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回想起来，也没什么奇怪。人嘛，是最善于用脑子的动物。尤其是聪明一点的人，用脑子已经成了习惯，只要不是陷入睡眠或是昏厥状态，他的脑子就不会休息，不会懈怠，不会“屏蔽”——老秦我就是这样子的。自从上大学开始，我脑子始终是转个不停的，不是想这个问题就是想那个问题。但那时想的问题比较肤浅，而且带有随意性。后来当了公务员，我脑子思考的问题逐渐集中到一个大致明确的方向来，就是如何找到捷径，获取事业上的成功。可以说，我之所以在自己熟悉的几个群落，如大学同学、同时分配到临湖市来的大学生、和我差不多同时起步的公务员中算最为显赫的成功者之一，正与我总爱琢磨事儿有关系。不说别的，就是我和李梅梅在一块儿“销魂”的时候，我的心思也并不全在她的身上，我脑子里会闪过其他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有时那些一闪而过的想法会慢慢生长，在其他时间、其他场合结出意想不到的果实。
自从被困在这间房间以后，我开始全神贯注对付纪委的质询审问，并努力揣测他们的目的和自己的命运，脑子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后来我承受不住压力，接近神情恍惚了。正是在这样的景况下，我的思维开始涣散，注意力不再能够高度集中。可是，此时的我没有什么正经事值得思考了，没有任何外界的新鲜信息传进我的脑子，我凭借什么思考？我只能眼睛看见什么东西脑子便想什么问题，我最先被那堆酒瓶吸引，自然也就把它作为我研究思考的对象了。
那堆酒瓶让我的脑子整整兴奋了两天。等我被纪委干部的一声“敲打”阻断了对它的关注之后，我对那个庞大的酒瓶堆也就不再感兴趣。可我的脑子运转却不会停滞，它还是在沿着一条捉摸不定的路径“漫游”。
第三天，我的思路开始转向其他方向。这个新的方向比起酒瓶问题，显得更宏大、更重要、更有意义。不过，它与酒瓶问题却有着承接关系。
我的目光越过酒瓶堆和煤堆，看见一个围墙。那个围墙不像宾馆正门的围栏是带花纹的金属栏杆，也不像市政府大院的院墙是大理石面的，它是那种很早很早流行的用红砖和白灰砌成的墙。墙面坑坑洼洼，起伏不平，看似一推就会倒塌，但为了防盗，围墙顶部却插满了锐利的玻璃碎片。一些碎砖头、破瓦片，还有松木劈柴、残断树枝散乱地堆在围墙脚下。还有刺眼的白色饭盒、污浊的塑料袋，甚至还有几堆说不清是动物粪便还是人吃剩的残羹剩饭的垃圾，随意地躺在地上。仔细看，竟然发现近处的一堆快餐盒旁边还躺着一只死老鼠！
我的脑子围着这些景物又活泛开了。我在思考：作为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宾馆，临湖宾馆的硬件在全市长期是首屈一指的；尽管后来有了其他档次可以与其相媲美的宾馆，但临湖宾馆经过装修改造，它的接待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它是临湖市的形象、品牌。在我印象中，它是一处山珍海味、花团锦簇、顿顿美酒、夜夜笙歌的地方。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怎么还会有这么一处场地、这么一个角落，藏污纳垢，不堪入目？据说像宾馆尤其是高级宾馆，有关部门是特别重视对其进行监督管理的，每年的卫生防疫检查、消防检查、治安检查、食品安全检查……你来我往、川流不息，一年到头从未停止过，从省厅、市局、临湖区、城关镇等各个层面，从条条到块块，让各家宾馆饭店应接不暇。
