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来没有立即跟上去，而是转向莫雷：“你先回去。”
莫雷望着他直笑：“你们要谈什么反社会反人类的事，不能让我听见吗？”
张中来有些无奈：“小鬼，有些东西是你不该涉足的，你还是个学生。”这些天来他让莫雷一路跟进他寻人的过程，已经是最大的底线了，现在他要去见大混混头子，这种事根本不适合让学生参与。
莫雷有点无赖的耸耸肩：“我不管，要么你带我去，要么你丢下我后，我自己偷偷跟着你去，我跑步的速度你是见过的，你甩不掉我。”
“你——”张中来顿时一口气抵在胸口，只想大骂这小鬼怎么这么不只好歹，除了几个兄弟，他张中来什么时候这么为人着想过，这小子居然给他得寸进尺，但没等他发作出来，却又听到莫雷轻松的说：“我们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当然要两个人一起回去。”
年轻有为的大混混忽然有点语塞：原来莫雷是在担心他。莫雷并不知道他和三叔的关系，只单纯的怕他此行有危险，甚至为此冒险与他同行。
他又忍不住觉得无奈好笑：他张中来什么时候居然要一个小鬼来担心了？
前头走远了的黄毛见二人没跟上来，不耐烦的折回来：“晾在这干啥？别让三叔等急了。”
张中来仔细一想，觉得自己走这趟估计也没什么大事，顶多就是和三叔见见面说说话，叮嘱莫雷别乱插嘴，还是让他一起来了。
与三叔的会面的地点是一家食府，二楼雅座隔间包厢内，一个身穿灰色运动服的干瘦小老头儿坐在桌旁，三人进去的时候，老头正稀里呼噜的喝豆浆，手上拿半截油条，桌上还搁着碗黑米粥。
这简直就像一个刚晨练回来的普通老头。
莫雷有些惊讶，怀疑他们是不是走错房间了，但张中来进门就冲着那花白头发的瘦小老头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诚心诚意地叫了声：“三叔。”
老头放下已经空了的豆浆碗，拿手背抹抹嘴，这时莫雷才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黑瘦的脸，脸上刻了不少褶子，大约五六十岁的模样，一双带着点浊黄的眼睛却十分有神，好像有深刻的力量。
莫雷在来的途中听张中来大致介绍了这位三叔，他曾在脑海里描绘过这混混头子的外貌，却怎么也料不到，竟是这么一个看似瘦弱无力的老人。
三叔露出微笑，随意的看了莫雷一眼，莫雷被他一看，竟然有些心惊。好在三叔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在了张中来身上：“小中，吃过了没？”
张中来点点头：“吃过了，谢谢三叔关心。”现在的张中来，完全收敛住了全身的剽悍之气，这与之前做戏骗人不同，他对这个老人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在这个老人面前，张中来乖得像三好学生。
三叔又笑了笑：“这么紧张干什么？坐下，咱们爷俩说说话。”他将桌上那碗黑米粥移到面前，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小中，你看我的头发是不是黑了不少？前阵子医生给我开了副药，说喝了能延缓衰老，我觉得我这几天变得精神多了，胃口也不错。”
张中来在三叔对座坐下，陪笑道：“三叔你这是什么话？有谁敢说您老？您可比我们这群小子更有劲头。”
三叔缓缓摆手，道：“小中你别拿好听话哄我高兴，我这把老骨头是什么样子的，自己最清楚，你这两年做得很好，我很安慰，将来我要是……”
“三叔。”张中来打断他，“三叔永远是小中的三叔。”
老人笑得有些无奈，看着张中来的目光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有些欣慰，又有些不舍：“人要服老……算了，别说这些了，叫你来是有事托你，我前两天无意中弄到一批不守规矩秘密运送的药，搞不清是用来做什么的，你在地盘里J大是本省最好的大学，你看能不能让大学里的实验室验一下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塑料盒，盒子三排凹槽放着十五个小指甲盖大小的玻璃容器，这些容器有的透明，有的是褐色的，有的则包着锡纸，“这是已经封装好的样品，我听说现在化学检验很先进，只要一点点就能把成分验出来了。”
褐色和包着锡纸的容器里应该装着见光分解的药物，莫雷的化学实验注意事项记得很熟。
张中来思索片刻，爽快应下：“好的，包在我身上，三叔你什么时候要结果？”具体细节问题他打算等改天莫雷不在场时再问个明白。
三叔道：“我不太懂这玩意要花多少时间，你自己看着处理，当然如果能尽快弄出来是最好的。”
