪、公安……不知多少个部门、多少双眼睛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纳入他们的监视范围,这不,我的行为根本不算张扬、不算嚣张,可也……

是啊,尽管我认为自己并不招摇,跟社会上某些人比也不算放纵,可要是拿条条框框来衡量,确实是触犯、违背了某些法规。我的所有行为要是被调查清楚,一公布一曝光,当然我也就死定了,我的政治生命彻底玩儿完,临湖市的老百姓一定会在背后指指戳戳,而属下那些官员肯定也会视我为“异类”,从而对我不再仰视、不再恭敬,而是怀抱“歧见”甚至鄙视!这样的情景一旦发生,我即便出去后能够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又怎么面对别人的议论诽谤,如何面对这可怕的现实呢?再有,要是万一我出不去了,他们把我带到号子里面,把我跟各种各样的犯罪分子关在一处,我又如何与他们一起生活?哎哟,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天老爷,还不如让我死呢!

其实,当我住进来的第二天,他们就允许拉开窗帘了。不过窗帘外面的景色一点也不好看,那根本就不能用“景色”二字来形容,那就是一个大的垃圾场。我的心情这些天不断“滑坡”,大概跟目睹这样的景色也有一定关系。窗户外面有些什么呢?

一堆酒瓶,一堆煤炭,几根劈柴,几个塑料饭盒,一些瓷器碎片,几块碎砖,还有一棵半枯的树……

虽然酒瓶和煤炭都成“堆”,但煤炭那座“堆”已经名不副实了。临湖宾馆自从经过改造后,由原先烧煤改为烧油,这堆煤炭大概是改造前烧剩下的,没有清理,一直留在这里了(这说明宾馆原先的锅炉房就在我现在“住”的这间屋子的附近)。经过日晒雨淋,煤块间的空隙不断被压紧,它的高度显然已经往下落了许多,几乎可以不再称其为“堆”了。酒瓶的高度比起煤堆来,不仅体积大了许多,而且也高许多。如此多的酒瓶摆放在一起,我还从来没看见过呢。我这一生喝过的酒无数,但每次喝酒,宴席上摆出的酒瓶最多,也就一箱两箱,一二十个瓶子罢了。这里能把这么多酒瓶集中到一起,倒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些酒瓶各式各样,上面的商标五花八门,有本地的,有外地的,有白酒瓶,有红酒瓶,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啤酒瓶。再细看,当中没看见茅台酒瓶。我在宾馆喝酒,非五粮液和茅台不喝,那至少我喝剩的空茅台酒瓶应该有哇,难道他们把高档酒的酒瓶另外存放?曾经听说有人专门收购空茅台酒瓶,50元甚至100元一个,我还不信,看来宾馆这里的茅台酒瓶被卖给那些收购的人了,卖酒瓶的一定把那些钱装入自己口袋了,这也叫靠山吃山嘛。

那一大堆酒瓶,底下的码得很整齐,列成一排,像一道宽宽的长城,上面的则毫无秩序。大概起先码堆是为了好看,后来酒瓶太多,扔酒瓶的人懒得费心,就随意弃放了。这个酒瓶堆了足足有一米半高,占地则至少有五六十个平方米。我惊诧于它的体积和数量,曾暗自默想,它究竟有多少个。我在心里推算:1平方米乘以1.5米,它的容积是1.5立方米,那么这儿的酒瓶堆应该有75~90立方米。这么庞大的一堆,总共有多少酒瓶摞在这儿呢?咦,这倒是个谜。这么一想,我来兴趣了,干脆想算出个究竟。

我想,应该先计算一下每个酒瓶的体积,然后再算1.5立方米的空间可以搁多少酒瓶。可是,酒瓶与酒瓶大小不同,想绝对计算准确不可能,于是只能估算。好,就估算吧,反正不是统计局做统计(统计局做统计,也经常是统计加估计,当不得真的)。

就按每1.5立方米空间摆200个空酒瓶吧,那窗外这堆空酒瓶,至少应该有10000个!10000个空酒瓶,也就是10000斤酒,倘若用我小时候家里的水缸来盛,可以盛多少缸呢?我家里的水缸,可以装两担水,每担水按100斤算,则是200斤的容量。用10000除以200,等于50,也就是说,光这里的酒瓶可以装满我家那口水缸整整50次,真了不起!唔,再来计算一下:一缸酒200斤,如果让我来喝,能喝几天?