每次的检查之后，还有督察、整改、评比……我作为副市长，来这些地方次数多了去了，每次看见的也的确是光辉鲜亮的一面，没想到，此番才发现，无论多少部门管辖，无论林林总总的这么多部门发动多少次密集频繁的检查，死角还是死角，并没有因此而绝迹。这他妈究竟怎么回事？难道这么多部门都搞的形式主义，每次它们都只是浮皮潦草地走马观花，并没有深入细致地把责任尽到？眼前这么大一块场地，我在一楼的房间能看得清清楚楚，假如站在更高一些的楼层俯瞰下来，那不是更加一览无余吗？而且，我记得临湖宾馆改造的时候，还因为土地不够，死乞白赖跟市政府要了邻近的一块地，面积比这个场地也大不了多少，我听那个“皮卡裘”说，为要地请客送礼花的银子不下六位数，可这里一块足够盖一栋房子的地就属于宾馆，他们竟然不知利用，也没有任何单位向他们指出！
这是什么问题？工作作风问题、工作程序问题，还是体制机制问题？我脑子理了半天还是理不清楚。我不相信这个问题我思考不清，于是整个下午脑子都围绕这个问题在转，居然还是没想明白。到了夜晚，辗转反侧不能熟睡，脑子还围绕着这个问题在想，直到把脑瓜都想痛了，依旧没有结果。我很是丧气，副市长当了这么些年，自认为什么事情都碰到过，什么问题都没有难倒我的，可竟为了临湖宾馆这个卫生死角为何能长期存在，闹市区这么一块宝贵地皮竟没人在意而想不透彻。我越是想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越是解释不通。终于，我脑子乱了，精神涣散了，集中不了思路。我需要休息了。
怀着满腹狐疑，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往后的日子，我对于窗外的景色失去了兴趣。窗外那些混乱、肮脏的景物，让人想起都不舒服。我总算明白他们之所以将这间房子作为双规地点的苦心，终于猜到：尽管我人仍在临湖，但是咫尺天涯，没有人知道我就待在平常出入最频繁的地方，待在临湖市的领导干部们的眼皮子底下，待在临湖市区的中心地带而“人不知鬼不觉”。小五啊小五，还有冯玉珍，你们究竟知不知道我困在哪里呀？如果知道，你们千万要想办法帮我解脱——至少要替我保密，万万不能泄露我的“犯罪”信息，让纪委抓住把柄呀！用句朴素的北方话来比喻，我们既然是一家人，那就好比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被逮住，大家伙儿都得受到牵连呀！
这个时候，我忽然明白，此时此刻，和我上过床、睡过觉的所有女人，唯一对我出事会感到伤心的，就是冯玉珍了。那个李梅梅，还有其他女人，她们恐怕也会伤心和担心，但她们伤心不会是为我，而是为她们自己。只要不受我的牵连和影响，她们会像避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甚至都不愿承认和我认识；而冯玉珍呢，至少看在儿子的分儿上，应该会替我感到难过。即便她因冲动而出卖我，至少儿子她还是会牵挂的。我万一被逮进去了，李梅梅这些女人是丝毫不会挂心的，唯有冯玉珍，能替我在外面照顾儿子——秦小集呀秦小集，你早该想到这个结论，如果早想到这个结论，你对那些女人就不会那么上心、那么疯狂了……
午饭后，我躺在床上休息。
上午已经躺了不短的时间，我哪里睡得着？可我又不能说不想午休。我要是说不午休了，那正好，他们换班的人反正不睡觉，精神着呢，正好拉我起来问话，我这不是找抽吗？
我眯着眼，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在不住地捣腾。捣腾来捣腾去，忽然就想起了闵处长上午念的对联：
权钱色，三足鼎立；贪嗔痴，百欲丛生。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一副对联，觉得越念越有味，越念越顺口——嘿嘿，果然是一副好联呢！
权钱色，权钱色，三者难分难舍，就是这样子的啊！
人人都说当官好，当官的烦恼真不少。可既然烦恼不少为啥还要拼命钻营往上爬呢？还不是因为那个“权”字？“有权就有一切”，这句话说得忒赤裸裸了一些，但事实即使不完全这样，也相差不会太远。你看我，一个农家子弟，从小在赤贫的环境里长大，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白眼没受过？可自从当上了副市长，那份感觉、那份做派，跟过去比，就得叫“九天九地”之别了！
