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二)
作者:樟脑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708

暴风雪(二)

水天相接处,落日余晖映红了一小片天空。晚霞似血,让半圆形倒扣的穹隆、看似一只上了一半釉彩的瓷碗。一边是半透明的浓艳色泽,一边是缀有初升夜星的朦胧浅灰。

波光粼粼,“旅法师”站在船舷一侧,眺望远方即将熄灭的绚丽光辉。海船在夜风中穿梭,只听见水花拍打船身的轻响。

船长吮一下食指,试试现在的风向。为躲避可能遭遇海盗的水域,他们有意在向南的航线上绕一个大圈。看到艾傅德出神的模样,船长走到他身边,眼望夕阳说:“不是好兆头,今晚少不了下场大雨。”

艾傅德恍惚地收回目光,手指前方道:“好像,那边不止是雨水。”

三小时后,一头成年大须鲸游过暴雨覆盖的海面,十五尺宽的尾鳍近在咫尺,让甲板上的船员惊叫起来。

“保持航向!”克拉克透过轰响的雷声把调门提到最高。“别管那大鱼!”落下一半的主帆吃风横张,整条船往左侧倾斜了四十度。

等船员奋力使甲板恢复平衡,确定桅杆安然无恙,船长才松开缆索,快步冲到仓房门口。舱门被猛然推开,来不及抹一把脸上的水珠,他就对艾傅德高声说:“有鲸鱼靠近船舷!情况不妙!”

雨水小溪般倾洒下来,淹没到足踝的水流随船体的偏斜来回荡漾,即便甲板基部被刺穿许多小洞,仍赶不上水位的上升速度。艾傅德凝目观看,附近徘徊的鲸鱼并非只有一头,或大或小,七、八个载沉载浮的黝黑背脊浮出水面——是个迁徙中的鲸鱼家庭。

船只在体积差不多的成年鲸鱼中间,显得十分脆弱。通常这些温和的生物不会太接近人类的造物,除非一公里以下的海水中、还潜藏着另一种终极掠食者。

“北海巨妖。”艾傅德悲悯地望着鲸群,“我能感到它们的恐惧。”

“该害怕的是咱们!”克拉克大叫道,“伙计们,升帆!”

“红松鼠”像一条小舢板似的上下跳荡,主桅发出断裂前的轰响,甲板上的人,随每次波峰到波谷的强烈颠簸被抛飞至半空,只需五指一松,就此没入四周翻腾的泡沫中,再不见踪影。

就在自然的伟力任意处置着渺小存在时,一道电闪之后,海水中劈波斩浪挺立起一座尖山——北海巨妖以四十节的泳速斜刺里穿透表层海水,全身跃出水面,留下一具足够吞没小型舰队的椭圆空洞。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这一巨物:

海妖张开排满细齿的血盆大口,体形接近上粗下窄的蝌蚪状。附着藤壶的巨大躯体几成垂至态势,看似正立在强健尾鳍上、昂首挺胸亮相片刻。体腔内海水因压力骤变喷射一蓬绿雾,空气急剧涌入,使大张的巨口中、发出万人合唱似的诡异轰鸣。

等它原路跌回水中,众人才灵魂归位——或者瞠目结舌,直接放弃了求生**,任凭自己被卷入翻腾的海流。一时间鲸群涌动伴随巨浪狂风,大片海水像装进滚开的汤锅,“红松鼠”号也不过是气泡顶端的一片甘蓝叶罢了。

北海巨妖再次浮出水面,张口咬住一头幼鲸,大力摇晃榨出的体液马上染红了附近水域。鲸群的悲鸣中,海船趁风浪稍减急速逃离海妖的猎场,空气中充斥着星星血点,打在脸上湿热粘稠,生腥味道令人作呕。

据老资格的水手说,贪婪的海妖以鲸群为食,总伴随恶劣天气出没无常。海妖泳速极快,捕猎固定在圆形“猎场”内展开,“猎场”的直径与其体长成正比。误入其中的海船,只要逃出捕猎范围,就有生还可能。

对鲸群展开无情屠戮,海妖无暇分身照顾“红松鼠”号,船长亲自掌舵,满帆向东南海面驶去。“迎风九度!”海员的惊叫声传来,“三百尺不到!要撞了!”

左满舵,“红松鼠”真的像机灵的松鼠那样,滴溜溜转个半圈,堪堪避开视野中突然冒出来的怪物。右舷的水手探出头,就能清楚地瞧见大海正中这个古怪玩意——扁圆的纺锤体,露出水面的部分大约两人来高,外观像个巨型陀螺,质料仿佛不反光的金属。由于暴风雨中视野极差,一个浪尖过去,水手才发现后面藏着个庞大的障碍。

“红松鼠”的运气糟糕到头,除了暴风雨和海妖,竟差点在大海中间撞个船毁人亡……来不及惊诧不幸的巧合,又有人竭力叫喊起来。“海妖!追上来了!快跑啊!”