老秦我在酒桌上虽然不敢夸口是位好汉,但至少不是孬种。状态好的话,我一顿可以喝上个七八两,达到微醺的程度,却不会醉。有时情绪不高,喝个四五两感觉就差不多了。这样的酒量,当然不能跟那些诨名“酒缸”、“酒桶”、“酒胆”的“豪杰们”相比,但有个七八两的量,一般场合也还是能够应付。说实话,老秦我在喝酒方面口碑甚好,临湖市与我接触多的干部和老板都说我“没有架子”。为啥我能有一帮哥们儿朋友?实说了吧,其中不少是酒桌上交下的。人家看我喝酒爽快,不摆市长架子,心里感觉受到尊重嘛。在酒桌上,下属们敬领导的酒都要斗着胆子,还不一定能敬得上,而我呢,只要我喝到高兴处,无论谁敬酒,都来者不拒。我记得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早先,我对这句话一点儿体会没有,因为无论对谁,母亲都是一副俯首低眉的态度,可人家对她照样白眼相加;现在,我官居高位了,才明白世上确实有“礼尚往来”这么一回事。就拿喝酒打比方,有时属下敬酒你喝了,对方一连串的感谢不仅讲在嘴上,也明白地写在脸上,为啥,这让他有了面子啊。这样的“与民同乐”,何乐不为?

我当这个副市长,任这么个差事,往来应酬特别多:上面领导和相关部门下来视察、检查、督察、考察的;兄弟省市前来传经送宝甚至仅仅路过的;各类商人老板前来投资的;还有下级单位和下属们想跟我套近乎拉关系的……让我不胜烦扰。有时,我吃顿饭跟赶场一样,这桌喝了又上那桌去,多的时候赶五六个场的情形都有。我从小到大根本没酒喝,参加工作后当个底层小公务员,又没资格喝酒,所以从前几乎就没有酒量——没有锻炼的机会嘛。我这酒量是逐步锻炼出来的,能有今天这个水平,跟我“酒精考验”不无关系。

再回过头来计算:我每天喝酒的量,如果按每天一斤算(有时不喝白酒喝红酒,那就要增加计量),一缸酒,可以供我喝200天;50缸酒,我足足可以喝上10000天。10000天大约等于30年,我要喝上30年,才能喝出这么多的空酒瓶。呀,这是什么概念!

10000个空酒瓶,花上30年,我一个人就能喝出来。我初看见窗外这么一大堆酒瓶还感到惊奇和震撼,经过这么一计算才发现,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假如我能当30年副市长,这样大一堆酒瓶,我一人就能喝出来,哼哼!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通过这么计算,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再惊人的数字,再难以完成的指标,只要给压力,或者给条件(比如给上足够的时间),或者既给压力又给条件,那么它也不会成其为问题。

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我兴奋了好一阵子。有人好像这样说过,一个人之所以能够成功,就在于他的思维方式,逆向思维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工具。我们官场上作报告,也常用“思路决定出路”这样一句套话。看似套话,其实不然,它可以算作是一个真理。我这个人之所以能从一个农家孩子走上今天的高位,就是善于逆向思维。这不,关于酒瓶堆的研究,我很快就得出了出人意料的结论,将来我要是再到临湖宾馆陪客喝酒,我要把客人带到这个地方参观这个酒瓶堆,并把我“双规”期间发现的秘密、计算的成果告诉他们,让他们也分享分享我的成功“思路”。我还可以拓展来阐释我的思路,就是搞经济建设别忽略了宾馆,宾馆不光是搞接待、迎来送往的地方,宾馆也出经济效益、出生产力!为啥?那么一堆酒瓶,如果是未开瓶的酒,不该值个几十上百万的吗?如果我们临湖能把自己的酒厂好好办起来,打出品牌,打开销路,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该创造多少收益,增加多少税收,安置多少就业?

这么想着,我就有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感觉,我屁股下的椅子好像变软了,变得和主席台上那张真皮椅子一样松软;窗外照进来的光线也如同电视台记者打出的镁光灯那般明亮。在我面前的两个人,我的幻觉将他们幻化成黑压压的一片,就像会场上人头攒动的景象一样。我的嘴没有张开,但我的内心却在说话,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就像我每次在主席台作报告那样。我把我的计算、我的思路讲完了,用想象的动作喝了一口水,将茶杯重重蹾在讲台上,等待着台下的掌声。

一定是我的神情开始表现出异样,纪委干部锐利的眼光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用一声“敲打”,把我从幻觉中惊醒过来。当他们再次追问我有关经济方面的“问题”时,我才感到自己的所谓“思路”、所谓“计算”有多么荒唐——作为一个“戴罪之身”,一个“双规”对象,我怎么会有兴致关注一堆废酒瓶,并且仔细计算我可以花多长时间把如此数量的酒喝完等等这么无聊的问题?我他妈的一定是脑子进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