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们当领导又分管城建和开发区这一块的，事情当然很多，开会老是在晚上开，双休日、节假日也老是开会、出差、陪客什么的，忙得跟陀螺一般。可是这种忙，只是身体的忙，心里呢，却是一种享受。前呼后拥、美味佳肴、镜头闪烁、鲜花簇拥……这样的场面和体验，让人整天都有一种沉醉其中、飘飘欲仙的感觉，哪里肯因为忙和累就放弃这种出风头、抖风光、展风采的资格？！
有人唱高调，说当官不怎么样不如回家去卖红薯，这样的傻瓜我可不当，这样的傻事我可不干！要老子真的回家卖红薯去，那这么多年的脑筋不白费了，这么多年的奋斗不白干了？
我总结出一个道理，当官到底替谁做主？首先是替自己做主。你不替自己做主，不考虑自己光考虑别人，一事当前，先替别人打算，你不是白痴就是傻帽，你这人迟早得被淘汰出局！当然啦，不可否认，的的确确有人愿意当这样的傻帽，即便在我们临湖市也有这样的干部，一门心思工作，在科级、县级岗位上干了不知多少年，始终没有爬上去，也居然没有怨言，还是照常干他的活，做他的事，比如说农业局的副局长石明，还有科技局的一个什么科的科长，他们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成天穿的衣服也是过时的，头上的发型也是老式的，一点与时俱进的模样都没有。
我听分管农业的副市长说，那个石明吧，当初当副局长的时候跟他是一个级别，可现在一个是副市长，一个是副局长，级别相差整整两个台阶了，而且是从中层到高层这样一个差别，那个石明竟然看不出有一点嫉妒和不满的样子——这叫修养呢，还是叫迟钝呢？还是应该叫什么？我也闹不明白。
要我呀，老这样原地踏步，急都会急死了，早就使出浑身解数去钻去跑甚至去闹了，哪能这样受冷落、受欺负呢！他们难道不爱权吗，难道不喜欢当领导的感觉吗？要不就是他们实在是像孔老夫子说的，烂泥扶不上墙，不具备当领导的能力和水平？不过听人家说，石明这个人水平还真不低，他不仅业务熟，笔头硬，口才也很好。他曾经在市委市政府召开的一个大会上作报告，获得的掌声很是热烈，连主持会议的秘书长后来都说，这个石明呀，看不出他还确实有两下子呢！可这位“有两下子”的石明到底还是一个副县级官员，他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也就到此为止了吧。说实在的，我们这类经济欠发达地方的公务员工资，简直就是温饱水平，想过得潇洒根本没门！所以像石明这类干部，生活简朴，衣着寒酸，那就是不懂用权、不会用权的结果。像他们这样子，还真不如做一个小商贩的收入高呢。我们在酒席上会调侃说，当官没有钱，请我也不来。如果只挣个温饱，那跟卖红薯也就没有根本区别了嘛！
石明当干部是一种当法，我秦小集这类人又是一种当法。权这个鬼东西，硬是个魔力无穷的玩意儿。没有权，我的个人魅力、形象气质都不可能达到今天这个高度，我的人生体验也就会像他们一样苍白、贫乏。况书记这个“三足鼎立”用得好，如果权不和钱、色之类的名堂结合起来，那就成了“金鸡独立”了，嘻嘻。
至于那个“贪嗔痴”，好像是佛家用语吧？那可是批评人的话，跟这个“权钱色”相配，倒是配得来呢。
这个况书记也是，竟然会写对联，而且写得很有杀伤力。百欲丛生，百欲丛生，唉，人就是被这个“欲”字给害了。如果能够节制，能够克己，能够把握好尺度，老秦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像蒙上了一层阴霾，又灰暗下来。情绪低落，身体立即就有了反应，变得虚弱无比。我觉得自己连坐都不愿坐起来了，只想就这么躺下去。可理智在提醒我：总这么躺着，对身体是更加不利的。别看我体质一贯很好，可进来这么几天，却感到大不如前了。这样下去，会引起肠胃积食，导致消化系统的毛病。我想我还是要坚持挺住，不能这样委靡下去。我不能示弱，不能让对方感到我内心的脆弱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