后方血腥的水面掀起一道激流,北海巨妖排开血浪衔尾直追,眨眼功夫就把距离缩短到十几个船位。再老练的舵手,面对泳速四十节的对手同样无计可施。刚绕个大半圈,血盆大口已近在眼前,腥臭热风扑面而来,淹没甲板上惊恐的呼喊……

利齿即将撕裂船身的一刻,艾傅德分秒不差地完成了九级法术“时间停止”。最后一个歇伦字母脱口而出——海妖巨口正对船舷,在冲破龙骨前的瞬间,随空中的水花一齐嘎然而止。

天地色变的强大魔力,为他争取片刻额外的施法机会。接下来,一道未曾见诸文字的禁忌法术,将海妖毁灭船只的瞬间分割成无数片断:类似将冲锋中的矛尖、放大到城墙般面积,从而利用巨大的风阻抵消巨大的动能。

施法动作完美达成,“时间停止”一失效,小山似的海妖蜗牛般往前蠕动,待“红松鼠”漂出几个船位,这诡异的场面才恢复常态。一口吞下那陀螺似的怪东西,海妖尾鳍扑水、没入海面以下,转眼消失无踪。

“你做了什么呀!我的朋友?!”一脸惊恐地抱住艾傅德,船长连声音都跑了调——“旅法师”双目圆睁,原本乌黑的须发皆已半白,额头新添的皱纹、让他像顷刻衰老了好几年。

虚弱地微笑一下,艾傅德双眼紧闭,很快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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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狠狠打个喷嚏,盖瑞小姐犹豫地往回看两眼——马上回到暖和的小房间,除了整晚不睡听汪汪打鼾,至少没有感冒的危险。刚开始,穿上户外活动的三层衣物让她额头见汗,满以为游逛几小时全无问题,等蹲在冷空气里一刻钟,才体会到低温造成的难受滋味。

塔里冷极了,脸颊被冻得生疼,小姑娘嘀嘀咕咕抱怨糟糕的天气,一双手颤巍巍地在墙上摸索。汪汪罩着特制翻毛外套,追逐低空滑行的金属乌鸦,等乌鸦发条用尽,再转动前爪为它上足。两个怪家伙乐此不疲,反复演练打猎的场景,倒没有被冻僵的危险。

小姑娘往红扑扑的手背上呵着气。“我记得明明是这里啊!上次……嗯,可能是上上次,老头子就从这面墙一下消失的,是不是?”

汪汪匍匐前进,正准备跃起猛扑时,脑袋上挨了轻轻一巴掌。“喂!我快冻死啦!过来帮忙找下!”盖瑞小姐不客气地提高声线,拉扯汪汪的耳朵。

哼哼着挪到墙边,汪汪舔舔自己的鼻尖,左右嗅了一圈,不大情愿地说:“汪汪!还是回去吧!你着凉,汪汪要挨骂……”

作为捣蛋组合中最明智的一员,汪汪试图劝阻小姑娘,放弃莽撞的冒险**。等对方瞪着两个眼睛、把整张脸凑到它跟前,小狗只好呜咽几声,老实地拱拱墙面。“汪……是这里,刚进去不久。”

一下来了兴致,盖瑞小姐贴着墙面胡乱敲打。以她喜欢打探秘密的性情,实在应当接受游荡者开锁和侦察的特训,另两位无聊地梳理毛发,只等她玩腻了,再像以前一样乖乖回房睡觉。若非上周三晚间,误打误撞下真给她发现塔主人的鬼祟行径,可能小姑娘就不会如此热衷于半夜乱跑了。

找了一会没反应,盖瑞小姐面无表情地戴上一只手套。汪汪摇摇尾巴,正准备往回走,身边的乌鸦却被一把抄起来。

“我手麻了,借你用下。”小姑娘把乌鸦比较尖锐的一端、冲着墙壁敲得“笃笃”响。惨被当作改锥使用,乌鸦的尖细嘴吻紧闭成一直线,全身僵硬、不鸣不动,看来倒很趁手。

敲了没几下,小姑娘找到宝似的,凑近了仔细观看——墙上一小块活板稍稍挪移,手指拨弄片刻,竟然应声滑开,露出个锁孔来。

面面相觑,真找到了机关,盖瑞小姐突然发现仍是一筹莫展。

“谁会开锁啊?”