张中来点头应下，随手将扁平塑料盒装进口袋里，正打算告辞离开，这时老人又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道：“小中，我听说你最近在找一个人。”
张中来一怔，小心的道：“是，那小子在我的地盘上胡闹，我……”
“不要再找了。”三叔简洁的命令。
张中来争辩道：“三叔，我……”他一没坏规矩，二没用太激烈的手段，凭什么不让他找？
三叔叹了口气，再次打断他：“那家伙，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不光莫雷竖起了耳朵，张中来和那个带他们来的黄毛也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题，张中来有些焦急的问：“三叔，你能不能说清楚些，那家伙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多一条胳膊还是少一对耳朵？
老人似是斟酌了一会，道：“今天我跟你们说的，你们要发誓不宣扬出去。”在得到三人点头保证后，他才继续开口，“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根本不了解不知道的圈子，你别看我这样还算混得不错，但那个圈子里中上层的人物随便谁都能把我一脚踩死。”他以为莫雷是张中来新收的手下，也没怎么避讳，就当着他的面一起说了。
带他们来这的黄毛面露不服之色，三叔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小二！别整天以为只有你自己最本事，那个圈子里的人随便吐口唾沫就能把你给淹死。”
张中来沉着脸：“三叔，你的意思是，我找的那个家伙，是你说的这个圈子里的人？”
三叔沉沉的叹了口气，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今天有人给我打了电话，让我阻止你，不要再找下去，否则后果他不能保证。小中，不管那人之前哪里得罪了你，现在他们既然有要了结此事的意思，你就不要再追究下去了。”追究下去的结果，他们恐怕担不起。
张中来低下头，双手放在桌下紧握成拳。
三叔见他这副模样，如何不知道他心中不情愿，但他宁可张中来现在不痛快，也不希望这个孩子遇到无法抗拒的危险：“小中，你听我这把老骨头一句劝，我知道你很能大，但是你的这点功夫，在那个圈子里，仅仅是排在下游罢了。那些人，跟我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他们不跟你计较是因为不想，但我们却是计较不起。”
我们计较不起。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有些苍凉。
张中来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但从莫雷所站的位置看去，可以看见张中来放在桌下的手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屈辱还是愤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中来苦笑着抬起头：“三叔，我听你的。”他会就此放手。
三叔伸出枯瘦的手，越过桌子拍拍他的肩膀：“委屈你了。”
张中来轻声道：“三叔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张中来带着莫雷打算离开，三叔让黄毛送二人，出门之前，莫雷头一次出声：“三叔，我有个问题，那圈子里的人怎么称呼自己的圈子的？”总不能这圈子那圈子的叫吧？
似是料不到莫雷会这么问，三叔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却还是回答了他：“他们自己的称呼是——”
“江湖。”
江湖。
张中来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既然决定了不追究下去，这个名字知道和不知道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江湖。”
黄毛眼睛里闪着光，轻声将这个词重复的念了一遍，声音中有一些激动和向往。
江湖。
莫雷默默地记下这个名字。
三人怀着不同心情，沉默着离开，与一个戴着难看黑框眼镜用托盘端着一壶茶的男服务生擦身而过。
莫雷最后一个走下食府二楼，无意间回头一瞥，见那端茶的男服务生走进三叔所在的包厢。
想不到这间食府连早饭也不忘定时给客人填茶水，服务真不错。