汪汪咕噜着转过脸去。虽然它的小脑袋里、记忆着一个开锁用的“敲击术”,但法术效果会破坏锁头的内部结构,留下证据只会造成更多麻烦……让小姑娘知难而退,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呱呱!”乌鸦从手套中间挣脱出来,蜂鸟般扇动翅膀,悬停在半空。金属鸟喙精确地刺入锁孔,内里伸出生有灵活枝丫的开锁器官。凭借敏锐触觉,开锁器官上的短枝不断重新组合,只用五秒钟,这个复杂的叶片锁就被无声拨开。

即便是老练的游荡者,面对防撬锁头也会相当头疼。毕竟眼望不到锁孔内的构造,只能听声揣摩,再凭经验使用各类辅助器材。金属乌鸦的开锁器官,相当于一套最高级别的万能钥匙,绕着弯越过防撬叶片,开锁速度快得令人侧目。

听到锁芯转动的声响,小姑娘不由重新审视落到她掌心里的乌鸦。“你好棒啊!遇到你这么优秀的小可爱,我真的好好幸福哦!”

眼看乌鸦被捧起来用脸颊摩挲,汪汪不无妒意地把头搁在地板上,打个呵欠闭上眼。耳朵听着暗门滑向一侧、小姑娘悄声迈入门里,汪汪赌气地暗中数数。不过数到十五,它就耐不住四周传来的静谧和寒意,爬起来摇晃两下,跟着进入黑洞洞的密室。

忍住偷笑的冲动,盖瑞小姐点燃一只涂黑了一面灯罩的煤油灯。灯是“大眼睛”搬到上层区时发现的,涂黑灯罩本用于讲鬼故事时活跃气氛,现在却成了外出探险的照明设备。

借着半遮半掩的光线,密室里的状况同样若隐若现。不少货架似的结构,摆满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深色玻璃瓶让里面装的东西愈发神秘兮兮。提心吊胆中往前走,盖瑞小姐抑制住呼吸,身后跟着追上来的汪汪。直到不大的暗室走到头,也没见着怀特的影子。

昏暗灯光下,密室尽头垂直向上,似乎还有半个阁楼似的结构。隐约传来交谈的人声,小姑娘赶忙吹灭灯火,半天没敢吱声。等确定自己尚未被人发现,把煤油灯放在脚边,她伸手摸索、大着胆子爬上个半人高的平台。手指所及之处细腻光滑,类似金属的质地,却没有想像中那样冰冷。把汪汪拉上来,盖瑞小姐紧张地直发抖,又觉得终于找到冒险的气氛,矛盾心情一时难以言表。

身前立着个短粗的圆柱,小女孩把汪汪拉上来,躲在圆柱后面往外偷看——光怪陆离的景象让她差点喊出声来。

背对这边的,显然是塔主人怀特先生。怀特站在一座半圆小房间中央,距离偷窥者不足十步;四周墙壁嵌满明灭的光斑,似乎有许多发光的宝石、规则分布在四壁和天花板上,成为半圆房间主要的光源。最诡异的,还是怀特面对的、好似巨大落地镜的淡蓝光幕,光幕中与他对话的人影不断水一般流动,看不清楚样貌如何。

“……望远镜暂时不能工作,”怀特说,“异常气候使对月观测变得相当困难……等天气好转,预计的‘视域盲点’已经脱离了观测范围,只有等待下一次同步……”

带着诡异的静电杂音,“镜子”里的人说:“月面修补工作需要观测数据的配合,尽快恢复数据通讯,是优先级最高的任务。”停顿片刻,那人似乎正在阅读某种信息,再开口时,声音里透着一丝焦躁。“控制中枢的新消息,我们设在北海的‘浮标’已于半小时前停止发送讯号,最后的信息还在解码中。既然原定观测任务完成不能,现授权你自主联系波罗的海观察哨,尽快核实发生的状况。”

怀特考虑片刻说:“虽然‘浮标’拥有一定的自卫能力,不过遭到人为破坏的可能也是有的。也许,协会的‘鱼人’凿沉了‘浮标’……我们的观察哨是不是先转移、评估风险后再作决定?”

沙沙乱响,“镜子”表面起了一阵涟漪。“我们的资源有限,在数据分析完成以前,观察哨的工作不能中断……尽量照标准应急程序进行,也许只是个意外,那一带海域曾报告有巨大海洋生物出没。无论如何,深入敌后的工作保密第一,紧急时刻务必销毁一切数据,不能让霍格人得到一丁点存储介质……”

说着说着,“镜子”里出现另一个身影,这人一开口,陌生的语言再不是偷窥的小女孩能够听懂。

“说的什么呀?老头子果然有古怪!”蹲坐回圆柱后方,盖瑞小姐对汪汪悄悄耳语着。

“汪!快走吧!这边不安全!”

没等小姑娘打定主意,脑袋正上方那个短粗的“圆柱”突然射出两道暗蓝冷光、笼罩在偷窥者头上,整个金属平台轻微颤动,黑暗迎面扑来,顷刻将他们逮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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