三人下楼后，包厢内的情形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茶壶横倒在桌上，清冽的冷水从桌上淌到了地上，滴水的声音断断续续，服务生手中拿着一柄弹簧刀，冰冷锋利的刀刃压在三叔的脖子上，冷冷的逼问：“药被你弄哪去了？”
三叔神色镇定，以轻松的口吻问：“什么药？”
服务生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按住三叔的嘴，执刃的手一翻一削，削去三叔半片耳朵后又快速压回他颈上：“死老头，我没有功夫看你装傻，江湖人要做的事，你管不了，也没资格管！”
三叔耳朵上的伤口不住滴血，疼得他直冒冷汗，待听到服务生说出江湖二字时，不由睁大双眼。
他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服务生：“既然是江湖人，应该有自己的门路，你怎么会……”话未说完，他腹部已经挨了一记重击。
服务生冷硬而蛮横的道：“老头，我不想听你罗嗦，我只要结果。”
三叔强笑着故作惋惜：“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性急……我说就是了。”他猛地蹬腿后仰，脖子避开刀刃后一缩双肩，身子微扭，枯瘦的手臂顺势向左侧服务生所在的方向挥去，好像抡铁棍子那样又快又有力，本以为能十拿九稳，却挥了个空。
面前光线忽然一暗，心口传来剧痛，三叔不敢置信的看着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前的服务生，慢慢的倒地。
毫无预警的移动，完全看不出路线，简直……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服务生拔出插在老人心口的弹簧刀，随手在雪白的桌布上蹭两下弄掉血迹：“在我的‘瞬步’面前，什么样的招数都没有意义……妈的，死老头，老子没空磨蹭，不说就死吧。”
他整理一下外表，确定没留下什么痕迹，便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
包厢的隔音效果非常好，这是食府装修时为了保证一些客人不受打扰而特地作的布置，却不料这时成为杀人行凶最佳的便利。
走出食府不久，黄毛对二人说就送到这里，莫雷见张中来郁郁不乐，便随口说出刚才看到的当作话题：“中哥，这间食府不错啊，还定时给客人添茶水的。”
张中来没搭话，倒是黄毛奇怪道：“什么给客人添茶水？这里的茶水是要钱的。”他陪着三叔来食府次数不少，对此还算清楚。
莫雷有些尴尬：“哈哈，不好意思，我弄错了，刚才看见有服务生端茶送进包厢，那个茶水应该是三叔先前要的吧。”
黄毛更加惊讶：“三叔不喜欢喝茶啊。”更准确的说，是不喜欢食府里的那些茶，三叔喜欢的是用那种非常便宜的几块钱能买一大包的叶子煮成的茶水，一直以来都那么喝。
他说着便觉得有些不安，张中来比他反应快一步，一言不发的转身拔腿就跑，黄毛也随即醒悟，跟着没命的奔去，莫雷起步虽比二人晚，但他速度稍胜一筹，三人几乎是同时抵达食府。
才进一楼门口，三人便听见二楼传来女性的尖叫。
听见那声尖叫时，三人心头已经有了事态不妙的觉悟，黄毛和张中来更是如遭雷殛，两人瞬间爆发出来的速度居然一下子把莫雷给甩下了。
待莫雷上了二楼时，三叔所在的包厢外围了不少人，一个女服务生脸色苍白的靠在边上向众人解释：“我才打开门，就看见他，就看见他……”
莫雷分开挡在前面的人，钻进围观人群的内侧，张中来和黄毛好像两尊门神一样守着门口，两双眼睛通红，脸上满是扭曲的悲愤。
张中来对莫雷道：“已经有人报了警，警察很快就来。”虽然他对警察没什么好感，验尸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法医比较可靠，所以他和黄毛守住现场，不让围观的人破坏。
这个男人眼眶中含着水光。
莫雷将目光投向屋内，三叔静静地躺在歪倒的椅子边，胸口流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灰色的运动服，呼吸，心跳都归于寂静，一双眼睛好像不甘心一样睁着，凝结了死前的痛苦和惊愕。
乍见尸体，莫雷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刚才还在他面前活生生动作说话的老人，就这么死了？尽管三叔和他并没什么交情，两人甚至只说了一句话，但看见他的尸体，莫雷还是感觉到震撼和不舒服。
努力将目光从尸体上移开，莫雷发现，在桌子的阴影下，三叔的右手旁，扭曲的用血写着两个快要被地面的水渍模糊得失去原状的字。
那两个字依稀是——
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